第17章 聽說陛下觊觎我(十七章)
第17章 聽說陛下觊觎我(十七章)
秋獵草草結束,回去的路上,朱庭瑄與李正玉同乘一車。
朱庭瑄準備用自己射獲的獵物給李正玉做一件大氅,他本想問問她想要什麽樣式的,但見她言語冷淡敷衍,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朕讓昭華去寺廟裏祈福了,怎麽說也得待上一年吧。”
李正玉冷淡地點點頭:“陛下的所有決定自然都是英明的。”
“哪怕朕坐擁天下,也會有許多不得已與無可奈何。溫如,朕希望你能理解。只要有證據,朕一定不會輕饒他。”
“陛下。”李正玉輕笑道,笑意絲毫不達眼底,像是一朵看上去動人的花,仔細觀察卻發現是冰雪雕成的,“襄王殿下做錯的事情不止一件,有确鑿證據的也不止一件。不過沒關系,臣都明白的。”
“臣不會也不敢心懷怨忿,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不要和朕講本分,在朕面前你無需本分。”朱庭瑄扳過李正玉的肩膀,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他死死盯着眼前這個人的眼睛,想窺見她的情緒。
這個人随意地說着剜人心的話的時候,心裏頭到底在想些什麽?
難道他對她還不夠好嗎?她想讓自己以什麽罪名處置朱佑輝,逼|奸大臣嗎?她有沒有想過她自己又該如何自處,還是說她已經什麽都不在意了。
他看着這雙漂亮的鳳眼,極其優美的弧度,微微上翹的眼尾,如陽光下的湖水般清澈璀璨的眸子,但裏頭除了漠然還是漠然。
“不要再逼朕。朕希望你能高興一些。”朱庭瑄擡手捧起李正玉的臉,指尖輕輕劃過她的眼睛,“乖,笑一笑。”
李正玉很聽話,她勾起嘴角,甚至露出了一排牙齒。
朱庭瑄遲遲難以滿意,他還是注視着她的眼睛,手上的力氣緩緩加重,摩挲得李正玉的眼尾都有些暈紅。
他看到這雙漠然的眼睛中終于湧動了些許他無法分辨的情緒,然後便是一滴淚落了下來,輕輕砸在他的衣袖上。
重重砸在他的心裏。
他的手顫抖起來,想要去将湧出的眼淚擦幹,但卻只能無措地在眼眶周圍徘徊。
“為什麽流淚?”
為什麽哭得這樣難過?
朱庭瑄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他不敢再去觀察李正玉眼中的情緒,她的痛苦太過具象化,具象成了一滴滴砸在他心頭的淚,讓他的心也被這絲絲縷縷的苦澀淹沒。
“陛下,臣做不到。臣為了無法達成陛下的期望而流淚。”
恍惚之中,朱佑輝聽到了李正玉的回應。她的語氣很平和,眉眼也極為順從溫柔。但她的話卻像是開刃的刀鋒,輕輕劃一刀便留下刻骨的傷痕。
“臣不知道該如何高興。”
朱庭瑄用手将李正玉的眼睛蓋住:“不要想了,不要想了,睡一覺吧。”
往日裏桀骜的人安靜了下來,倚靠着朱庭瑄的肩膀睡着了。朱庭瑄坐在不會給人颠簸之感的馬車上,心情卻像是騎在馬背上一樣上下起伏。
李正玉其實高興得很,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天心情都算得上不錯,除了有礙眼的人來煩她的時候。但只要是能給朱佑輝添堵的事她都願意做上一做,打打嘴炮罷了,又沒有成本,何樂而不為呢?
回李府休息了一個晚上,激勵了一下将搞殘二皇子的任務完成得不錯的下屬,李正玉這個罪魁禍首第二天便去看望了苦主。
她對進一步挑起朱佑瑭對朱佑輝的仇恨很感興趣,他們本就鬥了這麽久,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應該會很熱鬧吧。
秦王府占地面積很大,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奇花異草處處可見,華麗又豪放,與古樸內斂這種形容詞毫不相幹。李正玉欣賞着美景,随着一個仆從來到了朱佑輝的書房。
按照她印象中的朱佑瑭的性格,這位殿下現在應該在毀壞器物、責罰奴婢、咒罵朱佑輝,沒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氣,現在居然還能看得進書。
再仔細一看,書都拿倒了。
李正玉見完禮,先是細細詢問了案發現場的經過,雖然這場事故是怎麽發生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但面子功夫總要做上一做的。
朱佑瑭一一回應了,有些不耐煩,但沒有到要暴起的地步。
問完了問題,李正玉态度溫和、語氣關切地開始說一些戳肺管子的話。她那幅急人之所急,恨人之所恨的架勢,看上去像是要立刻為朱佑瑭報仇,普天之下簡直沒有比她更熱心的人了。
“殿下,有句話臣不知當講不當講。請殿下務必保重身體,積極配合治療,把那些妨礙養傷的煩心事都暫且抛到一邊去。”
李正玉捧起丫鬟給她上的龍井,輕輕抿了一口,繼續說道:“臣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既得利益者無論看上去多麽人畜無害,都非常值得懷疑。但那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畢竟與衆不同,殿下要是能把傷養好,以後于行走無礙,他也許還能受到應有的懲處。但若是殿下真的……恐怕陛下的板子,也會高高舉起,再輕輕落下。”
朱佑瑭知道李正玉說得對,父皇本就看重朱佑輝那個僞君子,如果自己真的落下了殘疾,他豈會為了一個廢人去嚴懲最得他心意的兒子?
朱佑瑭沉默了半晌,說道:“你讨厭他,甚至恨他,為什麽?”
他可不覺得李正玉這樣針對朱佑輝是為了自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有私怨。
雖然從朱佑輝對李正玉的态度上完全看不出來這一點,甚至朱佑輝那暧昧不明的态度還給了當初的他他們二人是一路人的錯覺,但朱佑輝那個僞君子慣會僞裝,又怎麽會完全跟一個人撕破臉。
“這個問題恕臣不能回答,臣只能向殿下保證,在針對襄王這一點上,臣與殿下絕對是一條心的。”李正玉笑道,将一枚被包裹着的藥丸放在自己旁邊的桌上,并未直接遞到朱佑瑭的手裏,“還有一件事是臣無意中發現的,殿下也可以自己查一查。”
朱佑瑭看見她的動作,眼中浮現詫異。
“殿下出身高貴,也曾被陛下寄予厚望,襄王如今擁有的一切,君恩、父愛、百官贊頌,更像是從殿下的手中奪去的。”李正玉接着道,她目光誠懇,娓娓道來,平淡的語調有着不同尋常的感染力。
“先皇後賢良淑德、秉性柔嘉、母儀天下,向來以性情溫柔著稱,又兼以蕙質蘭心、機敏果決,殿下作為她的孩子,無論有多麽驚才絕豔都是理所應當的。”
說罷,她目露遲疑,似乎是猶豫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朱佑瑭幾乎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驚才絕豔?這個詞與他毫無關系。他确實不配做母後的孩子:“本王辜負了母後的期待。”
“殿下也曾被衆人贊頌有明君之相,後來卻……臣一直為此而納罕,直到臣探查到了一件事。”李正玉用手輕輕敲了敲桌面,“這枚解藥,殿下可以找大夫看過以後再服用,以前慣用的太醫還是不要繼續用了。”
朱佑瑭既憤怒又有些不敢置信,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可他現在知道了自己那無端的暴躁的來源又有什麽用,他的腿……
“朱佑輝!不,那個時候他還太小,是淑妃?一定是她!”朱佑瑭将桌上的一應器物都揮落在地上。
見朱佑瑭怒火攻心至癫狂的樣子,李正玉好整以暇道:“殿下是時候為自己讨回公道了。”
李正玉覺得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起身告辭,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
朱佑瑭将想要進來打掃的仆人喝退,坐在一片廢墟之中,覺得自己過往的人生像是一個荒謬的笑話。李正玉已經走了很久,放在桌上的茶都涼了,他仍然沉浸在思索之中無法自拔。
父皇……也曾有過極為看重他的時候。
他的玩具曾經堆滿了養心殿大大小小的角落,他的衣食住行曾被父皇一一過問。在他孩童時期的記憶中,他似乎總是挂在父皇的身上,又或者是被他牢牢牽着手帶在身邊,他們總是站在一處,他們一起站立的那方天地之外,才是他的其他兄弟。
是什麽時候開始有變化的?他變得暴躁易怒、沉不住氣、屢屢頂撞君父,現在想起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竟覺得那個癫狂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那時他年紀還小,還不像現在這樣健壯,那麽冷的天,他的心中卻有一團遲遲難以熄滅的火。
上書房中,他的伴讀與朱佑輝的伴讀起了口角,他在暴怒之下将一方硯臺狠狠地砸在了那個伴讀的頭上,鮮血瞬間噴湧而出,這是他第一次把人砸得頭破血流,心中卻沒有絲毫恐懼,而是充斥着令人全身過電的興奮。
從那時起,他心中那熊熊燃燒的邪火便再也沒有熄滅過,他的人生徹底轉向了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