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弦月
上弦月
下午兩點操場上烈陽正盛,一張張運動過後臉蛋皆是紅得滴血。
播報員的聲音回蕩在校園。
“請高一八班餘钰婷周思同學到女子八百米起點進行檢錄。”
“請高一八班餘钰婷周思同學到女子八百米起點進行檢錄。”
“請高一八班餘钰婷周思同學到女子八百米起點進行檢錄。”
……
重複播報完幾遍依舊尋人未果。
溫時因拿着筆在名單上兩人姓名處圈畫一筆。
趙恒站在跑道邊急得焦頭爛額,襯衫背後濕了一大片,仿佛他才是比過賽的人。
他一把揪住身邊大汗淋漓的趙凡宇的耳朵:“怎麽回事?這倆比賽的人呢?一個都沒來?!知不知道今天有外校的老師學生啊!”
趙凡宇耳朵被揪得生疼,他嗷嗷叫兩聲,往前趔趄一下連連求饒:“別別,爸爸爸爸,疼。”
趙恒松開手示意他給個合理的解釋。
趙凡宇喘了口氣開口道:“餘钰婷中暑了,在醫務室,周思今天沒來。”
趙恒一聽這話差點沒氣背過去。
教導主任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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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時候這都一個個在幹什麽!”他猛踹了一腳趙凡宇,火冒三丈:“你也是!兩個人沒來不知道找人替補上?!傳話傳話不會傳,讓你負責點事給我搞成這個狗樣子,你能幹點什麽?”
趙凡宇揉了揉被踹的屁股,委屈巴巴地說:“爸,我們班女生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八個女生,十二個在參加別的項目,三個中暑,一個腳崴了,一個今天沒來。”
趙恒算了算,狐疑道:“那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請不動。
先不說江安瞳人間蒸發一樣,翻遍整個學校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趙凡宇看她那副領完隊“都他媽去死”的表情也不是太敢去招惹她。
“還有一個江安瞳。”他如實回答。
趙恒聽到這個名字默然片刻,随後道:“先找過來替上再說。”
趙凡宇巡視一圈,眼睛一亮,聲音震天動地:“江安瞳!!!”
五十米開外,少女身形修長,帶着黑色鴨舌帽,鼻梁上的黑色墨鏡反着光,嘴裏叼着根冒着絲絲涼氣的冰棍兒,正低着頭玩手機。
她聞聲摘下墨鏡,擡起頭來,眯着眼朝這邊看過來。
趙凡宇沖過去把江安瞳一路拽到跑道上,她一臉懵逼地穿着條正裝裙捏着根棒冰站在一排短袖短褲蓄勢待發做準備活動的女生中間。
趙凡宇着急忙慌地扒着溫時因手臂,指着名單說:“快點快點,加個江安瞳名兒上去,然後趁這這祖宗還沒反應過來快點開始。”
溫時因:“……”
他在名單末尾一筆一劃寫下“江安瞳”三個字,然後遞給趙凡宇看了一眼。
裁判老師吹了聲哨:“替補選手準備一下,頭上帽子摘掉,棒冰丢掉或者吃掉,手裏東西放一下。”
江安瞳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方要去何處,她剛準備跑出去抓起趙凡宇揍一頓,結果人雙手合十,态度卑微地懇求道:“瞳姐瞳姐,算我求你了行嗎,你就跑一下,不然回去我爹皮給我扒掉一層,回頭随便你提啥要求,給你拴根繩子溜兩圈都行。”
江安瞳蹙了蹙眉頭,思忖片刻,狐疑道:“真的?”
趙凡宇等不及了:“真的真的,不騙你”,他把她帽子一把摘掉,連同手裏冰棍也一起搶了過來,然後一把把人推到跑道中間,“就這麽說好了,你先跑了再說。”
裁判員一聲“預備”,然後是發令槍扳機被扣下的聲音,“嘭”的一聲,一排女生的身影如箭一般沖出去,江安瞳剛回過神來,起點處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象征性地動了動身體,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擡腳出發。
第一梯隊的女生已經快要跑完小半圈了,前後戰況十分焦灼,第一名動蕩不定。
隊末的人如老頭散步,不慌不忙地吊車尾。
趙凡宇盯着最後那個慢悠悠的身影,心裏比她還着急,他四處看了眼,把手機,帽子,墨鏡和冰棍往溫時因手裏一塞:“兄弟幫忙拿一下,謝了!”
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溫時因皺眉,懷裏抱着一堆東西,用兩根手指拈着冰棒,他垂眸盯着那道随時可能流下來的汁水。
啧,好煩。
趙凡宇飛到江安瞳邊上唧唧歪歪:“瞳姐啊,咱們既然參加了就好好跑成嗎?別這樣整啊,沖上去啊!!先超過你前面那人啊!”
前面的人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倆人。
江安瞳受不了剜了一眼旁邊的二貨道:“那你他媽就給爺閉嘴,屁話真幾把多。”
趙凡宇一噎,剛想反駁兩句對面的文明用語,旁邊的人突然加速,順着彎道一路沖到第一梯隊的末尾。
快得像刮過一陣風。
他呆呆地在風中淩亂。
下一秒,整個操場響徹着趙凡宇的尖叫。
“蕪湖——我瞳姐就是牛逼!!!”
“沖啊,江安瞳!!!超過她!!”
“太他媽屌了!!!”
趙凡宇喊得嗓音沙啞,像只被喂了興奮劑烏鴉。
亢奮得不得了。
江安瞳跟在那一個焦灼隊伍的旁邊,跑在最外圈,像個陪跑的局外人。
旁邊女生們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她嘴巴微張調整了一下呼吸,不知疲倦一般,神情泰若自然。
最後的兩百米,江安瞳視線劃過跑在最前面的女生。
貌似是那個三中女生。
耳邊趙凡宇還在手舞足蹈地狂喝:“沖啊!!別跑外道!!!沖進去啊祖宗!!!”
啧,煩死了這傻逼。
她擺臂頻率加快,步幅增大,把速度提了上去。
最後五十米時,秦韻望着終點處那抹挺拔而潔白的身影,她咬牙,內心卻止不住喜悅。
她是第一。
這份短暫的喜悅并未持續多久 ,她視線中猝不及防地現一截晃動的裙擺和微揚的卷發。
最後一秒,她旁邊的人帶着呼嘯的風與周圍人的歡呼與她擦肩而過,第一個過了終點線。
她不是最後嗎?
秦韻有些發懵,她身上一陣酸軟,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等她回過神來,心裏那股不平衡的勁兒才湧上來。
她視線追随着江安瞳。
她這會兒正一巴掌拍在趙凡宇腦袋上。
“你他媽有病吧你,我跑個步你在旁邊狗叫什麽?你不嫌自己丢人,我嫌啊!”
對面明顯興奮過頭了,被打了還渾然不覺,嘴裏不停念叨:“第一啊!第一啊!!江安瞳你知道嗎?這是我們班歷史上第一個第一啊!!”
江安瞳:“……”
怎麽跟智障一樣。
她不耐煩地說:“我東西呢?”
趙凡宇指了指溫時因:“他那兒。”
江安瞳朝那邊走過去。
秦韻皺眉,看了眼少年手中的帽子與快要融化的冰棍,心下一沉。
江安瞳接過帽子帶上,看着少年手裏滴着粘膩汁液的冰棍驚呼一聲:“你還拿着呢?”
溫時因蹙眉,臉上寫着“你也知道我還拿着還不快把這東西弄走”。
江安瞳意會,問旁邊女生借了張紙巾攤開往溫時因手上一糊,擦幹淨了以後用那張紙包着冰棍棒往嘴裏塞,結果被涼得一哆嗦。
她吃完冰棍随手丢進了一邊的垃圾桶裏。
溫時因坐在一旁登記時間和排名。
江安瞳湊過去看了一眼,找到了那個排在最後的自己的名字。
溫時因的字體筆畫淩厲,字體修長,跟他這個人一樣,透着一股無法言說的銳利之感。
她不禁感嘆道:“你的字跟你人還挺像的,都很……嗯,”她頓了一下,像是在她貧瘠的詞彙量裏認真地搜索了一下,“娟秀。”
溫時因聞言停下筆,擡起頭冷冷睨了她一眼,一臉“你在放什麽屁”。
片刻,他垂下頭一邊寫一邊說:“你的字跟你人也很像。”
江安瞳有些期待年級第一豐富的詞庫會說出什麽高大上的詞語來形容她的字和她這個人。
她聽到他說。
“剛正。”
???
剛正???
“你放屁。”江安瞳下意識脫口而出。
她本來以為聽到的會是漂亮美麗霸氣這種庸俗可她卻愛聽的詞兒,再不濟嚣張也是可以的,比較符合她平時一以貫之的作風。
但是。
剛正這個詞她受不了!!!
她是叛逆美少女!!!
怎麽能用剛正形容!!!
“唉,這位年級第一,你給我好好看清楚了,”她指着自己,“剛正這個詞跟我有什麽關系?”
溫時因挑眉:“那娟秀和我也沒關系。”
“那你的文化水平跟我是一個層次的嗎?娟秀是我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到的一個褒義……”
她話說到一半,被人打斷。
秦韻跑完步,面色通紅地站定在江安瞳面前,身後站着裁判老師。
江安瞳奇怪地看她一眼。
她說:“江安瞳同學,你在快要過線的時候撞了我一下。”
江安瞳眯着眼看她,沒說話。
這女的不會是把自己當成假想情敵了吧?
現在污蔑人都這麽簡單粗暴了?
溫時因停筆擡頭盯着秦韻,眼裏仿佛裝下了一整個極點的冰川海水,帶着看不盡的陰冷寒涼。
場面鬧得有點僵硬。
秦韻不肯退讓,咬死了江安瞳犯規,要她拱手交出第一。
裁判也是一臉難辦,畢竟他是學校老師,又不是專業裁判,最後過線那一點點時間他也沒仔細看。
趙凡宇聞聲趕來,撥開人群鑽了進來,吵吵嚷嚷:“誰?誰想搶走瞳姐第一,小爺我今天這話放這了,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可能!!!”
他要誓死捍衛這個來之不易的第一。
江安瞳嫌他丢人,心裏卻覺得有點他媽感動。
她上前一步,兩人這麽一比對還是江安瞳要高出那麽一點點。她垂眸,:“你叫什麽名兒?”
一個熟悉的問題。
秦韻不卑不亢:“秦韻。”
江安瞳挑起一只眉毛,眼睛彎起一個漂亮的笑來,卻依然不達眼底。
她背對着溫時因,他能想象她是什麽表情。
這是這位大小姐的一個特點:一個完美無瑕的笑容裏藏着無數把尖銳刺骨可以随時奪人性命的彎刀。
江安瞳:“秦小姐應該沒受傷吧?”
秦韻皺眉,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問這種無厘頭并且毫無意義的問題。
正常人不應該是面色猙獰地跟她争執起來嗎?
她答:“沒有,但是如果沒有撞我那一下,我應該才是第一呢。”
江安瞳嗤笑一聲。
這第一說的真他媽冠冕堂皇。
張口就來是吧。
她的笑容仿佛出現了一絲裂痕,逐漸剝落開來,可以窺見晦暗的內裏,她語氣漫不經心:“你本來可以拿第一,剛好秦小姐也沒受傷,更沒有人看到我撞了你,我這人呢也比較公平,十分尊重他人意願,那我們就……”
“再比一次?”
秦韻表情逐漸凝固,她只是想攪黃江安瞳的第一,再不濟讓她背個勝之不武的名頭也是好的。
她看不得她好。
但她是真沒想到江安瞳直接要求再比一場。
她猶豫不定。
對面嘲諷地笑了一聲:“算了,也就這點膽子。”
她擡腳要走。
秦韻雙手在身側緊握,不堪忍受大庭廣衆之下的侮辱,她咬了咬牙,面上依然維持着一派祥和寧靜,仿佛她真的只是個心胸坦蕩的受害者。
“行。”
江安瞳笑了一聲,轉過身來伸出一只手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江安瞳覺得自己今天有點不對勁。
好像戾氣有點重。
這破比賽她本來就是半路被抓來的,名次她不在乎。
她對待一切事物都是抱以這樣無所謂的态度。
放在平時秦韻這種人她見過的沒有一千也有一萬八,她理都懶得理。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風太燥,天太熱,吹得她心煩意亂,十分執着于這個對她而言無關緊要的名次。
又或者是別的什麽東西。
她自己也不知道。
磚紅的跑道起點被光照得晃眼,半空浮起的塵埃如滾滾硝煙,好似一場緘默又盛大的戰事。
江安瞳擡起手來重新綁了個馬尾。
發令槍響第二遍,江安瞳飛了出去。
沒錯,是飛。
她快得像是槍中的子彈,發絲裹着斜陽,裙擺恣意揚起,鼓出風的弧度。
秦韻被這傲人的速度震驚到。
比賽剛剛開始,她就後悔了,因為她知道。
她追不上。
完全追不上。
拼了命也追不上。
她與她之間隔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江安瞳嘴角揚起,仿佛從發絲到全身都在叫嚣。
不是喜歡碰瓷嗎?
來碰啊。
操場邊有人驚呼。
“高一八百米不是比完了?”
“這好像是兩個人加賽。”
“卧槽,那個快到飛起的是誰,江安瞳嗎,好帥我的媽。”
趙凡宇比打了雞血還要興奮,他上竄下跳,嘴裏瘋狂喊着:“江安瞳牛逼!!!江安瞳全世界第一屌!!!”
這次,江安瞳覺得這二貨的叫聲好像也沒那麽聒噪。
最後的一百米,江安瞳張開口大口呼吸着空氣。
裝逼累嗎。
當然累!!!
呼吸困難,周圍熱浪翻滾,席卷她全身,勁風如猛獸嘶吼,呼嘯而過,直直刮入她耳朵,每一步都如墜千斤,舉步艱難。
但是,裝逼就得裝到底。
臨近終點時,恍惚間她看見溫時因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他臉上劃過一絲淺淡的明朗的似有若無的笑意,頃刻間便又如湖水般重歸寧靜。
沖過終點線,周遭的喝彩與喧嚣隐匿,世界靜得她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與毫無章法的心跳聲。
那一刻,胸腔緊迫得仿佛要炸裂,喉嚨充滿劇烈運動過後的血腥味,滾燙濕黏汗水順着臉頰流向地面,她腦子裏卻只有一個想法。
這太陽可真他媽大,曬得小爺我心髒胡亂蹦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