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二夢番（3）
十二夢番（3）
程珏會有幹淨的人生。
不過，樂正可心裏所想得：簡單的、普通的、平淡的人生，程珏恐怕不會有了。
他會擁有絢爛的、無盡的愛。
一片黑暗，黑暗中閃着藍光。
這是到了哪兒？
周圍環境給予的熟悉感......他，他這是回來了？！
書落在暖白色的羊皮毯上，書頁‘嘩啦啦’無風自動，停在最後一章，墨跡暈染開，一縷蘇合香氣緩緩彌漫整個主卧。
程珏還沒從上一瞬的崩潰中回神，下一瞬，身上的懷抱松開。他見樂正可開心的模樣，順着視線看到躺椅上的人。
是另一個樂正可？！
他，他回來了？
那樂可呢？那自己呢？
可自己不能阻止他回到原本的人生軌跡啊。
樂正可已經飄浮在躺椅上方，想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只要重合了身體，靈魂就可以歸位了。
他想到什麽，突然停下，往書那邊望去。
程珏不舍，但他不能不舍。
他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能感覺到一點點觸感。在這個比他們新家奢侈千百倍的空間裏，程珏好像有了一點點實體感覺。
他在這兒，成為局中魂？
程珏隔着十幾步的距離，像隔了一道跨越不了的河海。
他回望他，扯出一點笑。
“你的名字真好聽，樂正可。”
我會記得你，一直記着你的。
“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跟你說......謝謝你保護我，謝謝你裝做樂可哄我......我以為給你的好日子，原來你的生活水準還是被我降低了這麽多......對不起，讓你這麽辛苦，陪在我這種人身邊，你......”
樂正可打斷他，不想聽這些窩心的話。
“沒有辛苦，是我自願。”
程珏噤了聲。
一陣沉默。
小小的梧桐葉寶石在程珏鎖骨間閃爍，刺痛樂正可的眼。
曾經是樂正可親手做出的項鏈，送給程珏的情人節禮物。
樂正可不再看他。
“我回去後，會繼續尋找他，你安心離開，找找路，去你該去的地方。”
跟在樂正可身邊同樣成了程珏鬼魂的習慣。程珏想說：我不離開，我守着你。
程珏說：“好，我答應你。”
“但是你，你不能忘記我。”
樂正可輕輕點頭。
“嗯，我會記着你。”
樂正可靠近自己的身體。
他發覺真的可以觸碰到一點點自己身體的皮膚，頓時興奮起來。他終于可以回來了！終于能結束這麽久的‘夢’！
游魂與身體十指合。
握下去的時候，被一股大力撕扯開。
“呃啊——”
一道無形阻力如同負負相斥的磁場，撞得樂正可游魂摔進斜後方到頂的高珠櫥窗，燒制的琉璃櫥窗裂開，‘嘩啦’——無數顆大小不一的寶石連續滑落，游魂被倒在一堆漂亮的石頭裏，被像被砸懵了頭。
“怎麽？怎？怎麽回事？”
程珏沒看清，一念間靠近樂正可，把他從五顏六色石頭堆裏拽出來。怎麽在這裏可以碰到東西？
“我也想知道怎麽回事。”
樂正可第一次覺得自己收藏寶石的癖好有些變态，砸在身上實在太疼。剛剛還在離別傷感，現在的樣子比虎落平陽還難看。
他甩開程珏的手，踢開掉在一旁的毛絨拖鞋。
“我也……想知道怎麽回事……”
自己的身體自己拿不回來？自己進不去？
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兩只游魂同時看向躺椅上的人，樂正可說：“我身體裏住了別的東西，我好像...回不去了。”
“什麽？什麽東西？”程珏心沉了下去，樂正可回不去了，他有一絲竊喜，但更多的是心疼。
回不去了，該怎麽辦？是什麽東西占了樂正可的身體，哪兒來的孤魂野鬼嗎？不能弄出來嗎！憑什麽占他的！
程珏紅了眼，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
樂正可捏了捏程珏的手，搖頭說：“你別碰他。”
現在還不知道情況，不能動自己的身體。
同時，躺椅上的人睫毛微顫——
外間的敲門聲和玻璃碎裂聲混雜在一起，終于吵醒了他。
躺椅上的人指尖動了一下，迷迷糊糊睜開眼，天花板上的手繪作品連綿到黑暗裏，視線慢慢清晰，慢慢地借着電腦的光線打量着四周。
目之所及的東西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形容不出來，一時間以為自己上了天堂。
對，天堂。
他死了，自殺在外婆留給他的家裏，在他帶個陌生男人回到家屬樓的那天，在他得知程珏死訊的淩晨，他割腕了。
程珏？程哥呢！
那老東西呢？！
回憶被拉扯着。
天堂怎麽這麽吵啊！
他擡了擡手，蒼白修長的骨節。不是自己的手？
他一猛子從搖椅上坐起，松松垮垮的淺藍家居服露出肩線，動作幅度太大，直接翻倒在地上。
疼？不疼？果然是在天堂嗎？
手掌在地上摸索着，是無比柔軟的皮毛。
不疼是因為地毯？
悶疼是因為摔了？
“咳咳...咳......”呼吸開始不順暢，悶的胸腔肺管直咳嗽。
他怎麽，這麽難受？
這手掌的觸感像絲絨玫瑰？不是他那雙有薄繭的手，即使光線不夠亮，也能看到掌心和小臂紅了一片。
這麽嬌氣的身體，怎麽可能是自己？
敲門的聲音明顯不耐煩了。
“小樂正！短信不回電話不接，躲屋裏孵蛋吶！你到底還去不去？一小時內再不出來我可不管你了！”男人的聲音在主卧外間，皮鞋聲漸遠。
樂正？樂正可？
樂正家主老來得子的四少爺？
樂正可兄弟四個一直不對付，沒什麽大事根本不會踏足各自的地盤，要不是今天得一起給老爺子賀壽，他才不想來喊這嬌弟弟。
是樂正可的二哥？嘴硬心軟的那個？
記憶？
這不是自己的記憶！
那老東西呢？程珏，程珏在哪兒？！
地上的人呼吸困難，撐起身子又跪在地上，捂着胸口，拼命的喘氣。
樂正可的游魂瞬移到身體面前，發現自己身體的神态有些熟悉，心裏軟下來，他想去扶他，誰知剛一碰到，又被那道力量排斥在一步之外。
“樂？可？”
樂正可認得這雙眼睛，是他記憶裏看東西時的小習慣。有點怯怯，現在又帶着一點兇狠。
“你說什麽？”程珏沒聽清。
樂正可緊緊盯着樂可，說：“我找到他了。”
他慢慢蹲在哮喘發作的身體對面，時間流速緩慢下來，兩個一模一樣的，分毫不差的臉，一個是活生生的人，一個是半透明的鬼，詭異至極。
樂可像是感覺到什麽，緩緩擡起頭，盯着眼前的空氣，瞳孔虛焦。
他紅着眼，小聲地喊：“程哥，是你嗎？”
樂可看不到鬼魂。
樂正可不再觸碰自己的身體。他想明白了，應該是類似平行空間的物質在幹擾着他們。
這時候樂可的眼神，是柔軟的，溫暖的，甚至有一點點怯弱，還有逐漸加劇的冰冷與兇狠......這證明，他是第一次自殺後來到的這裏。
這時候的樂可，還沒有在醫院醒來後的記憶。
是時間維度不同？
不，他們為什麽是從那本書裏回到這兒？
“程珏，你愛人喊你。”樂正可扯過還在呆呆傻傻的程珏，放到自己身體面前，自己則站在一邊。
他看到程珏聽見‘程哥’，差點控制不住跪下。這沒出息的模樣，也只有對着他的樂可才會有了。
“樂可？是，是我。我在，我在這兒。”
程珏試着撫上樂可的臉，可是，這張陌生的臉讓他愛慕，又令他生畏，這個人原本的靈魂就站在自己身邊，而滿眼通紅喊着他名字的人，他愛的人用着這張臉......
沒膽量的東西。樂正可想。
“找到就好。”
“他聽不到你說話。”
“行了，別哭了，沒眼淚，很醜。”
“他，他...”程珏想摸摸樂可的頭發，又不敢碰樂正可的身體，樂可喘的更嚴重了，“他怎麽了？不是，你身體...怎麽了？”
“是哮喘，情緒激動引起的。”
“怎麽辦？沒有藥嗎？你碰不了他，我，我們沒辦法，這怎麽......”
“他知道藥在哪兒，他有我的記憶。就像我有樂可的記憶一樣，會在關鍵節點觸發，或許哮喘就是他的觸發點......放心，死不了人的。”
程珏抱着懷疑看他。
他什麽都做不了，又是心疼的團團轉。
“樂可在這裏不會受罪，只是身體弱一些。如果他想徹底痊愈的話也可以，他有我的記憶，不到兩周就可以恢複到正常指數。”
樂正家不會讓一個身體孱弱的做下任家主。他本來打算着再藏四年，等到他們發現自己二十四歲還沒是一副短命相，讓他那三個哥哥随便哪個去做就好了。
他一心只想自由自在地搞題搞科研，不想把心力用到權錢生意上。誰知道二十歲穿進本R文裏做了所謂‘黃月光’，最後半輩子二十多年的時光，全都用在做惡事和最不喜歡的商戰上，把自己的性子磨成魔鬼。
逃不掉命運啊。
程珏想想，努力平複着心情才逐漸冷靜。
“嗯......看得出來，你這裏像是造了個龍床，還有喜歡收集亮漂亮石頭的習慣......樂可在你這兒，比在我那兒好。”
程珏默默撿回那兩只倒黴拖鞋，給游魂穿上，然後坐在樂可身邊，壓着怒火，問：“你說的可以恢複是什麽意思？你身體弱，是因為你想要身體弱？”
“多吃核桃了？”
“你能不能別總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字面意思他再聽不懂嗎？程珏隔着樂正可的身體吼游魂，“你在哪兒都這麽瘋，身體跟不要錢一樣揮霍！”
游魂若有所思盯着自己身體因哮喘而憋紅的臉，看來樂可已經梳理了一些記憶，開始摸索到電腦桌下抽屜裏找備用藥了。
程珏也發現了，心裏舒服了些。
游魂收回視線，對程珏說：“呵，不、遑、多、讓。”
兩個都是拿自己身體不當回事的人，像極了同一個人。如果真的有平行時空，那他們兩個人的淵源到底有多深？
樂可摸到一瓶藥，扶着桌子站起身。
“開燈，第五照明。”
程珏疑問，屋裏沒人，樂可在跟誰說話？
“我就說，他有我的記憶。”
游魂微揚下巴，示意程珏去看。
有溫柔女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好的主人。”
房間燈飾緩緩亮起，一點都不刺眼，隔十幾秒會加強亮度，一直到低照明級別停下。
程珏：“......”
游魂：“定制的i級智能，怎麽了？”
程珏：“沒事......”
所以樂正可在他身邊過得都是些什麽苦日子啊！
不過，接下來的事會更讓程珏瞠目結舌。
樂可撿起滾落在腳邊的寶石，放在眼前。他想，程珏死了，他也死了，他死之後來到這裏，那老東西是不是也在這裏，在這個世界？
他放下寶石，踩着和樂正可游魂腳上一模一樣的拖鞋，循着樂正可的記憶翻出一串蘇合香手串帶在左腕。
如果是這樣，只要他做好‘樂正可’，他總會找到程珏的。
掌紋刷開房門，十六合房間同時打開，轉角找了最近的電梯，刷過掌紋，下樓。
樂可臉上蒼白，病恹恹的。輕輕擡手，輕輕放下，是樂正可最原本的習慣。
兩只游魂跟在樂可身旁，程珏已經繃不住了，每到一個地方就要對樂正可的游魂說：“原來你在我們家裝的掌紋鎖就是這個東西？”
“你在自己家裏裝電梯？整塊水晶電梯？十二層？十二層？你不怕招鬼嗎？嘔，電梯速度太快了！”
“你在自己家造亭、臺、樓、閣、宮？還有滑雪場？！......”
“誰家每隔三層就放指示牌和鳥瞰示意圖？！”
程珏這個資本家看了都要咬牙一句：“萬惡的資本......”
樂正可被吵得有點煩，“你消停些，你我都是鬼魂，以後這裏是樂可的家，你在激動什麽？”
他們就算在這裏能觸碰到實物，也沒人看得見他們，不就跟之前的鬼樣沒區別嗎。
他自己都還沒習慣自己這個家，以前跟着大哥住，分下來的地方有雲家老宅一半的大小吧，他都快忘記自己已經搬到這兒大半年了。
一旁的程珏停不下來：“為什麽這麽多男傭女傭？為什麽他們總往你，你們身上撲？”
剛下大廳，一群群甜膩膩的‘主人，早上好’聲聲起伏。程珏真的忍不下去了。
樂正可笑笑，“不止啊，你看——”
游魂指了指不遠處的圖書館，“我還養了一群漂亮的優等生，他（她）們照樣管我叫‘主人’，怎麽？你不開心？”
全都是科研有用的人才，未來的棟梁，所以樂正可願意養着他（她）們。至于稱呼，不知道是誰在起哄，就這麽喊了，除了尊敬之外，并沒有其他意思。
但聽在程珏耳朵裏是另一個意思。
程珏咬牙：“你這個蕩......”夫沒出口，被樂可吓了回去。
樂可頂着樂正可的臉，已經走到廳樓的衣帽間換西裝，随着衣扣一顆一顆解開，褪去後的是程珏從未見過的華色，身體蒼白但線條完美，不是那麽瘦，一雙腿修長勻稱，肌肉并沒有因為病弱就變得松弛，反而比程珏之前的身體還要緊實。
程珏喉嚨發緊。
“好看嗎？”
“好看......”
程珏一怔，猛然轉身，沒有溫度的鬼臉開始燒灼，他很沒氣勢地望了樂正可的游魂一眼，然後鑽進巨大的水晶櫃裏，額頭抵着幾件白襯衫，裏頭還有熟悉的熏香味道。
“不看了，這樣可以嗎？你別生氣。”
“......”他在裝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