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蕭乙醒來時剛到卯時。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硬生生凍醒的。
偏房內置了暖爐,就連棉被都多蓋了兩條。老神醫半夜裏給他開了藥方喝過,也紮了幾針安神針,好讓他睡得舒坦些。可那寒毒屬實太過厲害,再年輕硬朗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渾身都像被冰凍住一樣,好不容易能動彈幾下,心口處又傳來一陣又一陣剮心般的疼痛。難受得厲害,蕭乙側過頭來,吐出幾口寒血。
寒毒剛引過來,正是身體排斥得最厲害的時候,內力幾近于全無。蕭乙想着,就他現在這副模樣,別說是去暗殺吏部尚書之女,就連舞那花架子劍他都可能提不起胳膊。
偏生這還是七爺第一次給他下達任務,可該如何是好。
這時,房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個頭矮小、花白頭發胡須的年長者。蕭乙沒見過這人,但面見老者,躺着總歸不合适,他掙紮着想要爬起來,剛一動身,心頭一陣劇痛,又咳出一口血來。
“莫急!”老者連聲阻止他,“年輕人,莫要着急,你這寒毒就是如此。初期越是心急氣躁、發力運功,它便越是得勁。等到你心平氣和、怡然自得的時候,也就能以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同它相處了。”
蕭乙将老者的話聽在心裏,雖用不得內力,卻也自行調理呼吸,不讓寒症繼續惡劣下去。
“好,好啊,果然是七爺看中的人。”老者見這孩子一點就通,老實規矩,又生得俊朗非凡,自是心裏喜歡。他面帶微笑走近床邊,慈眉善目的,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琉璃瓶,遞給蕭乙。
“這是七爺讓我給你的,裏面有三粒凝火丸。雖不能讓你正常使用內力,卻能最大程度緩解你體內的寒症之痛。只不過,一粒僅能維持一個時辰效果。”
蕭乙小心翼翼接過琉璃瓶,放入懷中,向老者連聲道謝。
“不必謝,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原本不該由你承受這些痛苦。”
老者話中有話,蕭乙聽了,既不多想,也不多問,只恭敬回道:“多謝前輩好意。前輩若是指我替七爺引毒一事,那是晚輩自願為之。若不是七爺,早在六年前的冬天我就已經死了。七爺救了我的命,給了我名字。如今我以自己的命救他,于我看來,便是理所應當。”
“好啊,好一個理所應當。”老者微微眯起眼,捋了一把胡須,神色不明。
須臾,他複而又從錦囊中取出一粒暗紅色藥丸,遞給蕭乙:“我與你這孩子有緣,就多贈你一物吧。這是世間絕無僅有的涅槃丹,将死之人吃了它,無論多大的疾病痛苦都能活下來。”
Advertisement
“哦,當然了,”老者頓了頓,嘴角笑笑,“腦袋掉地那種可救不回來。”
蕭乙原本神情緊繃地聽着老者說話,聽到這最後一句,他也會心一笑,忍不住心口又一陣悶痛,只能憋住,想笑不能笑,一時間倒顯得有些滑稽。
“那前輩,這枚涅槃丹我能現在吃嗎?”他感覺自己現在離死的狀态也差不太遠了。
然而老者卻搖搖頭:“涅槃丹,涅槃丹,就是要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吃下去,才能涅槃重生。你現在雖說身有寒毒,卻還沒到将死之時。只是,你需謹記兩點。”
老者半坐在床邊,湊近蕭乙耳邊:“你一定會有用到此丹的時候,而且此丹藥絕不能為他人所知。”
蕭乙聽得懵懵懂懂,稍稍點頭間,只見老神醫揮一揮衣袖,一陣迷疊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好了,孩子,你再睡會兒吧。”
他昏昏沉沉,再次進入夢鄉。
*
開元節酉時開席,從申時起,便陸陸續續有大臣協同家眷進入席間。
晚宴露天而設,北朝烈陽大殿。桌椅酒席就擺放在平日裏大臣上朝入殿前所踏的臺階平臺上,東西相對,官職越高,入座的席位就越高。
天寒地凍,每個坐席旁都放置了暖爐,各位大臣及家眷手中也捧着暖爐。趁着時辰還早,那些相熟的貴族要臣們年少的子女便開始左右閑談起來。
——“诶,聽說今日肅親王也會來。”
——“真的嗎?!肅親王不是向來不參加這種宴席嘛?”
——“不知道呢,說是因為今日陛下可能會給他賜婚。”
——“天吶!究竟是誰會有這麽好的福氣嫁給肅親王!真希望是我!!”
……
少女們的懷春心思順着冷風,零零散散飄進即将入場的蕭乙耳中。他今日作為侍衛跟随在沈铎寒身側,換下了平素那一身黑的暗衛服,身着藍白色錦衣,襯得朗朗俊逸的少年感十足。
蕭乙邊在七爺身後走着,邊有些心不在焉。他聽着那些零碎的話語,心中想着,賜婚?若是七爺能得一王妃從旁侍奉,倒是一樁美事。
可不知怎麽,一想到七爺将來會與另一位女子執手結姻,共飲交杯酒,共做那樣親密的事,雲雨纏綿、比翼連枝,他的心就像忽然被細針紮了一樣,隐隐犯痛。
定是寒症犯了,他還沒吃過藥。趁着周圍人少,蕭乙拿出琉璃瓶,取出一枚凝火丸吞入腹中。
跟随着七爺一步步往臺階上走時,蕭乙能明顯感覺到周圍的話語聲都變小了,無數道目光落到沈铎寒和他身上。
蕭乙聽力極佳,偶爾經過時有些旁碎話落入他耳中。
“螢昭你快看,你最愛的肅親王正從你眼前經過呢。”
“漣漪你小點聲!都要被聽到了。”
“咦,他旁邊那位侍衛看着眼生,模樣倒也格外俊。我最近看了新的畫本子,你說這肅親王至今都未婚配,該不會是喜好男風吧?”
“漣漪,你若是再說胡話,我就不理你了。”
……
螢昭?楊螢昭?
蕭乙微微側過頭,餘光很快地瞥了一眼剛剛兩名說話女子的方位。
那個被稱為“螢昭”的女孩子大抵十六七歲的模樣,披了一件桃紅色的百蝶穿雲錦披風,模樣十分可人,面頰還有些發紅,不知是凍的,還是害羞的,有種女孩子家心事被說穿的嬌俏,又帶有一份天真爛漫的可愛。
今日要殺的人,便是她嗎。
蕭乙很快收回目光,忽而想起那兩位貴族女子攀談中,所提及的“喜好男風”。
不知怎麽,他面上倏地一熱,忙兀自捏了下掌心,神情在一瞬恢複淡然。
随着七爺走到第二層高的臺階席位上坐下後,他也坐到七爺的後側方。
剛一落座,便有無數道視線有意無意落在此處。蕭乙時不時便會聽到,從不知名的方向冒出“肅親王”三個字。
他淡定地目視前方,餘光瞥到七爺正在桌臺上倒酒。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應該是自己今晚該做的事。
平素裏他作為暗衛,只用跟在最隐蔽的地方保護七爺即可,這些事輪不到他插手。但今日可不同,便連忙伸手過去,想接過酒壺,卻被七爺的手給攔下。
“你今晚只用做好那兩件事就行了。”七爺說道。
“是。”
*
酉時一到,尖細的太監嗓音拉長着從遠方傳來:“陛下駕到!——”
全體文武百官王孫貴胄一一站起身來,迎接這位北浔王朝最高權利統治者,沈澤卿。
蕭乙跟随着一同站起身,頭微微低垂,看着一層層臺階上鋪的黑紅色地毯,卻感覺到有一陣若有似無的目光朝這個方向飄來。
是在看七爺,還是在看他?
他不動聲色跟随百官坐下,表情自然地擡起頭,看向那位九五之尊。
聽聞皇帝和七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原以為會容貌相像,卻沒想到差異如此大。七爺的俊是溫潤如玉,有如翩翩公子,谪仙降世,但蕭乙知道,七爺骨子裏是寒冰深潭。
而皇帝的俊是俊美邪魅,舉手投足間也有種落拓不羁感。甚至在蕭乙悄悄擡眼看去時,他像是預料到一般,忽而掀起眼皮瞥了過來。
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僅僅只是輕輕掠過,就讓蕭乙有種渾身被扒光的感覺。
好怪異,也好詭異,說不出的奇怪。
他立即低下頭,卻聽到七爺在一旁小聲地說:“等會舞劍的時候,你不要忘記和皇兄目光對視。”
蕭乙聞言,又想起剛剛和皇帝無意間相對的那一眼,心頭隐隐有些不适感,卻還是回道:“是,七爺。”
宴席開始,鼓樂齊奏,十多位衣着華麗的舞女登上最中央的大殿之上,舞姿曼妙,席間也逐漸熱絡活躍起來,有了些晚宴的喜慶氛圍。
蕭乙一直坐在七爺的右後側,他們這一桌最為安靜,卻聽到隔壁幾座女眷的八卦閑談。
“今年晚宴連皇子公主們都入席了,依舊不讓嫔妃入列嗎?”
“對啊,去年蓉妃可是産了皇子,晉升為貴妃,今年也坐不到這晚宴上來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他喜歡……”
“噓噓噓,這些事咱們也就只能私底下聊聊,可不能說開了。”
“不過陛下向來寵愛的那位,叫什麽來着,連庚,這次不也沒入席。”
“原本就是個男寵,哪裏登得上什麽臺面。”
“呵呵呵呵……”
……
“蕭乙,蕭乙?”聽到沈铎寒的喚聲,蕭乙才從周邊女眷們的嬉笑聲中回過神來。
沈铎寒回眸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蒼白,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藍調錦衣,模樣還介于少年與成年男子之間,有幾分青澀的俊俏。單就這麽一看,倒有幾分楚楚可人的感覺。
“身體還好嗎?等會兒你就要上臺了。”沈铎寒冷聲詢問。
“還過得去。”因為有凝火丸的功效在,雖然穿得少,體內就像凝着一團火,身上也不覺得寒冷。
可距離剛剛吃完那粒凝火丸已經過去快一個時辰,聽七爺這麽一提起,蕭乙再次取出一粒凝火丸塞入口中。
歌舞聲逐漸接近尾聲,婀娜多姿的舞娘們一一退場。就在這時,皇帝忽而從坐席站起身,手舉金樽。
“這一年來,有勞衆卿家。朕,在這裏,祝各位開元節吉祥。”
皇帝話剛說完,群臣紛紛起立,飲酒。等皇帝坐回龍椅,所有人才落座。
“今日有一件大事,朕想在這裏宣布。”
皇帝剛坐穩,放下酒杯,神情恣意地看向沈铎寒這一邊,再看向另一側,而後開口,
“吏部尚書楊紹真之次女,即朕的愛妃蓉貴妃之胞妹,楊螢昭,姿容有佳,品行良淑,特賜婚于朕的皇弟,肅親王,為正王妃。”
“朕觀星象,半月後乃大吉之日,便取那日完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