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一月初, 陰雲蔽日,風雪襲人。
在皇宮北門邊,最高的那處宮樓上, 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他身着一襲白裳,通身落滿白雪, 似與天地同色。
從寅時開始,蕭乙便等在了此處。他在等一個人, 即便寒意沁骨,他也要等到。
微微驅動內力抵禦嚴寒, 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來一定分外狼狽, 分外脆弱不堪, 就與那些放棄求生意志的人毫無差別。
不知等了多久, 空氣中傳來急促的腳踏積雪聲, 是那人在拾階而上。
一步, 兩步……逐漸逼近。
“蕭乙!”那聲呼喊響起時, 他立即一只腳踩上護欄站了上去。
漫天飛雪迷人眼, 風聲獵獵,白袍翻飛, 少年懸而欲墜,似要踏風而去, 看得沈铎寒呼吸一窒。
“蕭乙, 你在做什麽?”他的雙眸緊緊盯着風雪中搖晃的人,聲音早已沒了昔日的冷肅與鎮定。
這裏是宮中最高處,牆體嚴絲合縫,此刻更是濕滑不堪, 一旦墜落,縱使輕功過人也無計可施, 必是死路一條。
只見少年絲毫不言語,頭低垂着看向下方,猶如凝視深淵。
沈铎寒向前走了兩步,腳踩上積雪發出聲響,卻見蕭乙回眸看了過來,身形愈發搖晃,只得立刻收回腳。
“蕭乙,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答應你。”僵持之下,沈铎寒率先開口。
呼嘯的風聲中,傳來一陣細碎的輕笑。“沈铎寒,我累了。”說完,作勢便要向下跳。
“朕放你離開!”沈铎寒大吼出聲。他的心髒在看到蕭乙的動作時幾近驟停,恐懼與悔恨鋪天蓋地而來。即便是得知母親去世時,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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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狠狠握緊拳心,生怕下一秒人就會從眼前消失:“朕放你走,蕭乙,你不要……”
少年卻依然不動,聲音缥缈如煙:“你放我走,又會将我抓回來。”
“不抓了,朕說放你走,便是放你走。”沈铎寒悵然道。
“我現在就要走。”
“好。”
“給我備上兩匹駿馬、刀箭,我就在此處等着。”
“好。”
“我要将随風帶走。”
“好。”
站在這處高樓之上,恰好能看到北宮門外的景象。
馬匹很快被人牽來。蕭乙從護欄下來,一步步走向臺階。
經過身旁時,沈铎寒忽然伸手,緊緊握住蕭乙的手腕。
“陛下又要反悔?”蕭乙譏諷道。
風雪似乎将二人與天地隔開,那只手越握越緊,終究還是一點點慢慢松開。“注意安全。”沈铎寒沉沉開口,艱難道出這四字。
“不勞挂心。”
就此擦肩而過。
“主上,是否立即跟随?”
身側,溫洄垂首問道。
雪花落在眼睫,化而成水,冰冰涼落入眼中,再從眼眶流下。
“不了,讓他走。”
沈铎寒走到護欄邊,看着少年騎上高頭駿馬,踏出幾米開外,再回身,搭弓上箭,箭尖直指他的心髒。
“陛下!”
沈铎寒擡起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他目光灼灼看着雪中的人,看着那支遲遲未發的箭。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交,糾纏,又分開。
弓弦被拉到最滿處,整張弓都幾近崩斷時,箭支離弦而出,穿破風雪,帶着一切愛恨糾葛,直直射向宮樓之上的帝王。
而後蕭乙頭也不回轉身駕馬,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
桃源鄉的村民都知道,前幾月住在山裏的人又回來了。
那公子模樣可真俊吶,遠遠看上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就連他身旁跟的小厮,瞧着都是個好苗子,長大了那也是模樣差不了。
這兩人每隔幾日便下山買趟東西,村裏的人只要瞧見那公子,必然是要拉着閑扯上幾句。
“公子哪裏人啊?”
“公子年歲多少啊?”
“公子可有意中人啊?”
每次被問到,蕭乙都淡笑着回應。
“西遼人。”
“快二十了。”
“意中人死了,此生也不會與旁人結姻緣。”
久而久之,聽到這樣的回答,村裏的人都不由得惋惜,這麽好的一位公子,怎就遭遇了這樣的不幸。
這日,太陽西落,積雪壓松枝。
如尋常往日那般,蕭乙買了東西上山回家,卻看見一小隊兵馬守在山頭,心中不由一緊。
又見路的盡頭,小院旁,站了一個身披狐裘高大俊挺的男子。他走近幾步,男子微微一笑迎上前:“穆兒。”
這是蕭乙離開北浔皇宮後,第一個見到的熟人。
兩人一同走入院中,随風見人回來,張羅着将熱騰騰的飯菜端了出來。
霜雪漫山遍野,空氣寒涼清新,幾人坐在竹椅上,一如幾月前那般,共賞落日餘晖漫天紅霞。
這是久違的惬意。
一頓飽食過後,宋清琢命人端來一壇清酒倒上,再望向蕭乙。
少年的面容依舊俊秀精致,臉上稍微長了些肉,雪色映襯下倒顯得有幾分冰肌玉骨的姿容來。
他低頭喝了口酒,似是被酒水辣到,眼眸微微眯起,而後發出一聲暢快的喟嘆,嘴角揚起笑意,眸中帶着亮色看過來:“這酒真乃佳釀!”
宋清琢定定看着他一雙眼睛,感受着那其中的歡愉,也随之淡笑道:“你喜歡便好。”
頓了頓,他又道,“穆兒,其實我此番前來,是有一事與你商量。”
蕭乙放下酒碗:“是何事?”
“我想将皇位讓給你。”宋清琢道。
幾乎想都沒想,蕭乙搖了搖頭:“不可。”
“為何?”宋清琢解釋道,“你是先太子之子,皇位本就是你的。我這段時日已經将朝中勢力肅清過一遍,不必擔心會有大臣反對……”
“陛下。”蕭乙出聲打斷,“且不說旁的,這些年來我只是個暗衛,我所會的一切就是暗殺、執行任務,根本沒有辦法勝任皇帝一位。”
“更何況……”他靜靜地望向遠山深處,“我不想做皇帝,更不喜歡那些朝野紛争。如今在群山之中生活,尋得一份內心的安寧,我已經很滿意很知足了,還望陛下莫要為難我。”
聽聞這話,宋清琢也不再執着,只低頭飲酒,又道:“穆兒,你生辰快到了,到時候我接你去宮裏小住幾日如何?”
說着,他期待地望向蕭乙。
曾經他想過與眼前的人歸隐山谷,他也确實這般做了,可最後換來的卻是心尖上的人被旁人帶走。
那日沈铎寒的話,一字一句就像巨石砸在他心口上。他無權無勢,拿什麽去争。如今他有權有勢,他是帝王,或許他也有資格去争取一番。
然而蕭乙卻只是搖了搖頭:“陛下的好意,我心領了。”
短短幾個字,宋清琢便知,他依舊沒有資格争取。蕭乙心中,自始至終都只把他當成哥哥。
無奈笑了兩下,他飲下苦澀的酒,放下碗。
“既然如此,那孤便走了。”
……
蕭乙生辰那日,晴空萬裏。
清晨,随風早早便起了床,給蕭乙準備長壽面。
“公子今日二十歲生辰,是個大日子了,可有什麽願望想實現的?”将面湯端上桌,随風笑吟吟說道,“我聽山下的人說,在生辰那日閉上眼睛許願,可靈驗呢!”
“是嗎?”
蕭乙坐到桌前,看了眼豐盛的長壽面,閉上眼睛。
腦海中頓時閃過無數破碎的畫面,歡樂、悲傷、憤怒、遺憾、悔恨……二十年人生恍如白駒過隙,又似光陰寫成的書,其中的字跡清晰又模糊。
到最後,所有的畫面都凝聚成一支利箭,劃破長空,深深紮進那人的胸膛。
緩緩睜開眼,蕭乙看着面前的一碗長壽面,微微怔神。
“公子怎麽了?”
聽到随風擔憂的聲音,蕭乙回過神來,恍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落了一滴淚。
“沒什麽。”輕輕擦去眼淚,他捧起碗喝了口湯,“真好喝,這次用了什麽佐料?”
“是山下那戶王大爺家的麻醬,我昨日下山的時候他讓我帶了點上來,……”
随風的聲音還在耳邊響着,不遠處卻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蕭乙擡了下手,示意随風停下。
待人走到了近處,蕭乙卻是一驚:“章太醫。”
章江身上沾了些泥漬,站在小院外并未進去。
“章太醫快請進吧。”
章江望了望這處山野間的民居,青磚白瓦,炊煙袅袅,小橋流水,別有一番恣意。
再瞧那少年,明顯精神許多,眉眼間盡是閑适自在,笑眼盈盈望着他,俊逸又自如。
章江放下心來,笑道:“公子,別來無恙。”
“随風,也給章太醫煮碗面來吧。”
“是,公子。”
待随風離開後,蕭乙看向章太醫:“章太醫先前幫了許多忙,我都沒來得及感謝您。”
“哪裏話,這是我應該做的。”章江感慨道,“能幫公子最終逃出皇宮,又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我也算是心裏寬慰許多。”
蕭乙又問道:“不知章太醫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章江從衣袖內取出一個物件,遞給蕭乙:“今日過來,确實是為了一事。”
蕭乙接過那物件一瞧,原來是一個正反面都寫了字的兔子形狀書簽。
“陛下他,身體狀況一直不好,近日來更是加劇惡化,想要見公子最後一面。我心知公子不願,陛下說他手中有此物,能讓公子答應他一個要求,特讓我來試試。”章太醫說着,微微嘆了口氣,又道,“陛下還說了,若是公子實在不願,也不必強求,但務必要将書簽帶回。”
手裏的書簽似乎是被經常觸碰,已經顯得有些陳舊。一面寫的是西遼語,另一面寫的是北浔語。
翻轉來,再翻轉過去,蕭乙将書簽舉起,透過陽光,望着上面的一行字。
“蕭乙祝七爺生辰快樂,事事如意。”
而在這行字下面,還有一小行字,字跡不同,甚至有些暈染開。
仔細湊近了,才能看出,上面寫着六個字。
“對不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