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二夢番(2)
十二夢番(2)
“程珏,你能不能說些有用的話。”
樂正可輕飄飄散成煙霧,蘇合香味越來越淡,再一轉眼,他已經落到水晶棺旁,他試了幾次想要抱起原身的屍體,幾乎虛無的影像穿過樂可,他觸碰不到他。
除了程珏的游魂,沒人看得到他,他也碰不了實物。
樂正可的眉頭一點一點皺起,負九層因為斷電而恢複零度的室溫,現在更低了。
“在你聽來到底什麽是有用?你一直在騙我!你到底是誰?你都結婚了還頂着樂可的臉跟我在一起!還做那麽多...那麽多那樣的事......”
誰?他自己是......
“我也快記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樂正可站在樂可身邊,迷茫掩蓋了淩厲。
他望着樂可的身體,眼神柔軟,半透明的手停在樂可銀白的頭發上。
不知多久,樂正可才開口。
“我突然來到這兒,除了他的記憶,我什麽都沒有。”
“後來,我除了你,誰也不認得。”
孑然一身的樂正可好像突然間有了夥伴,樂可并不讨厭程珏。
樂正可說:“我覺得自己受你們之間感情的影響,我想,我大概喜歡他。因為喜歡他,所以...也喜歡你吧。總之不讨厭,就留在你身邊了。”
程珏聽明白了,樂正可不喜歡他?
“我一直在尋找回去的方法,也想幫你找回他。可随着時間一天、一月、一年的過去,我發現,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行,總是差一點,再差一點......無論是你們這本書,還是最後那道題......”
“最後,你死了......我想,如果是樂可會怎麽做呢?毫無疑問,你知道的,他會為你殉情。”
“可我不會。我選擇為你、為他守到最後。我無法離開他的身體,無法逃離這個世界。今天我死了,才發現,原來這樣...才能‘離開’他。”
“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吧。”
“畢竟這傻子為了你,死過兩次。”
......
他斷斷續續陳述着記憶裏他和樂可的經歷,程珏的怒氣被剜心的痛苦替代。
程珏不得不接受他的神在對他承諾跟他回家的第二天就選擇二次自殺的事實,這遠比他以為的時間線還要早。他不得不接受樂正可這個外來靈魂待在這裏的日子,總是一個人踩在刀尖上過,什麽都不說,什麽都要做,只為了不讓他死。
最後,他還是死了。
“至于你說的婚戒?”
他好奇的伸出手,骨節青白修長。為什麽程珏都記起來了,性格還不如最從前?
程珏還沒從難過中抽身,猛地往前漂浮靠近,鬼如果有呼吸的話,程珏聽到‘婚戒’兩個字恐怕已經緊張的不能呼吸了。
婚戒,結婚?他結過婚?
他到底多大了,看起來比他小得多,可萬一死很久了呢?是不是有妻子?有孩子?那他還借着樂可的身體跟他說那麽多情話?
結過婚,證明不是同性戀,對嗎?
他不喜歡自己,是因為樂可,才接受自己。
那他算什麽?
程珏要瘋了。
樂正可的手離開原主的頭發,稍微一略身就恍到程珏面前,本來離得就近,現在更近了。
他擡起右手,問程珏:“你,是不是沒見過家族徽章戒指?”
程珏懵。
“家族......徽......章?”他聽說過,或者在歷史書看過?
現實裏還真有用家族印章做戒指的?
短短幾分鐘程珏像做過山車,面子上挂不住,他心念:那為什麽要戴在無名指上讓人誤會啊!
樂正覺得這個位置可以擋掉許多沒必要的桃花,從成年禮後就一直戴着,直到今天,被程珏不停追問自己是否已婚。
他再次定義:程珏真不如最初的程珏,脾氣不好。
“果然,你們程家和雲家為錢權争紅了眼,連火上澆油弄死血親的事都做得出來,怎麽會給後代留這種象征權力的紋章。要真弄出來幾枚,說不定內鬥更嚴重,不是嗎?”
是,沒錯。程珏想。
程珏記得所有,二十年來的點點滴滴,程珏全都記得。
只有他,只有這個人,一直守着他。
想起樂正可為他做過的那些事,心裏柔軟成一團棉花,程珏沒話說。
樂正可說的‘書’只有故事,并沒有結局。那現在,大概就是結局的意思。
可是,已經結局了,為什麽不見樂可的靈魂?
樂正可眼中流露出的愛意不假,對程珏和對樂可的眼神雖然不一樣,但是程珏能看出來,樂正可同樣憐愛樂可。
樂正可不看程珏,退回到原主身邊,垂眼看着手邊仿佛睡着的樂可。
程珏想說,你怎麽能這麽看着樂可?我才是你愛人!又覺得不對。還想說,樂可才是我的愛人,你怎麽能喜歡他?程珏腦子亂極了,剛剛像是忽略了什麽重要的事,怎麽都想不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
“樂正可。”他的聲音很輕、很淡,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樂le、正zheng、可ke”
“樂正可k,yuezheng。”
樂正可看傻子一樣看程珏,無奈地輕輕搖頭,一字一句地讀,兩只游魂像回到二十年前那樣。
程珏又念一遍:“樂正yue zheng、可ke.”他想,這是個好名字,和樂可只差一字,四舍五入算樂可。
樂正可:“百家姓樂正氏你都不知道,樂可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個學渣。”
程珏:“你才瞎,你不能這麽說他!”
樂正可:“呵,他不只瞎,腦子還傻。”
程珏:“你,你......”
轟隆聲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打斷了兩只游魂的談話。
“什麽聲音?”
“應該是中型電鎬,有人破開了六層往下的第七層,大概正往第八層地板上開洞吧。”
程珏一副‘你怎麽什麽都知道’的樣子,習慣性地往樂正可身邊靠近些。
程珏停在樂正可和樂可之間。
這次,樂正可沒躲。
他不喜歡破物工程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記起爆破廢舊別墅區時的景象。
他把宻的研究成果用在那種事上......很讓他挫敗。
負九層天花板上的巨大水晶燈搖晃的越來越厲害,水池的光被各種折射到灰白的牆壁上,一聲巨響,燈砸落進水池裏,碎水晶幾乎鋪滿了負九層。
程珏看着一地的晶瑩剔透,他想像以前一樣,故意挑起話題:“你哪兒挑的燈,這麽不經摔。”
什麽燈都經不起這麽摔。
樂正可:“卧室外廳拆的。”
程珏微微別開臉,說:“......你那麽有錢都不舍得給我買套新燈?”
樂正可沒看程珏,他望着滿地的星光,自嘲說:“你不記得了?”他想撿起一顆小水晶,發現并不能,說:“你當初跑遍整個K市都沒買到我喜歡的,最後從國外定做半年,海運來......再沒有比這套更貴的了。”
程珏警告自己,鬼心跳不算心跳。
“這麽久的事,誰還記得?”
“嗯。”
不記得了,程珏知道他不是樂可,即使記得也不會說記得。程珏不愛他了,那他也會一樣。
畢竟,他愛的是‘感情’。
嗯?他‘嗯’什麽?
程珏又往樂可屍體邊貼近一點,等同于和樂正可的位置又靠近些,現在只差半步距離,他繼續剛才沒完的話題,帶着小心翼翼。
“所以,你剛才還沒回答我,你有沒有結婚?在你來之前。”
“沒有。”
“真的?!”
“嗯。”
“我有沒有結過婚重要嗎?樂可沒回來,等于我在這裏的題沒有找到正确答案,你現在問這些不痛不癢的重要嗎?”
“重要!你是我愛人,怎麽不重要?”
樂正可盯着程珏,盯得久了,突然發笑。
“哈哈哈哈哈程珏,程珏啊,你這話...就好笑了。”
程珏不知道樂正可突然抽什麽風。
樂正可咧開唇角,笑的如同惡魔,“你不要跟我說這是屬于男人的占有欲,當你把樂可送給那些男人們玩.弄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你程珏,跟愛人之間,不存在肉.體上的占有權。當然,也包括我。你現在這副模樣,是做給誰看?”
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是不能,不能......
程珏反駁:“那是送他的成人.禮物,我沒有把他送出去!”
“不論是你送給他的,還是把他送給別人的,他總歸是被別人開了苞被很多男人上過不是嗎?你現在在羞憤什麽?對,後來,确實是他自願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自願?
他知道樂可自願。可是......
“什...什麽?”
程珏在樂正可眼裏就是個蠢貨。
“樂可想成為你。”
程珏不懂。
“我......”
“因為他怎麽都找不到你,他和你一樣心理幾乎呈現病态,他想成為你,去體驗你的痛苦、你的一切......最後,你出手抹殺掉自己的身份,同時,也差點抹殺掉他。”
怎麽會......
程珏想起那天淩晨樂可在卧室裏...滿地滿身是血的模樣......久久不能回神。
樂正可說完,忽然捕捉到什麽。
抹殺?自殺?樂可在醫院裏做的那些夢,夢境和自己生活的地方又點熟悉,因為是樂可的夢,不是記憶,所以樂正可沒有多少印象。
他擡眼看程珏。
程珏說:“對不起。”
他一直在說對不起。
樂正可沒有聽到程珏說什麽,他直勾勾地盯着程珏的臉,腦中還在想‘抹殺’這兩個字。
他拼命的想把樂可自殺後在醫院裏昏迷那十二天的夢境想起來。可是,越想頭越痛。夢境就像被電門鎖緊的東西,稍微觸碰一下就疼痛不已。
樂正可一只手扶着頭,牙齒死咬在一起。
他怎麽了?
“對不起,對不起......樂...不,樂正可,我不問了,對不起,你別吓唬我......”
我除了你,什麽都沒有了,你可千萬別吓......
樂正可也是啊,除了能看到程珏的靈魂之外,他什麽也沒有了。
記憶就像莫比烏斯環一樣重新回到原點,無限循環下去。
‘轟’又是将近半平方的建築混凝土摔落,砸在負九層的地毯上。
整個負九層除了水池和冰石小路之外,全鋪着長長毛絨的軟毯。樂正可把這裏鋪滿了柔軟的白色皮毛毯子,程珏以前喜歡光腳在家裏走來走去,樂正可總說他不愛幹淨。
灰黑色的建築碎片落在白絨毯上,尤其顯眼。
樂正可被動靜震得回神。
不再深想,腦子就會清明一些。
程珏見他揮開自己,神色不再像剛剛那樣痛苦,他松口氣,指了指上頭,和樂正可同時往上飄去,停到天花板不遠。
緊接着,破開的洞口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是和程珏有七八分相似的臉。
樂正可從洞口飄上一點,帶着寒氣,對程珏說:“呵,你那蠢兒子終于找來了。”
“是我們的兒子,”程珏糾正他,“而且,他不蠢,有時候比你還聰明。”
程珏是知道程玉的,他陪着樂可,偶爾也會飄去看他的便宜兒子。程玉只是模樣像他,脾氣性格像樂正可,十成十的像。
樂可說:“嗯,他太聰明了。但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是愚蠢。”
正是程玉的自作聰明,害死了‘樂可’。
他們看着程玉悲痛到渾身發抖,死死扣着鋒利的混凝土鋼筋,指縫滿是鮮血,就要以死謝罪。
樂正可一點點靠近程玉,想把他的手掰開。
可他是個鬼魂,連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他不是不動容,他擔心程玉,到底是自己親手培育出來的成果,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想程玉年紀輕輕的做傻事。
好在,兩個女傭來了。
她們雖然對程玉不滿,但是為着兩位先生,也會好好保護程玉。金發女傭一個七成力道的手刀劈在程玉後頸穴位上,在他昏迷後,帶離了地下八層。
樂正可松了口氣。
他往下半層,飄浮在程珏身邊。
他們看到兩個女傭朝地下九層颔首。
绫瑩绫音說:“先生,安息。”
‘安息’二字落尾。
剎那間,一片白芒。
像是彈藥裏的光源炸開,兩只游魂被無數鋒利的光束裹挾着,勒在煙霧般的鬼魂身上如同受刑。
樂正可下意識撲近程珏,緊緊抱在懷裏,盡量把程珏護着。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守着程珏的屍體這麽多年,保護程珏的身體早已經成為樂正可的習慣。
哪怕是......死了。
程珏掙不脫,他竟然掙不脫?!
“你,你幹什麽?!”
樂正可左手死死扣着程珏的腰,右手護着他的後腦。
“程哥聽話,別動。”
他第一反應是在慶幸自己的鬼魂身形和程栎相似,不然就護不住這麽多了。
程珏會轉世嗎?神話故事裏有寫過。
如果有,自己做過那麽多壞事,毀他一個就行了。讓程珏重新開始吧,擁有一個幹淨的人生。
簡單的、普通的、圓滿的人生。
光刃大半割在樂正可的身上,帶有蘇合香的煙霧一點點往外擴散。
原來,‘安息’便是契機嗎?
原來,書裏寫的灰飛煙滅,是這樣嗎?
如果,這是解脫......
那真的...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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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翻轉,一本書從灰暗的書架上掉落。
寬敞豪奢的十六合套房漆黑一片,主卧室裏巨大的電腦光屏在閃爍,柔軟躺椅上窩着個身量修長的年輕人,他的皮膚在微弱光線下透着青白,乍看像死人一樣。
呼吸均勻,明顯睡着了。
外面‘哐哐哐’的敲門聲越來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