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入夜, 沈铎寒批閱完最後一疊奏折,離開乾安殿,來到碧溪宮前。

兩座宮殿分明隔得很近, 來時的路卻像走了很久。

“陛下,要不要老奴進去通報一聲?”旁側的公公問起。

沈铎寒略微擡手:“不必了。柳森, 你在外等着,朕一個人進去。”

“是, 陛下。”

碧溪宮的前庭栽種了各種花草綠植,穿過庭院, 便到了殿外。殿門緊閉, 裏面亮着燭光, 門外只守着一個随風。

“他睡了嗎?”沈铎寒輕聲問道。

“還沒有, 剛剛屬下才将藥送進去, 公子正在書室看書。”随風小聲回道。

“知道了。”

輕輕推開門邁入殿內, 便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氣息。像是幾種味道混合在一起, 頗為淡雅, 聞不出具體是什麽味道,卻能讓人心緒安寧不少。

殿內四角燃着燭火, 沈铎寒放輕步伐朝裏走,來到書室, 卻發現空無一人。

心中頓時一緊, 他立即在殿內尋找起來,直到來到浴池旁。水波蕩漾,而在清水中央,隐隐可見一道人影沉溺其間。

“蕭乙!”驚呼一聲, 縱身躍入水中,将人一把撈入懷裏, 帶到岸上。

“你在幹什麽?”他厲聲質問,語氣中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有些許顫抖。

蕭乙渾身濕透,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單是這麽抱着,就能感受到身上的骨頭格外硌手。他臉色蒼白如紙,唇色也極淡,眼睫輕顫了兩下,随後睜開,一雙眼眸失神地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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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他的聲音虛弱至極。

沈铎寒心頭狠狠揪起,将人一把抱起,來到床榻間放下,伸手就要去脫蕭乙潮濕的外衣。

原本愣怔的少年此刻就像忽然反應過來一樣,開始劇烈的反抗。他一掌拍掉落在身上的手:“別碰我!”随後用被褥将自己裹緊,一雙眼眸通紅地盯着沈铎寒。

沈铎寒收回手,定定地同他對視。沉默片刻後,将蕭乙連人帶被褥一把抱起:“章太醫說你近來身體狀況不佳,朕帶你回乾安殿,往後你就住在那處。”

蕭乙不依,張口便狠狠咬住他的肩頭,死死不松口。沈铎寒忍着疼痛,腳步卻不停。一路下來,肩頭被咬得鮮血淋漓。

“陛下,要不要宣太醫?”柳森見此狀,擔憂問道。

“不必。”沈铎寒抱着人回了乾安殿,屏退旁人,将蕭乙放到床榻上。

少年的唇角帶着些許血色,襯得面色越發白得發青。他不言不語,只是将自己蜷縮在一個角落裏,目光既冷又恨。

一想到剛剛在碧溪宮見到的那一幕,沈铎寒不由得心中陣陣後怕。但凡他晚去了一步,蕭乙就……

心頭無法壓抑那股煩躁與不安,他将人一把扯近:“你瘋了嗎!你想尋死?為什麽?”

蕭乙依舊冷冷看着沈铎寒,片刻,他移開視線,慘然一笑:“你不會懂的,你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懂。”

“朕不懂,你可以告訴朕,為什麽要做傷害自己的事?”

“因為我不想被困在這裏!不想見到你!不想活了!這個答案你滿意嗎!!”蕭乙歇斯底裏吼出聲,因為憤怒而渾身發抖。說完後,他重重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來,整個人像被抽走靈魂,頓時軟下來。

沈铎寒慌忙接住他的身體,朝外高呼道:“宣太醫!”

*

再往後的日子裏,天氣漸冷,萬物凋零。蕭乙在乾安殿僅過了一夜,又被送回碧溪宮。

碧溪宮來了不少生面孔,有丫鬟有太監。白日裏無論蕭乙做什麽,身旁總有人跟着。章江也隔三差五來給蕭乙把脈,陪他聊聊天,再端來一碗又一碗奇苦無比的藥。

到了晚間,沈铎寒夜夜不落,宿在碧溪宮內。漸漸的,這事被宮裏民間傳得頭頭是道,說是新帝盛寵一男子,只求一生一代一雙人,後宮連妃子都不納。

但世人不知,碧溪宮的寝殿內放着兩張床榻。而這位新帝幾乎夜夜難眠,隔三差五便起身查看一番,人是否還安然無恙。

世人更不知,碧溪宮的寝殿內時有厮打發生。這兩個武功同樣卓然于世的男子過招只限于拳腳功夫,一個招招致命,兇狠利落,一個以柔克剛,化險為夷。

就這般,秋去冬來,雨雪紛飛,這樣的日子似乎沒有盡頭。

直到有一日,兩人厮打過後,沈铎寒反手将人壓在床上,十指緊緊扣上,俯身凝視身下的人。

“放開我!”蕭乙大口喘氣,用力掙紮,雙眸狠狠瞪着沈铎寒。

他的面頰不再蒼白如紙,他的眼神也不再淡漠如水,他的心髒在瘋狂跳動,他的血脈在肆意流淌,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殺了面前這個人。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沈铎寒才能感覺到蕭乙的生機。

“蕭乙,如果厭惡朕,痛恨朕能讓你心裏好受些。”沈铎寒微微垂下頭,額頭抵上少年的額間,氣息交錯,“那就帶着有招一日能殺了朕的念頭,好好活下去吧。”

話落,他輕輕吻上那張唇。

這個吻起初無比輕柔,無限缱绻,像是帶着無盡的纏綿。随着身下人的掙紮,吻也不斷加重,即使被利齒咬上舌尖,血腥味激蕩,也絲毫沒有停止。

欲望漸漸燃起,一條腿擠進雙膝之間。箭在弦上,蓄勢待發。氧氣變得稀薄,熱度在攀升,然而忽然間,卻感受到一滴冰涼的水。

沈铎寒睜開眼,看到身下的人閉上雙眼,眼睫震顫,淚水從眼角滑落,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又絕望。

心中一時刺痛,腦中也想起章太醫曾經說過的話,他停下動作,憐惜地吻了吻蕭乙眼尾的淚痕。

“別哭了,朕不碰你。”話語裏滿是克制與沙啞。他輕輕睡在旁側,摟上蕭乙的腰,将人往懷裏帶了帶。一如許久之前,兩人還尤為親昵時會有的睡姿。

吻了吻少年的額角,鬓發,他不再言語。

這一次,沈铎寒一夜未眠。懷裏的人一直在流淚,無聲無息,似乎将一生的淚都流盡了,也将他的衣襟盡數沾濕。

他意識到,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回不來了。

第二日蕭乙發起了高熱,渾身滾燙,昏迷不醒,沈铎寒上完早朝便立即折回碧溪宮。

殿內燃了暖爐,他脫去落滿冰雪的大氅走近些,見床榻上的人依舊雙眸緊閉,面露痛苦。

“他怎麽樣了,可是受了寒?”

“陛下。”章太醫候在一旁,低聲道,“公子有肺熱氣郁之症,恐怕不僅僅只是受了寒,而是心疾的軀體症狀。”

聞言,沈铎寒眉頭微蹙:“朕問過随風,他這些時日都有好好吃飯喝藥,晚間朕也看着他入睡,為何身體還不見好轉?”

章太醫搖了搖頭,嘆息道:“心疾本就難以治愈,外在用藥只能稍加調理,最主要還在于公子自身。他若是心中一直郁結難消,臣擔心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

沈铎寒眉頭皺得更深,沉默片刻,又道:“那依章太醫之間,朕該怎麽做。”

章江垂首回道:“讓公子做他想做的事,放他出宮。”

“章太醫,朕之前應該說過,這件事沒得商量。”沈铎寒話音驟冷。

章江絲毫不亂:“可公子的狀況陛下也已經看到了,如今陛下命人無時無刻不看守着公子,這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折磨。若是有一日沒有看守住,公子尋了……”

“住口!”

大殿之內,一衆太監吓得紛紛跪地。章江也緩緩跪到地上,直起身子進言:“陛下不願聽,臣也要說,這是為臣子的本分。臣身為蕭公子母親的故人,便是為了這份情面,臣也要說。常言道弱水三千,陛下貴為天子,何須只取這一瓢?蕭公子過得并不快樂,陛下看到這樣的公子,心裏難道能快樂得起來?既然大家都不快樂,又為何還要一再強求?”

一襲話落,沈铎寒張了張口:“朕……”嗓間幹澀,卻是一字都道不出。

停頓片刻,他才開口,“朕不想失去他。”

即便蕭乙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他依舊不想失去。曾經他沒有能力保住母親,而今他是君王,他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可是陛下……”章江又接着坦言道,“老臣雖然一生未婚娶,但心中知曉,愛一個人本就是件不求回報的事,愛不應該是自私的。陛下心中若有公子,不妨替公子想想,他想要的是什麽。如果只是一味追求陛下想要的,只會令你和公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說完,章江深深叩首于地。

良久,沈铎寒沉沉開口:“起來吧,章太醫。”

轉過身去,他又道,“這些時日朕不來碧溪宮了,還望章太醫好生照顧他。”

提步邁出宮殿,來到殿外。站在天地之間,沈铎寒仰頭,望着漫天白雪紛紛揚揚落滿枝頭、屋頂、地面,忽然想起,去年似乎就是這個時候,他把蕭乙從無湮閣帶了出來。

眨眼之間,一年過去,凜冬又快來了。

北浔一年一度最為盛大的開元節上,西遼再次派使臣來訪,丞相南舟禮也在其中。

然而開元節之後的第五天,西遼快馬傳來急報,先皇三子宋清琢發動宮變,率領舊部兵馬攻入皇城,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西遼皇軍不敵,西遼皇帝被當場誅殺,朝中衆臣紛而擁立新君。

短短幾日之間,風雲變幻,一朝更疊。

西遼使臣離開前,沈铎寒與南舟禮二人于禦書房徹夜長談。直到第二日早晨,碧溪宮傳來消息。

蕭乙再次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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