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滿月
滿月
入夜,窗外天空濃雲蔽月,陰沉一片。
溫時因額頭布滿冷汗。
他身處零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那架由他父親溫平言所駕駛的客運飛機上。
他好似一個孤單的靈魂,不受拘束地游走于客機的每個角落。
機艙內一片祥和,他母親蘇園穿戴着統一的制服在幫一位年邁的乘客放置行李。
駕駛艙裏主駕駛位上的男人眉目英朗,面容平靜,他在天上操控着一切。
下一秒,平靜被警報聲打破,飛機內晃蕩不止,乘客驚慌一片。
乘務員在盡力安撫每一位乘客的情緒。
他看見溫平言緊咬着牙,面上淌着涔涔的汗水,他死死拉着操控杆,目光凝聚在玻璃窗外,血絲布滿眼球。
情況緊急又嚴峻。
他知道自己無力回天了。
溫時因想給他擦汗,伸出的卻手直直穿過了溫平言的胸膛。
現實中他們屍骨無存,□□和靈魂都沉溺紮根于大海,讓他連個祭奠的地方都沒有。
就連在夢裏,他也無法再次觸碰到他們。
短短五分鐘,整個客機被失重的恐懼感席卷,尖叫聲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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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在靠近海平面時解體爆炸。
所有人的慘叫被堵截在這一瞬。
夜色沉寂下來。
夢裏的場景是混亂又模糊的。
但是他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冷,仿佛一雙長滿冰錐倒刺的手在不停地拖拽着他着他的身軀,刺破他的臉頰,鮮血直流。
他漂浮于廣袤曠遠的海面,刺骨的觸感無孔不入,侵襲他的四肢百骸,天色在瞬間變得灰暗,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寒涼的荒蕪之中。
就像。
他也一同死在了那個悲哀的傍晚。
溫時因猛地睜開眼,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衫。
他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
一點半。
他起身準備去沖個澡,結果微信彈出一堆消息。
目立裏:【視頻】
目立裏:【照片】
目立裏:【趁我沒睡先發給你】
目立裏:【越看越像】
目立裏:【不熬了我睡了掰掰溫月亮】
目立裏:【月亮.jpg】
溫時因盯着“溫月亮”三個字看了很久,心裏莫名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
他竟然不讨厭這個綽號。
他點開個人資料,在個性簽名上打下一行字母。
Moon.
然後點确定。
漆黑的黑夜裏響起一聲突兀的笑。
運動會第二天,天色有些陰沉,眼看要下雨。
團隊項目比完後,還剩一個鮮花隊的結幕式。
結果開始前十分鐘,下雨了。
姑娘們面上都是失望的神色,只有江安瞳心中狂喜這場及時雨,偷偷貼着牆根溜走了。
結幕式取消,烏泱泱聚集在操場的學生都沒趣地回了教室該幹嘛幹嘛。
第二天運動會只開半天,江安瞳在班級裏就着恐怖片的詭異背景聲睡得安詳。
書包已經背在背上了。
一到放學她就迫不及待飛出教室。
出來太早,校門外沒什麽人。
今天來接她的人換了一輛車。
她拉開車門,駕駛座上的女人戴着黑色墨鏡。
她有些詫異:“媽?今天怎麽是你來接我?你劇組殺青了?”
付奂婷勾了勾嘴唇:“今天你小姨回國。”
副駕駛座上的女人面孔與付奂婷有三分相似,是付奂婷的姐姐,名字叫付奂音,國內知名品牌服裝設計師,江安瞳衣櫃裏有好幾條她設計的樣衣。
她眼睛亮了亮:“小姨你怎麽回來了?就你一個人嗎?宋景安呢?”
女人薄唇輕啓:“在國內接了場秀的設計,”她拿出鏡子對着嘴唇補了補口紅,“宋景安那小子一直想轉學回國內,就他那樣,哪個學校敢要他。”
江安瞳轉了轉眼睛,點頭表示贊同。
回臨潭華府的路上,付奂婷提了一嘴:“江安瞳,你每周末有沒有讓李叔按時送你去外公書店寫作業?”
江安瞳心虛地瞥開眼,跟小姨開啓一個新的話題:“小姨,那場秀在什麽時候啊?”
付奂音笑了笑,柔聲道:“要準備兩三個月,暑假給你留個位置,但是小瞳得幫我試衣服。”
江安瞳比了個手勢:“ok。”
付奂婷在一旁有些無語,前方紅燈,她踩住剎車,順着之前被岔開的話題說下去:“沒去就直說,別給我岔開話題。”
付奂音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去不去有什麽關系,小瞳不想上學就讓她開心點呗,”她側頭朝着後座的江安瞳揚了揚眉,“是吧。”
江安瞳抿着唇瘋狂點頭,心道還是小姨最懂她。
付奂婷長嘆一口氣,有些無奈:“你們倆才像姐妹,”她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玩手機的江安瞳,嚴肅道,“但是書店還是得去。”
江安瞳臉垮下來。
母上大人還在繼續:“也就只有外公能管管你,聽說你們年級第一不是經常去書店,你有不會的去問問別人。”
江安瞳挑眉。
小道消息還挺靈通。
她撇撇嘴,重新把希望放在小姨身上,目光灼灼:“小姨你明天要我幫忙試衣服嗎?什麽時候都可以。”
付奂音彎唇:“明天不行,”她搖了搖手裏的手機,笑的溫柔豔麗,“明天要跟你姨夫過二人世界。”
付奂婷得逞地笑了笑。
江安瞳:“……”
行吧。
接受命運的安排。
——
五一放假第一天。
江安瞳受到了家裏小屁孩催命一般的起床服務。
江夢涵也算是付奂婷的間諜密探了。
當天是個豔陽天。
清晨七點半,陽光穿透玻璃窗映照在江安瞳那張沒睡醒的臉上。
旁邊溫時因在整理書架上的書。
江安瞳見了有些詫異:“你還幫我外公整理東西?我怎麽不知道你愛樂于助人?”
溫時因:“給錢的。”
江安瞳了然。
就知道這人不會這麽好心的。
她有些好奇地湊過去問:“一個月多少錢?”
溫時因面容平靜,脫口而出:“兩萬八。”
跟他媽真的一樣。
江安瞳一頓,一臉無語。
就知道這人不會說出什麽正經回答。
“騙狗呢吧你。”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裏夾着一只水筆,轉得飛快。
對面看了她一眼,平淡又認真地回答:“嗯。”
???
幾個意思。
她氣的牙癢癢,随手抓起桌邊的一本書朝店門邊澆花的人扔過去。
轉眼間,那本書砸在了推門而進的人的臉上。
江安瞳:“……”
溫時因:“……”
她有點心虛地規避目光。
只見那人手裏拿着那本書朝江安瞳走來。
溫時因站在門邊眯了眯眼睛。
江安瞳擡頭,對上一張陌生的面孔。
那人面露驚訝之色,大叫一聲:“江安瞳!真的是你啊?”
江安瞳茫然地朝他看過去,腦子裏搜索了一下這個半路殺出來的人。
很好,不認識。
她揚了揚眉:“你是……”
那人眉飛色舞:“啧,這才幾年啊就不記得了,我是程川啊。”
江安瞳目光往他身後移了移,對上溫時因那雙略帶打量的眼睛,她收回眼,抿了抿唇不确定道:“我們……認識嗎?”
程川順勢坐到她邊上來,江安瞳往旁邊移了移,他一拍腿道:“哎呀就是初中跟你在這裏打過架然後還跑了……”
話說到一半被江安瞳打斷,她臉色不是很好:“好了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程川一臉興奮:“你記起我來了是嗎?”
哈哈。
江安瞳在心底冷笑一聲。
他媽的那架打得可是印象深刻。
說起來初中江安瞳跟他不是一個班的,也對他沒什麽印象,完全不記得他叫什麽名兒,對于他的長相更是趨近模糊。
當時初中的江安瞳在這家書店看漫畫,程川走進來眼睛毫不避諱地往她身上瞟,過了好一會兒,他朝這邊走過來抽走她手裏的書。
江安瞳一臉莫名其妙。
他冷不丁來了句:“江安瞳,你媽媽死了嗎?”
程川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平靜,很認真,不像在罵人,像在真誠發問。
江安瞳皺眉,奇怪地看着他,想去搶他手裏的漫畫,他不給。
她急了:“你什麽毛病?”
程川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他看着她的臉,繼續自己的話:“我媽死了,你長得好像我媽。”
江安瞳聽得毛骨悚然。
程川突然拉起她的手,把她往門邊拽:“我沒有媽媽了,你跟我回去吧。”
他機械地扯着她的手臂,力氣大得仿佛要把她的手生生拽斷。
她脾氣上頭,撈起桌上的水瓶丢過去。
程川胸口被砸到,他整個人頓了一下,像是突然爆發一般,面部變得猙獰扭曲起來,他指甲死死掐在江安瞳手臂裏,劃出幾道血痕。
“你打我,你憑什麽打我?!是不是所有人見了我都要打我罵我?你長得這麽像我媽你憑什麽打我?我媽都沒打過我!?你憑什麽?”
江安瞳手被掐地生疼,她火氣上來當場扇了他一巴掌:“我他媽就是打你怎麽了?你他媽給老子撒開你的手,我他媽怎麽惹着你了你要朝我狗叫?!”
兩人劍拔弩張,在地上扭打成一團。
江安瞳踢他一腳,他就打回一拳。
到最後狼藉一片,書櫃轟然倒塌。
衆人驚呼。
程川趁着混亂倉皇而逃。
到後來就是江安瞳一個人理了一晚上的書櫃。
她思緒回籠,看着面前這個笑容滿面的人只覺得驚悚。
這次不會又他媽要把她拉回家當他媽吧。
初一打的那一架實在是被挑釁上頭,過程中沒多少理智,腦子裏也只有一閃而過的片段,疼痛感都沒幾分。結束了又被罰理書櫃,後半夜迷迷糊糊睡在一攤亂七八糟的書裏,她心裏只覺得委屈死了,她就沒多想這件事。
現在想起來覺得程川這個人可能不太正常。
程川坐在沙發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江安瞳:“幾年沒見你又長得更好看了。”
怎麽,長得更像你媽了?
江安瞳心裏暗自诽腹,面上挂着生硬的笑容:“謝謝啊。”
她環顧四周,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飛速踱步到擦櫃子的溫時因身邊,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臂:“溫時因。”
他轉過頭來看着她。
少女拘謹地站着,目光時不時瞥向身後的人,用氣音說:“我覺得那人有點……可怕。”
溫時因挑眉,他勾了勾唇,似是不相信:“怎麽,還有讓大小姐感到害怕的人?”
江安瞳撇嘴,身體朝他湊近了一點:“我說真的,我初中跟他在這打過一架,他說他媽死了,上來就掐着我的手說我像他媽,讓我跟他回家,”她手點了點太陽穴,“我覺得他可能有點精神失常。”
溫時因擦櫃子的手沒停,面容平靜無波,像是在聽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他垂眸掃了掃跟自己貼在一塊兒的少女,語氣冷淡:“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江安瞳聽到這話愣了半秒,反應過來自己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後知後覺地竄出半米之外,她眼神閃躲,手指無處安放地蹭了蹭鼻子:“那個……沒事我寫作業去了,你自己小心一點。”
她轉身想走,又一個滑步回來補充道:“小心他說你長得像他爸。”
溫時因擦櫃子的手一頓,不知道在想什麽,随後低下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程川在店裏晃悠了一圈然後走了。
江安瞳心裏松了一口氣。
她坐在桌邊,手拖着下巴看溫時因寫作業。
半小時後。
她看得眼睛發酸,對面那人連頭都沒擡起來過。
一介書呆子真是無聊。
她打了個哈欠。
溫時因推過來一本練習冊,他擡起頭來,不緊不慢道:“無聊就把你那破物理寫一下,”他手指翻了翻那本嶄新的練習冊,“四個月,你寫了八面。”
江安瞳頂了頂腮,剛想反駁兩句,只聽那人又說:“哦,這頁不算,”他手點了點第八頁那幾行字,然後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檢讨書,我是江安瞳,今天我因為……”
念到一半面前本子被人抽走,江安瞳抱着那本練習冊虎視眈眈地看着他。
他想笑:“怎麽?專業寫檢讨的?”
江安瞳翻了個白眼,打開最新的一面作業朝他伸出手。
溫時因放了只水筆在她手裏。
???
她蹙眉,憤憤地把那支水筆丢回桌上:“我要答案!”
下一秒,她被當頭一棒。
“要什麽答案?我看你像個答案!”
付丞陰沉着一張臉站在她身後。
江安瞳“嘶”了一聲,痛苦地轉過頭。
付丞笑着對溫時因說:“不好意思啊,這丫頭在家裏被寵壞了,無法無天的一點規矩都沒有。”
被寵壞的人不服氣:“什麽啊?江夢涵才被寵壞好吧?”
付丞冷哼一聲:“都一個樣兒,還有個在國外逍遙,三個人沒一個有正形兒。”
江安瞳小聲嘀咕:“天要亡了我們家。”
又是當頭一棒。
“閉嘴,坐下,寫作業!”
他擰着眉頭,皺紋堆在一塊兒。
“小溫你不要給她抄答案,讓他自己寫!”
溫時因掃了她一眼,默默點頭。
付丞說完慢吞吞地走了,時不時還不放心地轉過頭看她一眼。
等到他完全消失在視線裏,江安瞳才躬身湊過去,伸出手,小聲地說:“走了走了,答案答案。”
溫時因無動于衷。
少女搖了搖他寫字的手,墨水在紙上劃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痕跡。
溫時因嘆了口氣,放下筆,冷眼看着她:“沒聽你外公說?自己寫。”
江安瞳瞪了瞪眼睛:“你還真聽他的啊?那你怎麽不聽我的話呢。”
他垂眸舔了舔嘴唇,然後擡眼:“他是我老板。”
江安瞳一噎,她點頭,朝對面豎了個大拇指:“行,你贏了。”
她認輸地拿起那支被丢棄在桌上的筆,目光停留在第一道題上面。
十分鐘後。
她把作業本往溫時因面前推了推,用筆尖點了點那道題,十分高傲地說:“我不會,怎麽寫?”
溫時因:“……”
他有時候覺得這大小姐其實也不算太笨,至少會察言觀色,可現在看來。
她跟個智障一樣。
“你十分鐘就看了這一道題?”
他神情嚴肅。
“那我不是不會嗎?”
她理直氣壯。
“你教不教,不教算了。”她把書收回來。
溫時因拿出物理書,擡手示意她過來。
江安瞳慢吞吞地把凳子挪過去。
他對着書上的基礎重點一個個講過去,思路分明,條理清晰,速度比上課要快很多。
江安瞳跟着他的速度一邊聽一邊消化。
她側頭聞了聞她身上那股冷茶香味,冷不丁開口:“溫時因你用的什麽洗衣液。”
溫時因垂眸,用筆重重地戳她的額頭,有點不耐煩:“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
江安瞳伸手摸了摸額頭,怕被他被捅出個窟窿來,聲音悶悶的:“我聽了啊,我連第一題都會做了。”
少年示意她:“那你做。”
她在本子上勾了個C,然後擡眼期待地看他。
溫時因點了點頭。
江安瞳沾沾自喜,她現在覺得自己牛逼得能考個年級第一回來,于是她二話不說,埋頭把所有物理作業寫了。
溫時因給她對答案。
少年面無表情地說:“兩張試卷一共80題,你錯了62道,練習冊一共28題,你對了8道。”
聽到這個結果,江安瞳自信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自暴自棄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桌面,雙眼無神,仰天長嘆:“我不想學習了,學習好累,我現在渾身就像被揍了一頓,再學會折壽的,我一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為什麽要被學習荼毒,我不想英年早逝。”
溫時因無視犯病的十六歲花季少女,他站起來收拾東西。
江安瞳眼睛一亮:“你要走了?”
對面點頭。
她也跟着收拾東西,喜笑顏開:“那我也走。”
少女收拾起東西來飛快,跟她寫起作業來速度天差地別。
她走在前面,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玻璃門被推開,江安瞳嘴裏哼着小曲,愉快地鑽出去,準備朝右邊牆角拐過去。
她側身,下一秒,拐角裏的人突然走了出來,臉上挂着詭異的笑,此時正盯着她看。
少女擡眼看到這場景,心下像是被人重重砸了一拳,小曲兒變成一句脫口而出的“卧槽”,她被吓得一個猛回頭撞進後面人懷裏。
江安瞳身體在微微顫抖。
她鼻尖抵着他的胸膛,那股平時聞起來淺淡的茶香味變得濃郁起來。
她腦子空了一瞬,心跳得厲害,反應過來身後是誰以後立馬彈開。
溫時因垂下眼。
江安瞳轉頭,心有餘悸。
那一下的視覺沖擊力太強了。
以至于她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來。
她轉過身,蹙着眉警惕地看着程川:“你怎麽還不走?”
程川依舊笑眯眯的,他聲音聽起來很平常:“我在等你。”
江安瞳聽得頭皮發麻,她幹笑一聲,睨了眼一邊站着的溫時因,小聲嘟哝:“我就說吧,他看起來不太正常。”
溫時因挑眉,面色沒什麽起伏。
江安瞳環顧四周,在不遠處發現了李叔的車,她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一般,雙眼放光,二話不說朝那邊狂奔。
五秒後,溫時因手機響了。
目立裏:【兄弟保重】
目立裏:【千萬小心】
目立裏:【打不過就跑】
目立裏:【不丢人】
溫時因:“……”
到底是誰更危險。
程川看向對面的少年,主動搭話:“你好我是江安瞳初中同學,程川。”
溫時因不鹹不淡地回了句:“她同學。”
程川笑意深了幾分,他點了點頭,也沒問他名兒,然後轉身走了。
少年眯了眯眼,盯着那個背影默然片刻,随即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