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rpter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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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漼漼在G市的工作溝通順暢,進展順利,提前十天達到預期。距離開啓下個項目還有幾天時間,她問楚暮要了假期,打算去個短期的旅行,只是攻略還沒有做好,她就接到了沈淑秋打來的視頻電話。
客套的幾句過後,沈淑秋開始旁敲側擊她的感情生活,問她和張賀相處得怎麽樣。
葉漼漼有點頭疼,“我們只是同事。”
“同事也可以發展的嘛。”
“沒興趣,我現在只想賺錢買房買車。”
“那你嫁個有錢人,房子車子就都有了。”
葉漼漼沉默一瞬,氣笑了,“有錢人是那麽容易找的?那你找來給我看看啊。”
“你自己去找,你長得又不差,先去試試咯。”
“……”
葉漼漼不想接話,她想結束這個通話,只是摁掉通話之前她注意到沈淑秋一直拿手摸自己的脖子,她猶豫一下,沒忍住問了句,“脖子怎麽了?”
“不太舒服,吞咽的時候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裏面擱着。感覺脖子還有點腫了。”
“去看醫生了嗎?”
“沒去,估計就是上火了,喝點涼茶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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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開始的?”
“有一段時間了,之前感覺沒那麽明顯的,就是最近才難受了點。”
“先去看醫生吧,看看醫生怎麽說。”
“不用去的,花那些錢幹什麽……我心裏有數。”
葉漼漼已經有點不耐煩,但還是強忍住,嗓音保持平穩,“我出錢。我待會幫你挂號,你明天去醫院看看。”
沈淑秋嘀咕,“我不想去醫院……”
“你怕什麽?”
沈淑秋眼神游移,神色罕見地有點不太自在,“你三姨給了我一個方子,說別人就是喝這個喝好的。”
“挂號幾塊錢,去看看也沒什麽,你要是拖着,拖到最後萬一更嚴重,那就不是幾塊錢的事情了。攢小錢花大錢的例子多了去了,就近舉個例子,前不久為節約吃隔夜飯導致食物中毒然後去醫院花了幾千塊的奶奶你不記得了?”
沈淑秋還要說什麽,葉漼漼不耐煩地直接定音,“就這樣吧。我明天陪你一起去。”
“你在G市?”沈淑秋表情有點意外。
葉漼漼皺着眉,撒了個謊,“我可以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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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葉漼漼陪沈淑秋去了醫院。
醫生開了單子讓沈淑秋去檢查,說等結果出來再根據具體情況決定是否要手術。
葉漼漼和沈淑秋回到家中,她在房間裏收拾時,不經意間回頭發現沈淑秋站在門口,臉色有些讪讪,“你、你請假了?”
“嗯,請了一周。”
“那……麻煩你了。”
葉漼漼有點愕然,可沒等她說些什麽,沈淑秋已經轉身去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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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檢查結果,醫生建議先做穿刺,再根據穿刺結果是否良性來決定是否要做手術。
沈淑秋住院當晚,葉漼漼從外面拿外賣回來時,一進門就看到顧嵇站在床邊。他微彎着腰在和沈淑秋說些什麽,沈淑秋笑得很高興。
這一幕有點礙眼。
葉漼漼在門邊停住腳步,莫名的情緒讓她想要掉頭就走,可沈淑秋已經看到她,她只能硬着頭皮走進去。
看見她手裏的奶茶袋子,沈淑秋微微皺眉,語氣似是語重心長,又似是不耐煩,拖長的嗓音帶着責備,“怎麽又吃這種垃圾食品?吃這些東西沒用的,你整天吃這些有什麽用?吃這麽多對身體不好,你看你,面青嘴唇白……”
又是這些話。
葉漼漼感到厭煩。
她的确是即将要喝下一杯奶茶,但她并沒有“又吃”,她也沒有“整天吃”,她也沒有“吃很多”,她不知道沈淑秋為什麽總是要用這些話來說她。
她對她的生活細節了解極少,但每次都會抓着看到的一次半次誇大那些事情在她生活中發生的頻率,放大事情的後果,然後站在制高點教育她。
這種否定式的關心每每都能把她逼入窮巷,她面無表情,但內心已經在抱頭尖叫。以致于每次看到,聽到沈淑秋問她在幹什麽,葉漼漼都不想回答,可她不回答,沈淑秋又會跟親戚訴苦,說她不和她溝通,還會在微信反複發語音給她“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的哦,你不可以這樣對媽媽的哦。”,可葉漼漼若是回答了這個問題,沈淑秋又會用語音一次次地否定她,誇大頻率誇大事實,然後借此教育她,将她逼得跳腳,甚至臨近崩潰。
葉漼漼曾經抗議過這種否定的言語。大學那幾年裏,她從一開始據理力争,到後面只會瀕崩潰地喊“我不喜歡這樣的方式!我不喜歡這樣的方式!”,可沈淑秋每次都忽略她的反應,直到葉漼漼反複強調,再三強調,重複強調,她避無可避才會說,“我這是關心你,是你誤解我了。”
誤解?
這句話一出來,葉漼漼就想笑,她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幾乎是一字一頓,“我說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方式。”
沈淑秋卻話鋒一轉,她說,“我至少還會用電話關心你,可是你呢?你只會用那種激烈的話來刺我!”
葉漼漼不明白這種浮于表面的電話式關心有什麽好的。
沈淑秋只會在自己無聊的時候想起她。她無聊了,想要找人聊天了,她就打視頻電話給她,如果葉漼漼沒有立即接起,她就會發語音問她怎麽這麽久都不接電話,去哪裏了去做什麽了,好像她沒有秒接她的電話就是不對的。好像她就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任何時候都有空,任何時候都應該秒接她的電話。
沈淑秋還通過對她的種種否定來表達她對她的“關心”,葉漼漼也不明白為什麽她反複向沈淑秋強調她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但沈淑秋就是聽不到,還一味強迫她去接受她的關心方式,一旦她掙紮,沈淑秋就站在父母所在的制高點去批判她,說她脾氣大,說她不關心父母,說她讀書讀壞了腦子,說她忘恩負義,要她好好反思自己的言行。
沈淑秋說她不關心她,工作以後不給錢,連基本的電話關心都沒有。這句話是事實,葉漼漼無可辯駁,她的确不關心沈淑秋。
大學畢業後,在找到工作之前,有将近一年的時間裏,葉漼漼極度缺乏物質,連溫飽都成問題。盡管那時候沈淑秋還是會按時給她生活費,可是學校的物價和社會的物價到底不同,離開學校後,葉漼漼每個月的生活費除去房租水電以後,已是食不果腹。
處境之艱難,一度讓葉漼漼絕望地徘徊在江邊,盡管如此,期間她并沒有問沈淑秋要更多的錢,只因大學時期,她曾問過一次,此後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都會被沈淑秋唠叨花錢大手大腳,沒有節制。
身處低谷,所見所想不同,世界都颠覆得徹底。
葉漼漼在那一年裏開始了深刻的轉變。。
找到工作以後,溫飽難題雖然得以破解,但有些印記卻永久留在了心上。譬如她因曾長期租住過不見天光的握手樓,此後再難以忍受光線不充足的屋子,她因挨過饑餓,情緒起伏大時總容易過度進食,然後嘔吐。她開始把物質看得很重,她總是時刻告誡自己慎重選擇,努力奮鬥,不要淪落舊日處境,要自己掌握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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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葉漼漼對于如何構建自己的生存基礎極度焦慮,對物質的需求和向往讓她只能專注于自身的需求,無暇他顧。
她無力滿足沈淑秋向她索取的情緒需求。
這或許不對,但她實在自身難保。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葉漼漼不再寄希望于沈淑秋。
遇到不好的事情,她不會和沈淑秋說,因為沈淑秋幫不了她的同時還會理所當然地把原因歸咎于她本人,讓她不得不在承擔事情後果的同時還要額外承擔沈淑秋帶給她的情緒壓力,堪稱雪上加霜。
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她也不想和沈淑秋聊天,因為一聊天就要面對沈淑秋對她的習慣性否定,還要聽她辯解這是對她的關心,好好的心情被一瞬間破壞掉以後,修複總是要花上好幾天甚至更多的時間。
更別提那些發生在她們之間的大大小小的争吵,聽得多了,葉漼漼甚至總結出了沈淑秋吵架時的套路——不外乎是直接對她進行人身攻擊,認為都是她的錯所以才導致了那些不好的事情的發生,一旦她反駁,沈淑秋理虧了就直接擺出父母的身份,滿臉怒容地斥責她“你這是什麽态度”,如果葉漼漼就事論事,沈淑秋自知說不過就會扯到自己多年來的辛苦付出,“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離婚了,如果不是為了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我現在的生活都不知道有多好。”,如果話說到這裏了,吵架還是沒有結束,沈淑秋就會說,“從前我父母對我也只是溫飽而已,你現在能吃飽穿暖,還讀了那麽多的書,我對你很差嗎?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你不懂得感恩,簡直就是忘恩負義!你真的要好好反思你的言行!”
葉漼漼明白她只能靠她自己。她不想被影響,所以堅持畢業後留在T市,她不想重蹈沈淑秋的覆轍,所以對婚育一事慎之又慎。可即便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她還是逃脫不了被沈淑秋影響。
沈淑秋總是對她有所要求。她要求她有空和她聊天,要求她給予她關心,要求她戀婚育。
葉漼漼做不到。她擺出現實,言明自己對于生存的焦慮,物質基礎存在的缺失以及對于婚育面臨的風險和擔憂,沈淑秋不以為意,聽完只會說,“我們那時候結婚也是什麽物質都沒有,都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積累起來的。”又或者是,“我們那時候父母也什麽都不給,現在不也什麽都有了?”更或者是,“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們都可以,你為什麽不可以?”
葉漼漼又一次臨近崩潰,“你們過的都是不加思考的苦日子,我既然有得選擇,那我為什麽要選擇跟你們一樣過苦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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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漼漼想,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境,不同的人們,怎麽能做比較?
七零年代出生的人們,國家尚未開始改革開放,那時候整個大環境物質缺乏,能不能吃飽飯都是問題,是以在他們小時候,能吃飽穿暖,或許已經是一些普通家庭能提供的最好的條件了。當他們到達适婚的年齡時,所在家庭沒法提供任何其他的支持也純屬正常現象。
但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人們如今的生活和過去大不相同。
現在的人們都能吃飽穿暖,手裏也有一定的資産剩餘,只是資産無論多少,他們都更偏向于用在兒子身上而已。
“女兒始終是別人家的,是外人。”
“女孩子不用讀那麽多書,始終要嫁人的。”
“女孩子不用買車買房,嫁了人就有車開,有房住了。”
沈淑秋明知她的苦惱,她的焦慮,她的困境,卻吝啬于幫助,還總愛說教,徒增她的壓力。嘴上說關心,言語卻習慣性打壓,催促她去戀婚育,不是威逼就是恐吓,要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潛在風險視而不見。
她說着各種大道理,催促她去達成她的願望,卻對葉漼漼真正存在的問題視而不見。
她甚至不願意為葉漼漼的未來多添一絲絲的保障。
她只想把她嫁出去,完成所謂的“任務”。
她不是沒有能力幫助葉漼漼,她只是不願意幫她。
沈淑秋當初赤腳走路,如今,她也要眼睜睜地看着葉漼漼赤腳走路,哪怕其實她有能力給她買一雙鞋子。
“還是生女兒好,不用買車買房。”原來這是自知生不了兒子以後的無奈認命,也是為了強行挽回面子的真心話。
“你以為我掙錢很容易嗎?”掙錢當然不容易,只是相比不存在的“兒子”,真實存在的“女兒”更不配得到而已。
“我當初什麽都沒有,你怎麽敢什麽都要求要?我欠你的嗎?”
媽媽,你當初沒有,可能是因為你的父母經濟窘迫實在沒有,也可能是因為你的父母重男輕女,有卻不肯給你,畢竟外公外婆膝下五個孩子,三女兩男,你排行第二。
現在,你是我的媽媽,你只有我一個孩子。
你明明有餘力,可你也不願意幫我,因為曾經你沒有,所以我也不該有,不能有。
這就是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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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漼漼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繃着臉把檸檬茶拿出來,插上吸管,旁若無人地喝了兩口才慢悠悠地說,“直接扔掉更浪費,我還是喝點吧。”
沈淑秋搖頭嘆氣,似乎又要老調重彈,葉漼漼不想在顧嵇面前和她鬧不快,趕在她說出口之前走到了病房門邊。
病房出門右轉的走廊盡頭有個小陽臺,陽臺圍牆高至人的肩膀,陽臺之外則是頗為璀璨的燈火。
葉漼漼在小陽臺停下,用力吸了一口檸檬茶,她把口腔撐得滿滿的,企圖把心頭的苦悶連同檸檬茶一起咽下去——不期然被嗆到,檸檬茶只吞了少量,其餘都噴吐在地上。
葉漼漼扶牆咳得耳朵發燙,情形頗有些狼狽,後來這狼狽的情形忽然演變成了慘烈,因為顧嵇出現了。
他什麽都沒說,只遞過來一張紙巾。
葉漼漼僵住,在回病房取紙巾和接過眼前的糾結兩秒,為了避免被沈淑秋唠叨,她選擇了後者,“謝謝。”
等處理完畢,葉漼漼拿着檸檬茶要走,顧嵇伸手将她攔住,語音溫和地說,“葉漼漼,我們能聊聊嗎?”
檸檬茶的杯身因變形發出微響,葉漼漼不願與他對視,偏轉了一下位置,“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沒什麽好聊的。”
“你很讨厭我,是不是?”
“不是。”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說。”
葉漼漼擡眼,“不是。”
顧嵇嘴角彎了一下,眼睛裏卻沒有任何笑意,“為什麽呢?為什麽這麽讨厭我?”
葉漼漼靜看顧嵇良久,對方不躲不避,執着地只求一個答案,她嘆了一口氣,終于願意承認,“顧嵇,我讨厭的另有其人。”
“與其說讨厭你,實際上,我讨厭的人,其實是我的媽媽,或者說,父母。”
“盡管我有父母,但是我的父母并沒有那麽愛我,或者說,不愛我,小時候我就察覺到了一些苗頭,但我接受不了這種認識,所以遷怒于你,但現在,我必須承認并接受這個現實——他們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