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蕭乙靜靜地仰頭望着, 他知道,心口上懸着的那把刀終于掉了下來,砸得他血肉模糊。
那抹餘晖消散, 天地一瞬間黑沉下來。張了張嘴,他艱難擠出幾個字:“你是怎麽找來的?”
沈铎寒并未開口, 在他身後,那抹幾近與夜色混為一體的身影走了上前:“是我, 早前你出城門的時候,我就察覺出不對勁, 便一路跟着。”
出乎意料, 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蕭乙的視線落到溫洄身上, 又收了回來。他再次蜷了蜷手臂, 不知為何, 九月的傍晚餘熱還在, 他卻感到寒意一陣又一陣襲來。
一個月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 比如他對沈铎寒的那份恨意。
他依舊恨這個人, 恨他助別人鏟除父親,恨他讓自己雙手沾滿鮮血, 恨他逼死那麽多人,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自己……
可這份恨意, 卻又令人心生疲憊, 似是一個沉甸甸的枷鎖,将他拖入仇恨的無底洞,永世爬不出去一般。
“何人?”屋內,宋清琢點燃油燈走出, 一步步來到院中,火光稀微, 寸寸照亮來人。
“是你。”劍眉擰起,他放下油燈,想将蕭乙拉到自己身後。
人剛起身,另一只手就被沈铎寒一把握住。
“好久不見了,宋清琢。”沈铎寒緊緊鉗住蕭乙手腕,不讓他離開身邊半步。
夜色之中,兩個高大的男子冷冷對峙,一個俊美無鑄,一個英朗無雙,誰都沒有松手。
“聽聞北浔新帝政事繁忙,不知怎麽有空親臨寒舍。”宋清琢道。
沈铎寒淡聲回道:“我的人在這裏,自是要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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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有你的人,我也不會讓你帶走穆兒,請回吧。”
“宋清琢,你現在無權無勢,朕動一動手指頭都能弄死你,你拿什麽來跟朕争?”
“夠了!”蕭乙奮力掙脫開兩人束縛,後退幾步站到宋清琢身側,輕聲說道,“沈铎寒,我累了,我不想找你報仇了,你也放過我吧。”
他的頭低垂着,不知看向何處。沈铎寒用目光一寸寸描繪少年的容顏,暖黃的火光柔柔地映在少年面頰上,襯得他愈發眉眼如畫。那略顯消瘦的下颌線和倔強抿起的唇角,似是在做最後的掙紮。
他在此處好像過得并不多好。
沈铎寒沉沉深吸口氣,冷聲開口:“蕭乙,朕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跟朕走,要麽朕殺光下面那個村子裏所有的人。”
一番話落,蕭乙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去。
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眸中再度燃起,他緊緊攥起拳頭,狠狠瞪着沈铎寒,只恨不能就地殺了眼前這人。
可是他殺不了。沈铎寒身後跟着的幾個黑衣人,一看就出自無湮閣,單憑他們三人根本毫無勝算。
那側,玄武殿殿主同樣凜然伫立,手中握了把長劍。溫洄說的沒錯,澤州大陸之上,沒有什麽能逃出無湮閣的掌控。
蕭乙知道,沈铎寒想做的事,都會做到。那不僅僅是威脅,更是警告。
這段偷來的時光,終究是到頭了。
半晌,蕭乙頹然松開掐出紅痕的手,恨恨地說:“我跟你走。”
*
從西遼一路前往北浔,再從邊關一路來到北郡城,走走停停又是一月餘。
沈铎寒來時悄無聲息,回宮路上倒是在民間傳開了。說是新帝體恤民情,初上位之際便微服私訪,心懷子民。
起初沈铎寒拉着蕭乙共乘一架馬車,夜間也共宿一室。蕭乙反抗得厲害,一碰面就出手,絲毫沒有緩和的餘地。
這樣一來,就變成沈铎寒乘坐馬車,蕭乙駕馬随行,晚間也分開兩室,各睡各的。
就這麽沉默地度過幾日後,忽然有一日,蕭乙一頭從馬背上栽了下去,沈铎寒把人抱上馬車時才發現,這少年瘦了許多,輕了許多,後背的肩胛骨都有些硌手。
把随風喚來問了幾句,才知道蕭乙這幾日吃得很少,白日趕路勞累一番,晚間又睡得很少,人就這麽一天天消沉下去。
再往後,直到回皇宮,沈铎寒都把人牢牢看在身邊。可漸漸的,他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蕭乙變得愈發沉默,甚至不再和沈铎寒動手。
絕大多數時間裏,他都靜靜看着窗外,不言不語。吃飯照樣吃,睡覺照樣躺在床上,可是他的身上,卻逐漸失去了活力。
待到十月回宮的時候,天氣轉涼,碧溪宮的繁花綠葉也卷了黃邊兒。
沈铎寒叫來章江,給蕭乙看看身體。
那是一個還算明媚的午後,章太醫提着他的醫藥箱,再次來到這座宮殿之外。
看守的侍衛較之前多了許多,将整個碧溪宮圍了一圈。章江進去前,甚至連醫藥箱都被侍衛裏裏外外搜尋一番。
殿內四處無人,章江被随風領着到了院中,遠遠看到蕭乙半躺在藤椅上。
少年身上裹了一條薄毯,似是在小憩。等章江走近些,他緩緩睜開眼,微微扯了一個笑:“章太醫。”
章江定定站在原地,沒有再向前一步。兩個多月的時間未見,少年瘦了許多,下巴尖尖的,臉色有些蒼白。他明明在笑,可那雙好看的眼眸中卻沒有一絲神采,整個人就像是一碰就會碎的瓷人,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公子。”章江慢慢走了過去,在他身旁的竹椅上坐下,“臣來替公子把脈。”
“好。”蕭乙從薄毯下伸出手來。章江把上皓白纖細的腕間,眉頭越擰越深。
待把完脈,章江沒有離開,而是先讓随風退下。
只剩下二人時,他輕聲問道:“公子思憂過度,是因為再次回到皇宮之中嗎?”
蕭乙将手縮回薄毯下,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卻是不語。
章江又放柔聲音,“公子,老臣曾經幫過你,又是你母親的故人。你若心中有事,不妨跟臣講講。”
話落,過了許久,蕭乙才遲遲開口:“章太醫,你說人究竟是為什麽而活着呢?”
聽聞此言,章江心中猛地一驚,正欲開口時,又聽蕭乙繼續說,“你知道的,我是太子的兒子。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擁有這世間最多的寵愛,人人都羨慕我,渴望成為我,我也以為自己會這樣過一輩子。可後來,太子府被滅門,父親,母親,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還活着。”
“公子……”章江一聲哀道。
“我被救了,那個人照顧我,待我好,教會我許多。”蕭乙将薄毯往上裹了裹,只露出一張無悲無喜的臉,“那時我又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能被這樣的人特殊對待。後來,我對他産生了不該有的感情,我知道了愛一個人的滋味,我甚至願意為他而死。可到頭來,這一切都是他為了利用我、為了實現他的野心而設下的騙局。”
蕭乙又輕笑出聲,“他不僅是個騙子,更是讓我家破人亡的幫兇。章太醫,你說,這樣的人,我是不是該恨死了他,是不是該殺了他?”
聽到這兒,章江不由得再次望了過去。少年的眸中滿是凄哀與絕望,尋不到一抹恨意。
“公子所說的這人,可是……”章江咽了咽嗓子,終究沒有說出“陛下”二字。
此刻正值日光朗照時,而這處碧溪宮的院落裏,卻似乎有些過于清冷了。
章江能猜出蕭乙這幾年過得不好,但他不知道個中細節。眼下聽到了,只覺心疼與無奈。
可他又不能像安慰別人那樣說一句“都過去了”,這樣對于蕭乙而言,未免太過殘忍。
“公子,臣曾經幫過你一次,就能再幫你第二次,若是你還想逃出去,臣……”
話未說完,只見少年搖搖頭,慘然一笑:“我想逃,可是逃不出去。就算逃出了宮,也逃不出他的視線。就像是我恨他,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可我卻殺不了他。他身邊的人太多,不會讓我有動手的機會。就連你,章太醫,你也會阻止我。你說他是賢君,那我殺了他豈不成了罪人?呵呵呵……”
蕭乙緩緩閉上雙眼,一滴淚從眼尾滑落,“我現在只要閉上眼,就會看到他們來找我,滿身鮮血。我甚至還能聽到他們在不停問我,為什麽不給他們報仇。”
“章太醫,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
從碧溪宮出來時,章江心情沉重。他提着醫藥箱走到禦書房,在外站了一會兒才進去。
“臣見過陛下。”
沈铎寒聞聲,從奏折中擡起頭,按了按略顯倦意的眉心,問道:“有勞章太醫,他現在如何了?”
“陛下!”只見章江直接跪到地上,“老臣鬥膽,請問陛下為何執意将蕭公子帶回宮中?”
一席話落,禦書房內滿是寂然,唯有那蟠龍耳香爐內的熏煙袅袅升空,悠悠蕩蕩沁入鼻腔內,撥動着人的心緒。
“你們,都下去吧。”沈铎寒屏退左右,微微靠上椅背,單手抵着額間,目光淡淡地落在章江身上,卻不讓他起身,“章太醫這般問是何意?”
章江慨嘆道:“依老臣所見,蕭公子近來思慮過度,郁郁寡歡,恐生心疾,而這心疾的源頭,或許就是……”話說到一半,他沒有接着說下去,只擡首望着沈铎寒。
“你的意思是,他心疾的源頭,是朕?”
“臣不敢妄言。”章江複又低垂下頭,懇切道:“老臣見陛下待蕭公子不薄,處處牽挂蕭公子,又不遠萬裏将他尋回。敢問陛下對蕭公子,有幾分情?陛下是否又知道,世間情愛,都需建立在平等相待、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強求來的,便不是愛。”
一語畢,章江深深叩首于地,“蕭公子如今狀态令人堪憂,老臣懇請陛下放他出宮。”
室內,燭火輕輕搖曳,在沈铎寒俊美的面龐落下一道冷寂的光。
良久的沉靜過後,只聞這位新帝冷聲道出三個字。
“朕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