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蕭乙混混沌沌睡着後, 發了高熱。他夢到很多東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腦中似有千萬只蟻蟲啃噬, 又像被鐵錘敲打。那一團又一團的夢來了就走,夢魇一個接一個。直到他早晨被雨聲驚醒, 才發覺頭腦不燒了,身上也舒坦許多, 夢倒是一個都不記得。

撫上包紮好的傷口,疼痛大有緩和, 只要不做大動作, 不拉扯到, 都還能正常行動。

蕭乙知道, 這是謝神醫的良藥在起效。只是不知為何, 此次出使西遼, 七爺卻未帶上謝神醫。

念到七爺, 蕭乙從床榻起身的動作倏地一頓。腦中突然回想起, 前一夜他同七爺說了什麽,不由得一顆心又沉了下去。

他只是個暗衛, 卻是借了天大的膽子,向主子提出那樣的問題。

偏偏, 還沒得到任何回複。

也是, 這是他自己亂了分寸,是他僭越了。七爺不答,在情理之中。

這時,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俨然便是沈铎寒。

蕭乙收起紛亂的思緒, 立即穿上衣服,一瞥窗外煙雨蒙蒙的天光,視線也不敢朝七爺那處落,只得站起身,垂首而立:“七爺。”

心裏忽而起了一份極不自然的窘迫感,甚至有些不敢面對七爺。昨日所言,既是一時大腦發熱,也是肺腑真言。他不知七爺究竟作何感想,他此刻,亦不敢多問。

“醒了。”沈铎寒走到桌前,将手中提的食盒拎到桌上,打開來,取出裏面的茶水和米粥,神色淡淡,“你素來有早起的習慣,先吃點東西暖暖胃。”

蕭乙卻是不動。

“怎麽了,傷口還疼?”沈铎寒擡眸,視線落到蕭乙臉頰上,再一路下滑,落到那雙仍舊發白的唇上。

那雙唇,此刻正倔強地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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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蕭乙頭垂得更低,聲音也低:“屬下有罪,屬下知錯,屬下受不起七爺這般對待。”

這番話,讓沈铎寒輕聲嘆息:“蕭乙,我說過,你在我面前不必這般。”他将蕭乙按到桌旁坐下,“你無罪,亦無錯。我也只是如從前那般待你,你受得起。”

如從前那般……待你。

蕭乙把七爺的每句話都記在心裏,即便七爺只字不提前一晚的事,蕭乙也不會再追問其他。

有那句“你受得起”,就足夠了。

過了辰時,使臣團便出發趕路。

白辭安手下折了兩名金绶帶,原本提議在此客棧再住一晚,查出真兇,卻被肅親王找出已然“伏誅”的黑衣人屍體,并将一切都歸咎到這黑衣刺客頭上。

在此出使西遼的節骨眼上,白辭安即便心中再如何起疑,也奈何不了肅親王壓陣,只得跟着使臣團出發。

春雨卷來寒涼,天地間似被煙沙籠罩,霧霾霾,灰蒙蒙,看什麽都不真切。

使臣團前進的速度相較前幾日有所放緩,而蕭乙的警覺心卻提到最高。他雖不知七爺口中的雲翎軍團是何,但就昨夜他同黑衣人出手過招,以及有人暗中埋伏放箭來看,他們一行人,處境不容樂觀。

對方的人數衆多,身手不凡,真要在這種天氣對上,一切就都說不準了。

也許是他太過警惕,引起了白辭安的注意。

在經過一處山坡時,白辭安駕馬行到蕭乙的馬匹內側,開口問道:“蕭侍從似乎臉色不太好,是昨夜春風一度沒睡好,還是因為,身上有傷吶!”

尾音剛落,只見一支利箭穿破雨簾射來,随後一聲馬匹慘烈嘶鳴,打破了清晨雨路的寂靜。

“有刺客!!”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侍衛紛紛拔劍,做出防禦姿勢,然而箭如雨下,發自暗處,一時間,幾人中箭到底,慘叫聲交錯響起。

而白辭安一人一馬将蕭乙困在山崖邊上,進退兩難。

蕭乙顧不得自己,連忙看向前方的七爺,雨霧朦胧,他難得的看到七爺拔出随身帶着的那柄劍,頓時,從四周躍出一小波白衣人,加入防禦的陣營。

那白衣人個個白布蒙面,武功極為高強,劍花翻轉間,已然将一切利箭揮開。

就在這時,從山坡竄出一波黑衣人,手持彎刀與白衣人厮殺起來。

一時間,馬踏泥漿,刀劍相碰,血雨相融,肅殺氣氛彌漫在這處山坡之上。

蕭乙憂心七爺和懷思公主安危,卻被白辭安死死攔于一隅之地,前後不得突破,反而被一寸寸逼近山崖邊緣。他厲聲喝道:“白大人此舉是何意?”

“是何意?呵呵呵呵……”白辭安面露寒光,“我手下副司長一條命,金绶帶兩條命,皆因你而隕。你一小小暗衛,這條命倒是值錢!”

說罷,白辭安扯動缰繩,将馬頭狠狠朝着蕭乙那匹棗紅馬撞去。

馬匹前蹄踏空,蕭乙立即扯住缰繩後撤,足間輕點馬背,腰間匕首頓出。

他一腳踏上白辭安那匹馬,揮刀紮向馬後臀,馬匹受驚,嘶嘯長鳴着高擡兩條前腿,狂奔而出。

白辭安也飛身而出,抽出腰間佩劍,同蕭乙在雨霧中狠厲厮殺起來。

蕭乙右腹有傷,行動間有意避開那處,卻被對方看了出來。白辭安殺招直逼,蕭乙左右近不了他身,飛馳着後退應招,忽然一個擡手動作,衣袖中飛出一物,眼見着就要落入泥水當中。

——去西遼,找到簪子主人。

那句話猛得在蕭乙腦中蹦出,他下意識伸手去接翠玉發簪,卻聽“噗呲”一聲,劍尖紮入左肩,差一點就到心髒。

蕭乙狠狠擰眉,趁勢一手握住劍鋒,提腳将白辭安踹出。

“咳咳……”他嘔出一口鮮血,将利劍拔出,再将發簪收進胸前衣襟中。

擡眸,提劍,疾步加速,在白辭安從地上爬起來之前,劍光閃過,直直朝着對方胸膛刺去。

白辭安躲閃不及,一劍入胸。臨死,他擡起嗜血的瘋狂眼眸,将蕭乙死死拽住,試圖将他一同扯落山崖。

“我死,你也休想活!!”雲霧間傳來白辭安凄厲的喊叫。

“蕭乙!”沈铎寒聞聲,迅速斬落面前幾名黑衣人,提步掠去,一把拽住即将墜崖的蕭乙手腕。

然而蕭乙和白辭安二人的下墜重量,直接将沈铎寒拉下大半個身子。

“七爺!!”蕭乙頓時心驚,“還請七爺快快放手!”他吼道。

沈铎寒額間青筋根根暴起,手下力道卻絲毫不松:“本王,不放……”

而蕭乙身上,白辭安正死死扣住他的咽喉,喘着粗氣在他耳邊嘶啞道:“呵呵呵呵呵……還能順便拖死一個肅親王,我這條命,也算值了……”

可惡!!!

蕭乙氣急,左手卻因左肩重傷而脫力,動彈不得,只得一口狠狠咬上白辭安的手臂。

然而對方卻已然沒了聲息,只剩雙手僵硬地吊在蕭乙身上。

雨勢漸大,蕭乙的手腕一點點從沈铎寒手中滑出,直至滑落。

脫手的那一瞬間,沈铎寒當即翻身而出,在身後一衆驚呼聲中飛下山崖,一把摟住蕭乙的腰身。

急速下墜中,他将白辭安的屍體扯開,另一手持浮光劍狠狠紮入崖壁之中,以此減緩下落速度。

山壑之間,雲蒸霧繞,蕭乙清楚地看到七爺難得一見的擔憂神色,清楚地感受到七爺環在他腰間的有力臂彎,甚至能清楚聽到七爺急促的心跳。

頓時一陣熱流湧上眼眶,鼻尖。他咽了咽發梗的喉嚨,閉上雙眼,任由淚水随着雨水流淌而下。

昨夜那個問題,他似乎已經得到了答案。

便是死,這一生也無憾了。

*

淅瀝的小雨不停拍打在臉龐上,将意識一絲絲拉回體內。睜眼時,蕭乙只感覺渾身都像散了架一樣疼痛不已。

七爺!!

猛地一個起身,頓時拉扯到傷口,又是一陣劇痛襲來,痛到他眼前一陣發黑發暈,好一會兒緩過來,環顧四周。

寒涼雨夜,借着稀微月色,僅能看出山谷之下的大致光景。

“七爺。”他嗓音嘶啞,手中摸索着。所幸,在他身邊不遠處就躺着沈铎寒。

蕭乙的手摸過去,只感覺七爺通身冰涼。他心中一陣慌亂,連忙貼過去,直到感受到七爺微弱的呼吸,他才松下一口氣。

從山崖間墜落時,想必是七爺全程護着他,他才能活下來。

如此一來,七爺現在情況不容樂觀!

“咳咳、咳咳咳……”蕭乙咳出幾口血來,顧不上自己的情況,忙将沈铎寒的身子扶起,坐正,替他運功療傷。

雨絲漸漸減弱,再漸漸歸無,天地一片寂然無聲。山野之間,寒風拂過發梢,寒意透過濕透的衣衫,浸入肌骨,再入脾髒,游走于體內,又被內力一寸寸逼出體外。

不多會兒,蕭乙身上蒸騰起層層白霧,內力将衣衫快速烘幹,再源源不斷輸入沈铎寒體內,打通經絡,舒緩傷痛,驅散寒霾。

耗盡最後一絲氣力後,蕭乙頹然倒地。

月亮漸漸爬出雲梢,雨水洗滌過的夜空一片銀藍,月光均勻而柔和地灑在雨露淋濕的山谷之下。

蕭乙顫抖着朝昏迷的沈铎寒爬去,他爬得很慢,每動一下都牽扯到全身傷痛。直至七爺身邊,他輕輕牽起沈铎寒冰涼的手,放在心口處,再緩緩湊上前,無比虔誠地吻上那雙冰涼的唇。

“七爺……”意識消失之前,他依偎在沈铎寒耳畔,喃喃道,“得逢七爺,蕭乙此生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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