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Chapter 7
這晚，無論盛文栩怎麽笨拙地勾引，柯奕都實在沒有心情。
兩個人吵了，鬧了，醉了，最後抱在一起哭。柯奕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麽哭成這樣，長大以後從來沒有這樣哭過，或許是盛文栩的情緒過于悲傷，感染了他。
或許是對這個人太過心疼，找不到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愛到極致，除了舍不得，再沒別的感覺。
可恨那操蛋的命運，也恨盛文栩的清高，如果那一年，那個晚上，他開口求自己借錢，無論多少，柯奕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可那個人偏偏不肯，據他說是因為那個時候就喜歡上自己了，他說，喜歡一個人，怎麽可以開口問他借錢，告訴他自己的媽媽被地痞無賴纏上，被打傷住院了，要交好幾萬的費用才能回家。
喜歡，是卑微的，也是偉大的。喜歡，是不可以開口提要求，不能求回報的。
就是這個愚蠢的想法，讓他走上那樣決然一條路，并且從此以後種下了心魔，再不能夠好好活着。
越是愛他對他好，他就越恨自己厭惡自己，覺得自己不配，覺得自己是個偷心的賊，竊取了世上最好的東西，卻配不上擁有。
柯奕抱着他一遍遍說：“不是的，你配得上，你配得上這世上一切好的東西，是老天，是命運對不起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也沒有怪你。那時候我們都太小了，不懂這世間險惡，不懂愛情的真谛是什麽。”
“現在我們長大了，我們還是在一起了，我陪你走出來，我們以後一起走遍這個世界，當你看到世界那麽大那麽遼闊，你就會明白，人的煩惱其實小得像塵埃一樣，太陽照過，就消失不見了。”
盛文栩流着淚撫摸柯奕的臉：“你就是太陽，你努力照在我身上，可那些糟粕和噩夢，從來都沒有消失。哪怕我晚上抱着你睡，緊緊抱着你，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了，我也還是不斷地從噩夢中驚醒。”
“我就是一個垃圾，這世上最肮髒堕落的垃圾，你知道嗎？你這麽好，應該有很好的人陪在你身邊，那個人不該是我，跟我在一起，只會把你也弄髒了——”
柯奕捂着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一個勁地搖頭：“你喝醉了，你可以發洩，可以沖我發瘋，但這些話，我希望你今晚說過就忘了。從今以後，我倆就算是說開了，揭過了，再也不提了。”
“我倆以後好好過日子，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我發誓我不會看別人哪怕一眼，我柯奕整個人都是你的，整顆心也只有你，為你生為你死，我把命都給你。”
柯奕狠狠抱着他：“寶貝，等期末考完，寒假我倆到國外，我們領證結婚，成為合法伴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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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你就是我老婆，你再也不用胡思亂想，老公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也不會再亂罵你，再也不傷害你了。”
“答應我，好不好？”
盛文栩淚如雨下，拼命地點頭，哽咽着：“好，好。”
後半夜，酒勁一陣陣襲來，柯奕撐不下去了，盛文栩卻毫無睡意，舍不得他熬着，拉着他到床上躺下。
“抱着我，”他說，癡癡把柯奕看着，看不夠似的，“緊緊抱着我，把我弄碎了也不要心疼……”
柯奕抱緊他，恨不得将他嵌進骨頭裏，直到沉沉睡了過去，手也沒有松開絲毫。
第二天，柯奕醒來的時候，才意識到睡過了頭，側頭一看，床上是空的，一剎那心也空了，有什麽強烈的不好的預感，柯奕一股腦爬起來，甚至顧不上穿鞋，打開門就沖了出去，盛文栩不在家裏。
柯奕心慌意亂地撥手機，盛文栩關機了。
柯奕急匆匆穿上鞋，甚至來不及洗把臉換身衣服，就瘋了一樣往盛文栩所在的校區趕，到了學校一大聽，說盛文栩上個月就已經辦了休學，人早都不來學校了。
柯奕怕了，盛文栩沒告訴他，說的是陪他一起休假，怎麽突然休學了？
難道盛文栩要離開他？
柯奕打了車一口氣跑到盛文栩家裏，大鐵門緊鎖着，像很久沒人住似的，鄰居走過來說：
“這家人吶，唉，也是命不好。兩個老的都走了，一個兒子無依無靠，好像也走了，不知道去哪了，很久沒回來了。”
柯奕一把抓住那老大爺的肩：“你說什麽？盛文栩他媽怎麽了？”
老大爺搖着頭：“把她兒子趕出家門，當天夜裏就喝藥走了，門打開的時候，都僵硬了，死不瞑目啊！太慘了。”
柯奕臉色像煞白的紙，連退幾步靠在牆上，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對了，是他出車禍那個晚上，如果不是他撺掇盛文栩出來在路邊等他，盛文栩他媽就不會出事。
以盛文栩的性子，如果沒有自己的鼓動，他就算被趕出去了，散散步也就回家了，他是那麽孝順那麽乖一個人。
可是那個晚上，盛文栩什麽都不知道，只待在醫院陪他，所以，錯過了搶救母親最後的機會……
到這時候，柯奕終于懂了這一個月，盛文栩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像變了個人，為什麽只是點頭和搖頭，又為什麽守着自己寸步不離。
昨天晚上的酒，眼淚，自暴自棄的話，此時此刻的不辭而別……
柯奕再無心去學校，發了瘋地找盛文栩，無時無刻不在撥打他的電話。
從關機到停機，最後變成了空號。
微信直接注銷了，其他所有能聯系他的辦法，都被切斷了。
他走得那麽徹底，不咎于人間蒸發。
柯奕整個世界都空了，絕望了，那麽後悔，如果自己早點覺察，如果多逗着盛文栩說話，會不會就有機會，讓盛文栩主動告訴他，然後陪他一起承擔？
可是自己那麽傻，明明發現不對勁了，卻什麽都沒做。
盛文栩，你在哪裏？
除了期末考，柯奕再沒去過學校，整整一年，直到拿到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也沒有盛文栩一星半點的消息。
心一點點被絕望撕開，像破風的箱子，無一處不痛。
某個醉了酒的晚上，柯奕再次想起盛文栩離開前一晚說過的話，每一句話都歷歷在目，他說什麽來着：過了今天，我就要收費了？
柯奕心裏像被人掄了一記重錘，當下就出門打車去夜店，一間一間地找，逢人就問有沒有一個白淨漂亮的男孩，二十一歲，身高一米八，說話聲音特別好聽，性子很溫柔……
沒有人知道，沒人見過。
盛文栩并不在他能找到的地方。
柯奕回了一趟老家，還是一間一間夜店地找，甚至去了盛文栩曾經工作的那家，可仍然一無所獲。
柯奕累了，找不動了，就停在最初最虐心的那家夜店，晚晚喝酒，夜夜爛醉。
卡裏原本要跟盛文栩結婚過日子的存款，現在也沒了意義，大把大把地花。
有人喊他一聲哥哥，只要在醉眼迷離中跟盛文栩有半點相似，柯奕就三萬五萬地給，勸他們出去找份正經工作。
一段時間後，整間夜店都知道這裏住了一個情種，出手大方，喝酒不要命，有一個忘不掉的舊情人曾經淪落風塵，所以現在熱衷于救風塵。
他們喊他“柯少爺”“柯老板”“哥哥”“奕哥”，只要給錢，他們能演出看似真心的愛情，這裏的愛情就是這麽廉價，有多少錢就有幾分愛。
日複一日的沉淪，柯奕一天天懂了，這些年盛文栩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在愛他。
像張愛玲小說裏寫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柯奕越喝越多，不敢停下來，不敢醒過來，一旦清醒，想着盛文栩孤身一人，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吃苦，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欺負，就感覺心如刀絞，比死了還要痛。
一年後，卡裏的錢只剩最後二十萬了，那曾經用本金多年炒股翻了好幾番的巨大金額，就這樣在聲色犬馬的堕落中耗空了。
這二十萬，是他最後的理智。
人總得活下去，總不能去死。
柯奕回到上大學的城市，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一個舊街道，用最後這筆錢盤下了一個正在轉讓中的超市。
超市有進貨渠道，裝修不用翻新，最合适的是，裏頭小屋裏，有一張小床。
雖然擠了點，破了點，泛着黴味，可終究是他最後最合适的歸宿。
柯奕就這樣停了下來，開始過真正接地氣的、市井生活。跟這城市近千萬人口一樣，白天賺錢，晚上睡覺，無聊就看電視，心煩就喝白酒。
一晃就是四年，四年日複一日重複的生活，也能創造奇跡。
比如習慣，他已經記不得從前那個一身棱角的自己是什麽樣的，像一個活在記憶裏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再沒了心思炒股，因為錢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
經營超市并不積極，微薄的營業流水足夠一個人勉強茍活。
只是，因着習慣，四年來反反複複只看一部劇，《倚天屠龍記》。
是了，那個人曾經想用這樣一部劇告訴自己，鼓勵自己，人沒了父母也能活，中了寒毒，四處流浪，只要不放棄自己，那麽就總能活下去，說不定，命運有着特別的安排，不會把厄運只給一個人。
所以一無所有之後，才能迎來新的開始，一步步迎接奇跡，最後仍然成為年少時最想成為的自己。
柯奕在這四年跟形形色色人打交道的樸素生活中成長了，成熟了。
那些年少時的愛恨情仇，也宛如上輩子的事，一點點寂了。
有一天他在想，像盛文栩那麽努力的人，是不會活成自己如今這副潦倒的樣子。
那個人志存高遠，從小就被名人名言熏陶着長大，那人有一個貧窮但和睦的家，有三觀正常的父母，有無條件的父愛母愛。
他真正的痛苦，似乎是從愛上自己那一刻開始的。那三年相愛的時光，看上去有多甜，他心裏就有多痛苦。
離開自己，何嘗不是一個讓他解脫的選擇？
也許，走出愛情的漩渦，他才能心無旁骛追求理想，做回最初那個優秀的，不染塵埃的自己。
他會自信，會繼續驕矜，會溫和對待每個人，卻也疏離冰冷，不再輕易讓任何人走進他的心。
直到有一天，他的夢想實現，活成自我認同的樣子，那個完美的他，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不是自己曾經那樣的莽撞，那樣粗心，那樣仗着他溫柔妥協，就任性得像個國王。
而是成熟包容，跟他一樣上進，懂他的心，也能照顧好他。
就像，像《倚天屠龍記》裏的張翠山一樣，他曾說過，他喜歡張翠山那樣的人。
真好。
柯奕徹底釋懷了，整個世界沒有陰霾了，他以為，這就是他的一生，未來的幾十年，每一天，都會跟今天一樣地過。
他跟盛文栩，就像短暫相交的兩條線，截然不同的兩顆星，今生今世再沒有交集了。
在距離很遠的地方，各自安好。
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盛文栩會回來，在這個下雨的本是讓人心煩的日子，一個出門打牌的尋常的晚上，像從不曾離開那樣，突如其來地出現，跟他兩兩相望。
他不知道盛文栩為什麽回來？又是帶着什麽樣的心情回來？
盛文栩看到他的落魄，會失望嗎？
似乎最初認識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是一副毫無希望的樣子了，如今，也不過換了一種平庸的方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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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籠，柯奕将目光投向小木床，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盛文栩醒了，就那樣躺着，牢牢看着他，像從前無數個比他先醒的早上，睜開眼那一瞬間，就是盛文栩近在咫尺幹淨白皙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