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凸月
凸月
這場比賽毫無懸念地結束了。
趙凡宇急急忙忙地上去送水遞紙。
江安瞳坐在椅子上擦汗,餍足地眯了眯眼。
溫時因坐在對面擺弄名單,廣播室裏開始播報下一輪女子八百米檢錄名單,裁判開始清場。
江安瞳站起來手指扣了扣溫時因的桌面,笑得燦爛:“怎麽樣,小爺我帥不帥。”
回答的是趙凡宇。
“帥啊!!!沒見過這麽帥的!!!”
江安瞳鄙夷不屑地看了看他,似乎對他廉價貧瘠的誇獎感到一言難盡。
趙凡宇粗嘎的嗓門掩蓋住了溫時因低垂着的頭下傳來的輕笑聲。
帥。
他在心裏默答。
江安瞳灌了口水,從草坪橫穿到操場另一邊時,正面碰上了剛剛趁着歡呼聲落荒而逃的秦韻。
她面紅耳赤,臉色緋紅難褪,不知道是被熱的還是因為羞赧難堪。
江安瞳從她身邊經過時睨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暗藏殺機道:
“別碰瓷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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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韻忍不住顫栗了一下,面上血色盡失。
江安瞳“嗤”了一聲:“就這也敢來挑釁我啊妹妹,別太不知好歹哦。”
然後揚長而去。
雖然不知道誰年紀更大一點。
但是江安瞳每次叫人妹妹就有一種“別管我老子就是最大的在我面前的都是妹妹”的感覺。
姐姐氣質渾然天成。
傍晚,霞光滿天。今天的比賽項目結束,算是告一段落。
江安瞳狠狠地贏了一把,離上次這樣豁出去玩命似的瘋跑還是在她七歲那年因為打架不小心把人男生褲子扒了結果對面哭着吵着要她負責,她當時蹿地比兔子還快,生怕慢一秒自己終身大事就要交代在此了。
盡管她現在腰酸背痛腿抽筋,痙攣顫栗肌無力,但是白嫖了趙凡宇這麽個丫鬟端茶送水伺候她一下午好像還不錯。
晚上沒有排課,基本上全校除了苦逼高三還在與世隔絕的最高層教室裏奮筆疾書,剩下的都在看電影。
除了高一八班。
江安瞳看着希沃白板上幾只歡樂跳躍着的粉紅吹風機,嘴角抽搐了一下。
最後一排的幾個纨绔小哥把薯片嚼得嘎吱嘎吱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就你媽離譜。
江安瞳覺得自己勢必要離這群傻叉遠一點,同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指不定哪她就能和江夢涵看同一個少兒頻道還一起拍掌傻樂。
細思極恐。
走廊靜悄悄的。
江安瞳慢悠悠地下了樓,走到校門口,對着保安室的保安一頓花言巧語最後被放出了校門。
十四中外面一排小吃店,她點了份蝦餃囫囵吃完,順便帶了份蛋黃酥。
沿途路過奶茶店,她随便點了杯果茶。
店員笑眯眯地告訴她:“今天第二杯半價。”
江安瞳眨了眨眼,又要了杯全糖的芋泥奶茶。
江夢涵那小屁孩就愛喝這甜到發膩的奶茶。
她一邊啜着奶茶一邊走回學校。
離放學大概還有半個小時。
經過樓梯間,窗邊幽幽地站了個人影。
溫時因把半個身子探出窗戶,晚風吹拂着他柔軟的發絲,整個人單薄得仿佛會被風吹散。
江安瞳心下一驚,上去拽着那人的校服外套,硬是把人拽了出來,他沒站穩向後一個趔趄,撞在旁邊地牆上,發出悶悶的一聲。
溫時因視線冷冷地掃着對面的人。
“喂,不就被人表白拒絕以後被人打了嗎,不至于尋死啊。”
江安瞳板着臉一本正經地教育他。
溫時因蹙眉,喉結滾了滾,嗓音有點不耐煩:“我沒想跳樓。”
……
空氣有一瞬的凝固。
江安瞳尴尬地咳嗽了兩下,她看了眼他身上的傷,摸了摸鼻子,試圖轉移話題:“那什麽,你傷好點沒。”
溫時因看了眼這大小姐拙劣的演技,沒什麽溫度地說:“确實好點了,如果沒有你剛才那一下的話。”
沒完了是吧?
要不我跳下去?
她咬了咬後槽牙,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笑的勉強:“那這些給你賠罪吧。”
溫時因垂眸看了兩秒她手裏的奶茶和蛋黃酥,然後默默伸手接過袋子。
???
我就說兩句客氣話你他媽還真要?
臉呢?
她死死攥着袋子不撒手,一臉不可思議地盯着溫時因。
少年挑眉:“不是要給我賠罪?還不松手?你就這點誠意?”
江安瞳呆呆地松開手。
溫時因懶得拆穿她那點心思,他笑了聲,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順着剛才的話說下去:“那我接受一下你的誠意。”
江安瞳:“?”
還他媽得寸進尺。
她眯了眯眼,氣憤地猛吸一口手中的果茶,咬牙切齒地看着溫時因,她就不信那甜不拉幾的東西他能喝得下去。
下一秒,他用吸管戳開奶茶,慢慢地放進嘴裏吸了一口,然後面無表情地吞下去。
波瀾不驚。
江安瞳詫異地打量了一下他:“你不覺得膩得慌?”
溫時因在拆蛋黃酥的盒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還好。”
他咬了口蛋黃酥。
“你竟然喜歡吃甜的。”江安瞳努努嘴。
溫時因沒接話,算是默認。他又吸了一口奶茶,然後繼續咬蛋黃酥。
江安瞳跟着咬了咬吸管,聚精會神地盯着對面的人吃東西。
溫時因吃東西慢條斯理的,三口蛋黃酥一口奶茶,十分富有規律。
并且看起來吃得很香。
這是真的餓了啊。
她沒忍住,掏出手機對着他拍了張照。
溫時因擡起頭皺了皺眉,他下意識用手擋:“你在幹嘛?”
江安瞳收回手機欣賞了一下,低着頭回:“拍照啊。”
“我覺得你這個吃東西的樣子有點似曾相識,”她打開微信,翻出一個視頻然後點開,舉到溫時因面前,“你看看。”
視頻裏是江月亮在低頭吃貓糧,吃兩口,喝口旁邊的水,大概吃了十分鐘,整個視頻安靜且滲透着優雅。
神情動作和溫時因如出一轍。
溫時因眯了眯眼。
江安瞳看着視頻莫名笑起來,秾麗的臉上沾染幾分少有的溫和:“是不是很像,”她朝溫時因揚了揚下巴,聲音勾着調子,帶着點缱绻柔和。
“溫月亮。”
溫月亮。
溫時因在心裏默默咬了兩下這三個字。
他很淺地勾了一下唇,然後默答。
嗯。
江安瞳退出微信時,瞥見了角落地的那個炸毛兔頭像和那一串數字。
她頓了一下。
06429
話說,今天是幾號來着?
她擡眼看着溫時因,他正把最後一口蛋黃酥塞進嘴裏,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也擡頭不解地看着她。
“溫時因,你今天生日嗎?”江安瞳疑惑地問他,還沒等對面回答,她又自顧自嘟哝,“不對啊,你也不是06年生的啊。”
溫時因舔了舔嘴唇:“今天不是我生日。”
江安瞳點點頭:“哦。”
兩人頓時沒了聲響,樓梯間安靜下來。
溫時因側頭看了眼即将被黑夜吞沒的晚霞,遠方有幾顆星子在忽閃忽爍。
華燈初上,裝點出一片繁華的亭州城。
頭頂飛機劃過天際,尾後拖出筆直狹長的白色痕跡,聲音震耳欲聾。
他擡頭盯着那架飛機,眼睛裏微光閃動,直到它伴随着逐漸微弱的聲音穿過遠方厚重絢麗的積雲層。
他垂下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再繁華盛大也沒有他的歸處了。
零六年四月二十九號傍晚六點四十二分三十九秒,南航一架編號為B-9633的飛機,在萬米高空如同脆弱的飛鳥一般以每秒165米的速度向下俯沖。
一種無力回天的可怖速度。
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幕,飛機火花四射,火光刺眼,滾滾濁煙從機身向外彌漫,牽帶着雲霞一同墜入海底。
短短五分鐘,海平面上被驚起滾滾波濤,浪水洶湧猶如一場盛大又哀恸的海嘯。
片刻過後,萬籁俱寂,世間萬物仿佛都在緘默,黑夜吞噬了最後一絲光亮,平靜的海水被映照成黯淡的黑色。
鷗鳥長鳴,劃破沉寂。
像悠長的哀嚎,像無盡的哭噎。
全機一百三十八人,無人生還,屍骨無存。
夜色濃稠,一夜無月,不見破曉。
從那一刻起,他就沒有了歸途。
再也沒有。
溫時因收回眼,轉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江安瞳。
江安瞳也收回神,面色有些呆滞。
她感受到了溫時因身上某種特殊的情緒。
從他凝望天空的眼睛裏。
但是她沒有讀心術,探不進他內心的想法。
但是她心裏有種隐隐的感覺,今天應該對他挺重要的。
“走了。”溫時因拉上校服拉鏈,手裏拿着空杯,轉身上樓。
江安瞳眨了眨眼,也跟着上樓走回班。
運動會提早放學,校門外一片返祖現場。
陸雨妍跟在溫時因旁邊有些焦急:“溫時因我今天怎麽一天都沒找到你?你去哪了?”她看着他手臂上的傷痕,皺着眉頭,“還有你身上這些傷是哪裏來的?”
溫時因一個一個回答:“競賽完下午被拉去統計八百米成績,忙了一陣子,傷是競賽時不小心磕到的。”
陸雨妍再次皺眉:“你騙我能不能找個靠譜點的理由。”
溫時因避重就輕道:“上過藥了。”
陸雨妍咬了咬嘴唇,眼眶紅了一圈:“你就什麽都不告訴我是吧?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家當作你自己家啊?我在擔心你。”
他默然。
當作自己家嗎。
沒有。
從他九歲被領養進陸家那一刻,他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融入這個家。
何芸沒有了生育能力,她執念着想要一個男孩。
陸成華為了滿足妻子答應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孩子。
他只是幸運地被看中了。
如果不是他,也可以是福利院裏任何一個孩子。
對于陸成華來說,他對待溫時因不像一個父親,像鄰居的叔叔,從不責罵他,對于他的錯誤也不甚在意,一笑而過,态度仿佛把他當作陸雨妍的玩伴亦或是家教老師。
陸雨妍一開始很厭惡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她欺負他,就像福利院裏其他孩子一樣,直到初中,她開始對于這個領養的哥哥産生了情感,不是親情,是愛情。
但是她很單純,她覺得只要溫時因也喜歡她,他們就能在一起長長久久幸福美滿。親生女兒和一個領養的孤兒在一起,抛開他父母的決定,他自己都不會同意。
這樣的愛情從不被世俗祝福。
何芸的執念,陸成華的态度,和陸雨妍不屬于親情層面的感情,這三者只不過是廉價又短暫的情感寄存,沒有他,也會有其他人。
所以他實在沒有辦法去融入這個家。
或許換句話說。
從飛機墜毀那一刻,溫時因就再也不屬于任何一家的人。
他沒有家。
所以他一直把自己擺放在一定距離的地方,他就像陸家一個長期的租客,平時寒暄幾句,不夾帶什麽真情實意,合約到期了就全身而退,拎包走人。
他很感謝他們一家,感謝他們收留他,感謝他們給了他一個去處,能讓他有平穩的基本生活與安心學習的環境。
但也僅僅只是感謝。
他沒有奢求過什麽,他會一直保持着這樣恭敬的相處方式,不退縮,不逾矩。直到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可以不靠陸成華一家的物質幫助後,他會還清這幾年的賬,至此再無瓜葛。
他承認他是個自私的人,但這也是他所能做的最多了。
他離開內心不會有太大波瀾,他覺得陸家也不會有。
一路無話。
兩人都陷入了獨自的焦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