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耶律面露疑惑,似有不甘,另一只手撫上腰間一摸索,原本應收于刀鞘中的匕首不知何時沒了,而薛瀚生手裏托着的那把,确實是他的無誤。
方才席間獻禮環節上,這位東宛三皇子贈送了一把類似的匕首給北浔皇帝,還在衆人面前誇贊其精良質地與巧奪天工,并特意拿出自己那柄匕首,以此展耀兩國友好同盟關系。
如此一來,不少人便認出,這是專屬于東宛三皇子的匕首。人群中頓時一片左右交接、竊竊私語,看向最中央二人的目光又有了些變化。
“而且,聽聞耶律公子所言,這位少年是當面一刀直插心房。”薛瀚生老沉的嗓音壓住那些旁雜聲音,道,“這當中有三點疑惑。其一,方才人群紛亂,楊二小姐所處的位置正是暗處,耶律公子當真确定自己所見無誤?”
“當然!”耶律已然将手從蕭乙肩頭拿開,他對于自己受到的質疑很是不滿,“雖在暗處,卻有火光映照,我自是看得清楚。”
“嗯。”薛瀚生接着才說,“那麽就出現了第二個疑惑,楊二小姐的傷口我方才查驗過,并非當面直刺,而是從背後刺入,這便與耶律公子的口供對不上。”
“以及第三個疑惑,當時黑暗中,楊二小姐想必也是慌亂逃跑的狀态,周邊興許還有旁人在。在如此情急下能準确找到其位置,并以極快的速度用內力将刀刃直插心口一擊斃命,絲毫不留生還可能。動手之人,想必武功深不可測。而在席間,能做到此的,又有幾人?”
薛瀚生一句話接着一句話,穩中猶帶鎮定,直說得耶律心頭發懵。
他甩了一下腦袋,脖子漲得有些發紅,語氣中帶着不痛快:“我親眼所見他殺人,你偏要這般說,那他作為肅親王的小厮,為何不呆在肅親王身旁,而偏偏出現在楊二小姐這附近!”
他一席話,又将注意力轉移到蕭乙身上。
只見蕭乙一臉從容淡定,自衣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溫聲道:“方才陛下禦賜婚約,肅親王殿下說起還未曾和準王妃碰過面、交談過。難得這次宴席遇上,便命屬下拿着這琉璃瓶為信物,給準王妃帶句話,說是宴席結束後,由王爺送準王妃回楊府。”
說着,他便将琉璃瓶交給薛瀚生。
薛瀚生仔細端倪,琉璃瓶底部确實印有一個象征着肅親王的“柒”。他點點頭,示意蕭乙繼續說下去。
“但當時情況混亂,屬下在推搡間沒能及時找到準王妃位置,反倒被耶律公子拿下,扣上了一頂殺人的帽子……”
“你!滿口胡言!!颠倒黑白!我現在就将你就地正法!”耶律怒不可遏,未等蕭乙一番話說完,當場一掌襲來,将蕭乙震飛數米之外。
Advertisement
少年接連翻滾幾下,咳出大口寒血,狼狽不堪,氣若游絲地躺在地上。血染一片,他眼簾也被血霧遮蔽,眼睜睜看着耶律朝他一步步走來。
——“好了,耶律,你退下。”
——“三皇子就算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耶律公子,是非未定,還請您住手!”
三道聲音同時響起,沈铎寒已從高階處翻身而下,攔在耶律面前,眼眸深沉:“我這小厮雖會點皮毛功夫,但僅限耍耍花頭巾。莫說內力深厚,就連在場的官兵他都打不過。三皇子難道沒聽到薛大人所言,殺害楊二小姐之人,武功高強,深不可測嗎?”
二人目光隔空對上,沈铎寒雖面容溫潤,但眸中似寒冰深潭,深不見底。目光壓制下,耶律只能被逼得移開眼神,後退幾步。
沈铎寒卻絲毫不給他退路,“況且殺人兇器是三皇子的銀蛇匕首,在我北浔如此盛大的國宴上,我的準王妃被你的匕首刺死,我的下人被你污蔑為兇手。三皇子今日若不給我個解釋,恐怕說不過去吧。”
他的神情雖從容淡定,像與人閑談一般,語氣卻不怒自威、暗含威懾力。一番話說完,在場所有紛攘聲都安靜下來,四面八方的目光凝視着耶律,似乎也在等待這名外朝來使的說法。
蕭乙躺在地上聽着七爺說話,他已經能感覺到凝火丹最後一絲功效在逐漸耗盡。剛剛接下耶律這一掌,此刻體內忽冷忽熱,痛苦不堪,又無法使用內力調節,只能硬生生扛着。
七爺還擋在他身前,在為他說話,他不能就這樣暈過去。
“好了,铎寒,耶律,你二人也不必如此。”這時,皇帝微微眯起眼眸,悠哉悠哉走到二人之間。
“铎寒,朕知道你失去準王妃的心痛,也知道你對下人的庇護。耶律呢,朕也知道你心直口快,雖行為有些沖動,但無惡意。”
話語間,皇帝又看向刑部尚書薛海平,道:“薛大人的能力朕是認可的,那麽以薛大人剛剛之所言,在場諸人當中,有誰是符合你所言‘武功高強’‘有動手能力’之人呢?”
這番話一出,不要說薛海平了,在場所有人都兀自捏了把冷汗。此次晚宴邀請正五品以上官員,不僅有文臣,還有武将。
卻見薛海平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說:“依下官之拙見,真正有能力刺下這一刀的,有八個人。陛下您、肅親王殿下、東宛三皇子耶律、鎮北将軍林慕遠、大理寺少卿謝淮之、錦衛司司長白辭安、副司長王皓,以及下官。”
說罷,他頓了頓,若有所思道,“在這其中,優先排除掉陛下您和肅親王殿下,以及林将軍和下官,事發時我們距離楊大人的席位都較遠,且事發後我們也并未變化位置。”
“如此一來,那就只剩下四人了。”
大理寺少卿謝淮之,錦衛司司長白辭安,和副司長王皓這三人聞言,神情皆有變化。
吏部尚書楊紹真畢竟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尤其是其長女楊蓉昭三年前入宮,去年便誕下皇子,母憑子貴升為蓉貴妃,楊紹真更是因此從吏部侍郎升為尚書,享盡權威榮華。
此番二女兒禦賜婚約嫁于肅親王為正王妃,本又是美事一樁,卻發生如此不幸。莫說楊大人,便是皇帝也不會輕易放過這殺人兇手。倘若與此事沾上了邊,仕途不保不說,搞不好連小命都會掉。
“且慢。”就在這時,錦衛司司長白辭安提出質疑,“如今所有推斷全憑薛大人一人所言,臣并非不信任薛大人,但耶律皇子總沒可能去謀害楊二小姐、或蓄意栽贓肅親王的侍從吧。他的匕首丢失,想必是有心人為止。意圖究竟在何,陛下,還請您評斷。”
錦衛司直屬于皇帝管轄,白辭安更算得上是沈澤卿的心腹,他此番行為,正是想将重點牽引回耶律和蕭乙身上。便也不管薛瀚生如何說,就只向皇帝禀報。
而他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他知曉,自己的下屬王皓愛慕楊螢昭已久,也追求許久未果,心有不甘。
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就連吏部尚書大人都有所耳聞。如今火已經被引了過來,他必須得想辦法撇清幹系。
皇帝聽完他這一番話,沒有多說什麽,而是走過去拍了拍耶律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耶律,你再仔細回想一下,當時究竟看到什麽場景,你畢竟是目擊證人。”
言下之意,你的話相對比推論,更有說服力。
耶律得到北浔皇帝的鼓勵,原本有些蒙圈的大腦頓時又清醒過來。他回身看了眼依舊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蕭乙,腦中忽然想起什麽。
“适才我這一掌探下去,這少年确實身底子半點內力全無。我記得那人身手極為敏捷,下手果斷狠辣,顯然內力深厚而且較為專業。興許真是我看錯了,但我分明記得,就是一個穿着藍白色錦袍的瘦長身影沒錯啊!”
“耶律公子這才說到了實處。”薛海平聽完這番話,回眸看了眼其餘幾人,道,“今日身着藍白色錦袍的不多,偏偏王副司也是如此。”
王皓此人是白辭安的左膀右臂,是個性情中人。知道心愛女子死去後,原本就神情恍惚,聽到薛海平這話,更是舉止詭異地跪地痛哭:“螢昭,我的螢昭,不是我,不是我殺的她,我怎麽會……”
見了此狀,楊大人直接上前狠狠将王皓踹翻在地:“就是你!一定就是你沒錯了!你與耶律三皇子座位臨近,又追求我女兒多時未果,懷恨在心。你這卑鄙小人,老夫今日便要你給我女兒陪葬!”
說完,他從旁邊侍衛手裏抽出利劍,直接一劍刺穿王皓心髒。
王皓眼含淚水倒地,口中嗚咽着什麽,卻早已沒人注意聽了。
這一出鬧劇鬧到最後,終究被定性為“情殺”。所有屍體該處置的處置,現場該清理的清理。等到了明早,一切又會回歸到最初的模樣。
忽而,天上飄落下洋洋灑灑的鵝毛飛雪,沈铎寒回身看去,蕭乙躺在血泊中早已昏迷不醒。
他走到近處,脫下黑色大氅,将人罩着抱起:“走了,帶你回家。”
*
兩日後,王府風月臺。
臺面上放置着一盤象棋,黑紅雙方正在對弈。
只見紅方一個小[卒]已經過河,啃掉黑方一個小[兵]。黑方只能飛[象]吃紅[卒]保旁邊的[馬],然而卻被紅方跳[馬]吃掉[象],且這匹[馬]的位置極佳,既威懾到黑方的[炮],後方[炮]臺又架着馬随時威脅黑色方蔣[帥]。
“好棋。”坐在對面黑色方的人不由出聲贊嘆,正是刑部尚書薛瀚生。
“七爺這次走了個險招,一[卒]換一[兵]一[象],大獲全勝。他想用吏部尚書牽制住你,反倒折了自己一枚兵,想必東宛三皇子那邊心裏也不會好受到哪兒去。”
聞言,沈铎寒便想起被西遼神醫救回一條命,至今還躺在床榻上的虛弱少年,眉心不自禁微微蹙起:“說大獲全勝還為時過早,煙花異常墜落之事也許很快就會派人調查。況且,我還損失了一個[卒]。”
薛瀚生聽了,輕笑兩聲,端坐在竹椅之上,抿了兩口茶,道:“七爺有得是[卒],何在乎這一兩個。你覺得,他會不會知道,人就是你殺的。”
“他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七爺嗓音淡淡,修長的指尖拎起[兵]和[象]兩枚黑色棋子。
輕輕松開,任由兩枚棋子墜入潺潺溪水中,“你說得對,[卒]有的是,不影響下一步行動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