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随着馬匹漸漸靠近, 黑衣男子的面龐也愈發清晰。不是旁人,正是本該死于那場車裂之中的宋清琢。

待人走到跟前,蕭乙看到他意味不明的眼神, 才意識到自己此刻依舊做女裝扮相。

抹了把面,試圖将臉上厚重的胭脂水粉給擦去, 卻聽宋清琢輕輕笑出聲:“穆兒,好久不見。”

他這是将自己給認了出來。

而這句話, 又似是跨過千山萬水,渡過時間長河, 輕輕落在二人之間, 激起萬千回憶。

“你……還活着。”蕭乙抿了抿略微幹澀的嘴唇, 鼻腔止不住一陣酸澀, 淚水一滴連着一滴往下落。

“是啊, 我還活着。是南舟禮在行刑前最後一刻救下我, 替換上別的死刑犯。”宋清琢再将馬匹靠近些, 擡起手來, 溫熱指腹觸上蕭乙面頰,輕輕拭去兩行清淚, “穆兒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愛哭鼻子。”

“你既然活着,為何一直沒有出現?”蕭乙微微偏開腦袋, 避開對方的手。

宋清琢的手指頓在半空, 蜷了一下,而後收回:“對不起,是我讓南舟禮不要告訴你,因為我不确定, 你是否還想見到我。”

頓了頓,他又道, “後來我知道你恢複記憶,處境不好,遇到了困難,就立馬趕來北浔。”

“你是如何得知的?”蕭乙擦幹淚問道。

“是李太後,我從她那處得知你寫信給她。不過此事說來話長……”宋清琢說着,再望向一旁默不作聲的清瘦少年,問道:“這位是?”

蕭乙清了清嗓子道:“這是我的侍從随風。眼下我們要立刻離開這裏,沈铎寒的人随時有可能趕過來。”

“沈铎寒……”宋清琢默默念道這三個字,眸色兀地一沉,轉瞬又恢複自如,“我來時已經探好路,現在去文莊縣,正好能避開這條官道上途徑的城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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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三人一路策馬狂奔,風塵仆仆趕到文莊縣。

這座縣城不大,前後左右不着村落城鎮,倒是顯得有幾分荒僻。天剛黑下來不久,街道上就不見什麽人影,兩側商鋪盡數打烊,唯有幾間客棧還亮着燈火。

尋了其中一家客棧,要了三間二樓的客房。

客房也很是簡陋,只簡單放着一張床和桌椅板凳。蕭乙身上沒帶多少東西,一進屋便立刻脫去身上女裝,再卸去面上脂粉,取了些清水潔面。

清洗到一半,房門響起。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宋清琢找來了。

蕭乙沒什麽顧忌,只穿了件白色裏衣,面上還滴着水,剛清洗完的面龐柔和白皙,一雙眸透着水色,纖長眼睫輕輕扇動,似是根根分明。

宋清琢定定看了會兒,默然移開視線,又見一滴水珠順着他的面頰、下颌滴落,洇入脖間衣襟,暈出一小團水漬。

喉間微微聳動,他聲音微啞:“快将臉擦幹吧。”

“嗯,好。”

趁着蕭乙回身擦臉的功夫,宋清琢輕輕松了口氣,踏入房內,反手将門關上。

室內窗戶開着,溫熱的風帶着絲絲潮意吹了進來,拂過人的面稍,若有似無地撩撥着心間那份悸動。

“清琢哥哥過來,是有什麽事嗎?”蕭乙擦完臉,坐到桌旁,望着對方。

宋清琢微微一怔:“你剛剛喚我什麽?”

“清……”蕭乙意識到什麽,話到嘴邊又給吞回了肚中。大家都已經長大成人,不适合再用年少時的稱呼了。

見他抿唇不語,宋清琢也沒有再追問,只沉聲開口:“穆兒,還記得當初在勳王府,我對你說過什麽嗎?”

蕭乙點了點頭,他自是記得。當時聽到那番話,他只覺荒唐,如今想來,卻是句句令人動容。

“此刻我還是那句話,我願意放棄所有一切,只為陪你歸隐山林。就連地方我都已經找好了,那裏遠離人煙,綠水青山環繞,風景優美。我相信我能夠護你一世周全,穆兒,你願意嗎?”

宋清琢的話語聲不高,卻字字句句直入人心。蕭乙不由得避開他灼灼的目光,起身走到窗邊,望向窗外一片黑夜。

他猶豫了。他何嘗不向往那樣的生活,那般的閑适平靜又安寧。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于山野間縱橫,于林深處劍舞,朝可聞鳥鳴,夜可望辰星。

可他真的能嗎?沈铎寒就像梗在他心頭的一根刺,一日不除,他一日想起便如鲠在喉。

“你在顧慮什麽?”宋清琢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旁,同樣望向窗外,“沈铎寒嗎?”

“穆兒,我雖不知,你與他之間究竟有些什麽聯系。”宋清琢的語氣中隐隐有幾分苦澀與無奈,“不過既然已經逃出來了,不若就此翻篇而過,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重新開始嗎……”蕭乙口中喃喃,緩緩閉上雙眼。

那些過往如走馬燈一般從眼前晃過,愛過也恨過,哭過也笑過,人間種種,真的能一并放下,重新來過嗎。

再次睜開眼,蕭乙似是下定某種決心:“那就試試吧。”

*

在西遼的西北處,與凜川交界的地方,群山環繞,綠野遍及。

山裏沒有村落,只有山腳下有個叫桃源鄉的小村莊。村莊裏的年輕人長大後遷至旁處生活,有的将家中老人帶走,有的沒帶走。要真說起來,這小村莊裏現如今也就住了七八戶人家。

半個月前,蕭乙一行三人剛來的時候,路過桃源鄉。村裏的男女老少聞着馬蹄聲,紛紛出門來瞧瞧熱鬧。

這裏地方偏,一年到頭來不了什麽新人,這回倒好,一次來三個,還都是個頂個年輕俊朗的小夥子。村裏的人淳樸又善良,都從家裏拿出雞鴨魚肉,塞給新來的小夥子,以作歡迎。

就這樣,三匹馬滿打滿載入了山,一路彎彎折折穿過山林溝壑,來到半山坡的一處老房跟前,收拾改造好,一人一間屋,一住就是半月。

半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三人之間,也不再有什麽主仆尊卑之分。白日裏,三人輪流進山裏打獵挖菜,若是缺了什麽,便下山去桃源鄉買,再買不着,還能騎馬去遠些的寺河鎮上買。

又過了些時日,一天清晨,蕭乙在鳥鳴聲中醒來。這一天其實與往日并無區別,他心中卻莫名有些發慌。

清早的山裏霧氣缭繞,屋裏屋外都不見另外兩人身影。

馬少了兩匹,今日輪到宋清琢進山打獵,他素來天剛亮就出發,下午早早便回來。随風的話,興許是下山采購了,也不會去很久。

可即便這麽想着,心裏的那份不安感依舊還在。就像有一把刀懸在心口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落下來。

恍惚間,他想起了,今日距離逃出皇宮剛好過去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沒有沈铎寒,沒有打打殺殺,只有閑雲野鶴的生活。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嘗試着将自己從過去的痛苦經歷中抽離出來。

可真的有用嗎?

每當夜幕降臨時,夜深人靜時,躺在床榻之上,閉上眼睛,他眼前就會出現太子府滅門那一夜的刀光血影。無數的哭嚎吶喊,無數的死不瞑目,都一寸寸擠進他的大腦,掠奪他的呼吸,讓他痛苦不堪。

還有母親絕望的倒地,阿姊仇恨的笑意,龐公無奈的嘶吼,都揮之不去,夜夜入夢。

白日裏,大腦一日比一日昏沉,可他卻裝作無事發生,同宋清琢說笑,同随風舞刀弄劍,待到夜間,又是新一輪的折磨。

這樣的他,真的正常嗎?可若是不正常,又當如何得以解脫?

疼痛從指間傳來時,他猛地一驚,思緒回到體內,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舉起了匕首,劃破指間。

鮮血從傷口迸出,血珠連成串滑落,他怔怔地望着,卻忘記了包紮。

“公子?”門外傳來随風一聲驚呼,少年風一般卷來,擰眉看着蕭乙指間的傷口,“公子受傷了?”

随即翻出紗布,三兩下将傷口處理好。

“沒關系的,只是一點小傷。”蕭乙扯了扯唇角,轉移話題,“你去哪兒了?”

“哦,領馬去遠些的地方吃草來着。”随風這些時日變得開朗許多,圓頭圓腦的傻傻笑着,“公子,我找到了一片可綠的草地,足夠喂三匹馬吃好一陣子了。”

“是嗎。”蕭乙也笑着,笑意卻不達眼底,“那真是太好了。”

到了下午,太陽落山之前,三人落座院中的竹桌旁,面朝橙紅晚霞,一起吃上了熱騰騰的晚飯。

吃完收碗的時候,蕭乙不小心露出自己受傷的手,被宋清琢看到,一把握了過去:“你的手怎麽了?”

随風見狀,連忙手腳麻利地将碗筷收好,一個閃身進了廚房。蕭乙扯回自己的手,淡聲說:“今日切菜的時候不小心劃到了。”

“平常用慣了刀劍的人也會被刀劍誤傷啊。”宋清琢打趣道。

蕭乙不語,只靜靜坐在竹椅上,望着迅速西落的太陽。

黑暗降臨前,宋清琢站起身:“穆兒,我去拿油燈出來。”

離去後,天地間似乎只剩下蕭乙一人。他緩緩垂下頭,埋入臂彎之間。

眼前似乎又閃過一幕幕血色,數不盡的人絕望地哭嚎着向他爬來。

耳邊,窸窣的腳步聲漸近,直至跟前。

“這麽快就取來了啊。”他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盡量調節好面部表情,擡起頭來。

天邊最後一絲殘存的餘晖照映下,男子的面容宛如神祇,卻令人通身冰寒。

“蕭乙,朕來接你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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