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弦月
下弦月
晚上十二點。
江安瞳發了條朋友圈:
完了完了,我睡不着了。
溫時因點開看了片刻,手機裏收到了江安瞳噼裏啪啦發來的消息。
目立裏:【我睡不着了】
06429:【?】
目立裏:【我現在一閉眼就是程川那張臉】
目立裏:【不行了,明天我不去書店了,你一個人幫我看着點他】
目立裏:【他要是發病了就別跟他掰扯直接報警知道了嗎?】
目立裏:【不然你就會被我外公罰】
06426:【……知道了】
假期剩下兩天江安瞳沒再去過書店,但是她每天給溫時因發條消息詢問一下程川的情況。
這樣持續到開學程川都沒做什麽出格的事,還算比較安分守己。
江安瞳心底松了一口氣。
周一早晨,她咬着土司片睡眼惺忪地跨進高一八班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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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川矗立在門邊,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江安瞳早上好。”
迎面暴擊。
她當場條件反射,調頭就溜。
她在走廊上扶着窗臺喘了兩口氣,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問旁邊路過的人她是不是在做夢。
江安瞳在外面呆到預備鈴響,才慢吞吞地挪到講臺邊放下書包坐下。
趙恒端着水杯走進來,他清了清嗓子:“停停停,作業都先別補了,看過來,”他目光巡視,叫了一個人名兒,“程川。”
他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到講臺上來。
江安瞳低了低頭,像是想要把自己鑲進講臺裏。
“程川同學因為身體原因,一直沒法來上課,現在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可以來上課了,大家歡迎一下。”
下面響起一片交錯不齊的掌聲。
講臺上的程川笑得溫和,滴水不漏,就像真的沒什麽問題一樣。
但是江安瞳就是莫名感覺滲人。
她腦子裏一直循環播放着程川拉着她得手臂,指甲掐進她的皮肉裏,目光呆滞的樣子。
連帶着她看現在的程川心理還是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她出神之際,趙恒叫了她一聲她都沒聽見。
“江安瞳!”趙恒急了。
她神情恍惚,反應過來,呆呆地應了一聲:“唉。”
趙恒:“……”
他把話又重複了一遍:“考慮到你運動會上舉班牌幫我們班拿了個示範班,八百米替補拿了個第一,最近表現還不錯,你的位置先換回來吧,先坐新同學前面。”
江安瞳一頓,睫毛顫動了一下,她警惕地貼着冰冷的講臺,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換!”
趙恒:“?”
全班:“?”
趙恒納悶兒了:“你之前不是挺想換回去的?”
江安瞳瞥了了眼那個位置,咬了咬牙:“那是之前,我現在不換了,現在誰也別想把我跟講臺分開!”
“為啥啊?”趙凡宇在後排不解地問了句。
少女開動腦筋,把腦子裏能想到的東西一股腦竹筒倒豆子般全說出去:“先前我确實很抗拒這個特殊的位置,因為我覺得這令我十分羞恥難堪,但是,經過四個月的艱苦磨煉,我明白了趙老師的用心良苦。”
她一臉真誠地看着趙恒,滿眼真情流露。
趙恒滿腦袋問號,屬實是沒想到這姑娘猝不及防來這麽一出。
她繼續:“老師希望我能在這個位置上反思錯誤,誠心學習,我對于這個座位已經生出了濃厚的感情!這次的換座位是個對我的考驗,那我就不能辜負趙老師的期望!!!”
趙恒:“……”
他怎麽不知道這是個考驗。
底下的人安靜如雞,很明顯被說懵了。
神他媽張口就來。
太能編了。
他扶了扶眼鏡,嘆了口氣:“随便你吧,反正我沒什麽損失。”
江安瞳長舒一氣,蔫巴巴地癱在桌面上。
胡扯好他媽累。
第一節課下課以後,趙恒回了辦公室。
他依舊納悶地跟旁邊陳藝嘀咕:“小藝啊,我們班那闖禍小姐最近不太正常。”
陳藝接過溫時因手裏的作業,轉過頭去:“這姑娘又怎麽了?”
趙恒一臉摸不着頭腦:“我今天跟她說她不用坐講臺邊兒了,讓她搬到程川前邊兒,她抱着講臺跟我扯了一堆,說什麽跟這個位置坐出感情了,”他摸了摸頭發稀疏的後腦勺。
“這都給我搞不會了。”
溫時因擡眸,了然地勾了勾唇。
這很江安瞳。
陳藝沒忍住笑了一聲:“你們班那姑娘真有意思,指不定受什麽刺激了,”他把名單給溫時因,讓他把沒交的人圈劃出來,然後轉過頭繼續跟趙恒聊天,“我說你們班那程川到底怎麽了?現在才來上學啊?”
趙恒搖搖頭:“不太清楚,之前他家裏就一直說是什麽身體原因,也沒具體說到底是什麽,拖了一個半學期沒來上課。”
趙恒環顧了一下四周,朝陳藝湊近了一點小聲道:“我聽說他媽死了,好像是因為06年南航那架飛機靠近海面爆炸的事兒,他媽在上面。”
他晃了晃腦袋。
“啧啧,也是可憐啊。”
陳藝收起八卦的心,詢問溫時因作業名單的事。
溫時因眼睫微動,有點心不在焉,他僵硬地遞過名單,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有點晃神。
少年閉眼揉了揉眉心。
飛機失事,138人,海面,跳樓,福利院,程川。
他腦子裏細碎的片段一閃而過,有些令他頭疼。
——
程川轉來的這些天除了對江安瞳殷勤一點倒沒弄什麽幺蛾子出來。
高三高開結束。
六月份中下旬。
十四中要組織期末考。
考場順序打亂,随機分配。
考試前兩天要求學生把抽屜清空,桌椅按照考試标準搬放,然後是全年級大掃除。
江安瞳被分到四號考場,周圍一圈都是認識的人,考試那天她跟一群人唧唧喳喳唠了一清早,監考老師進來第一個就點她名兒,她才堪堪坐正從抽屜裏摸出兩支筆來。
預備鈴響,年級裏聲音戛然而止,只餘試卷翻動的聲音。
溫時因低下頭翻了翻後面作文,翻頁的時候猛然瞥到第二篇閱讀題。
【2006年4月29日,南航B-9633于衡渚海域上空失事】
這是一篇關于飛機作為出行交通工具的議論文,篇幅不算長。
他視線停頓了兩秒,然後無足輕重地把試卷翻了過去。
語文考試接近尾聲。
溫時因覺得後面的人有點不對勁。
程川一開始是不斷地踢他的凳腿,然後發出一狂躁嘶啞的低吼聲。
像是某種猛獸的聲音。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鈴聲打響,周遭頓時變得人聲鼎沸,四面八方都是讨論題目的聲音。
溫時因轉過頭看了眼後面狂躁的人,只當他是被閱讀題的那些字眼刺痛了。
陸雨妍匆匆忙忙趕過來,聲音有些焦急:“溫時因,那個閱讀……你看了沒事吧,都是過去的事了,那只是場意外,溫叔叔在飛機上……”
下一秒,程川突然爆發。
像是蟄伏已久的猛獸終于有了突破的支點。
他揪起溫時因的衣領,重重地一扯,聲音沙啞:“溫叔叔,飛機……你是溫平言兒子?”
溫時因皺眉,想要掙脫,他抖了抖肩膀,沉聲道:“是,怎麽了?”
對面突然笑了起來,聲音陰沉可怖,帶着些許令人膽寒的瘋狂。
陸雨妍已經吓懵了。
她想去拉開兩人,結果被程川一只手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周圍學生終于感受到了這邊氣氛的不對勁,開始成群結隊地圍過來看熱鬧。
程川面容扭曲,笑得驚悚,就像電影裏的瘋子,下一秒就能拿着把刀對着面前的人捅下去,碎屍萬段。
周遭的人看了皆是驚呼一聲,讨論聲四起,但是沒有人敢上前做一只不怕死的出頭鳥。
溫時因眸光陰沉狠厲,幽深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對面的人,他開口,聲音冷得可怕:“我讓你放開。”
程川最後一絲理智消磨殆盡,剩下的狂躁和憤怒盡數湧現出來,他朝溫時因胸腹上重重地砸了一拳,聲音在止不住地瘋狂顫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溫時因,溫平言,哈哈哈哈哈你爹是個殺人犯,138個人,”他瞪大眼睛,像是要掉出來一般恐怖。
“全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一瞬間戛然而止。
“你知不道,我媽也在飛機上,死了,我媽也死了!你爹殺了我媽!”
他走上前。
“你爹背着138條人命,你他媽怎麽好意思活下去?!”他又是一拳下去,“你怎麽不去死?!啊!你他媽去死啊?”
議論聲一波接一波。
“卧槽不會吧,溫時因是那機長兒子啊?”
“我靠,程川瘋了吧。”
“我覺得他有點不正常唉。”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張試卷有一半責任。”
……
溫時因搖搖晃晃,他手撐着桌子站穩身體,他面色慘白,毫無血色,鼻梁骨與唇邊有星點殷紅的血漬。
他耳邊轟鳴作響,像是飛機的引擎發動聲,又似夢境裏渺遠而含混的嘶吼。
漆黑的夜,寂靜的海,墜落的飛機。
畫面在他腦海裏交織變幻,環繞成一個漩渦。
他像是麻木無感的人,無動于衷地任程川拳打腳踢,手臂被指甲劃破,鮮血直流,胸腹穿來鈍痛,膝蓋撞到桌腳,火辣辣地疼。
他什麽也不管。
周圍有人看不下去了,想要桎梏住發瘋一般的程川,但都被毫無理智可言的巨大蠻所力一一掙開。
這短短幾分鐘裏,溫時因想了很多。
他從來沒有認為溫平言是背負着138條人命的兇手,一刻也沒有。
他從小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父親在天上一定會竭盡全力想要拯救這一機的人。
成功了是偉大的英雄,失敗了也是。
這些隐瞞了很多年的事情,突然悉數暴露在外,他不覺得難堪,只是有一瞬的無措,非常無措。
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他同樣在這場變故中失去了的父母,變成了福利院裏最孤僻的一個孤兒,他又能找誰去發洩。
沒有的。
沒有誰欠他,他也不欠任何人。
所有的遭遇都只能歸結于老天不公,所有的陰暗情緒都只能隐忍于那張平靜無波的面孔之下。
他不能像失智的瘋子一樣肆無忌憚。
卻有人對着同樣是受害者的他肆意宣洩郁結的憤怒。
失事事件每一次的提及是對程川的刺激,又何嘗不是對他的淩遲。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戾氣,如撕心裂肺一般。
“那你殺了我好了。”
像是被壓抑了許久的困獸,在這一刻終于将情緒外露,帶着與這個年紀不符的反骨與陰狠,像赴死的囚徒一般無所畏懼。
周圍學生皆是一怔。
程川并沒有被這一句話拉回理智他,上前掐兇狠地着溫時因脖子,指甲深陷肉裏,鮮血汩汩,他沒有知覺一般任他宰割。
溫時因喘不過氣來,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死了也好。
下一秒,年級主任帶着人強硬地拉開了發狂的程川。
脖子上的壓迫與禁锢消失,空氣大口湧入胸腔,他不适應地躬起身來瘋狂咳嗽。
周文峰看着被打的滿身鮮血的溫時因和一旁嘶吼掙紮着的程川,他開始罵:“作孽啊,這都什麽事!”
一旁的老師看到這雞飛狗跳一地狼藉的場面,強硬地驅散了圍觀的學生。
“散了散了!數學考試等會兒開始了,別圍在這!都散開!”
學生大批大批地湧出教室。
江安瞳上完廁所回班時路過一號考場,只見烏泱泱的學生向外湧散,熙熙攘攘。
透過反着光的玻璃窗,她看見站在教室中間的人渾身通紅,嘴角淌着血,皮膚慘白,白色校服被風鼓動,勾勒出少年單薄的身軀,蒼白的像是沒有溫度一般。
旁邊是被牽制住的程川。
少女腦子空白了一瞬,然後“嘭”地一聲轟然炸開。
她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不是跟他說了讓他小心一點嗎?
她随便抓了一個出來的學生:“唉唉,同學,裏面發生什麽了?”
那人看了眼表,神情有些焦急:“我等會兒跟你說,要考試了,沒時間了。”
說完她匆匆忙忙地走了。
江安瞳一個人茫然地站在走廊。
周文峰帶着溫時因和程川走了出來。
少年一身挂彩,從前門出來時目光與江安瞳的在空中交彙。
漆黑的,幽邃的,深不見底,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如死水無波,像慢性死亡。
對視片刻,他移開了眼,與她擦肩而過,身上的茶香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的血腥味。
她恍惚了一瞬,下意識想要去抓住他的手臂,轉身才發現人早就已經走遠了。
江安瞳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預備鈴響,她随波逐流地跟着一小撮人進了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