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滿月

滿月

一整個下午,辦公室一群老師對江安瞳嚴厲譴責,對溫時因殷切關懷。

在這不平等的待遇下,熬到了放學時間。

期末考最後一天,交完最後一場考試試卷時,整個年級狂歡聲四起,充斥每個角落,耳膜遭到強烈攻擊,堪比返祖現場。

溫時因在一片喧嚣中走出了校門。

因為是考試,當天沒有晚自習,他回到家很早,何芸和陸成華沒下班,家裏空蕩蕩的。

他沒開燈,在玄關換了鞋一路抹黑到沙發,然後整個人卧了進去。

混沌的思緒在黑暗環境中沉澱,他阖上眼,長舒一口氣。

腦海裏莫名湧現出零碎的片段。

雪白的月光,破曉的海邊,騎單車的棕發少女。

就像一場绮麗荒誕的夢。

盛大到占據他每一個細胞,一想起身體就會止不住地顫抖。

美的不真實,像随時會破裂,化作一團泡影,騰空而起。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打着溫暖燈光的餐廳裏,他也曾懷着美好的期望,向往着飛機落地後的一場野餐或旅行。

倏忽之間,他聽見期望破碎的聲音,天崩地裂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壓得他渾身都疼。

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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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裏的三年很難捱。

沒什麽人跟他玩。

他的夢中總是循環地出現墜機的畫面,真實得每一個細節他都清清楚楚,就像他真的在那架承載悲慘命運的飛機上,可是夢境從來沒有給他挽回的機會。

一次也沒有。

他醒來抹一把眼淚,抱着膝蓋在漆黑的夜裏坐在床上小聲地啜泣。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沒有墜機,如果他爸爸媽媽還在,他會不會很幸福很幸福。

幸福得像一個普通小孩。

開門聲打斷溫時因思緒,陸雨妍推門而進,順手按開了牆上的燈。

明晃晃的光直直照入他眼底,刺激着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

陸雨妍把書包放在凳子上,站在茶幾邊,兩人相顧無言。

半晌,她先開口叫他:“溫時因。”

沙發上的人擡眼,透着一層刺眼的光看着面前的少女,輪廓有些朦胧。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陸雨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深呼吸,吐出一口氣:“我們談談。”

溫時因擡手示意她坐。

陸雨妍沒動,她平靜地問:“你們你去哪了?”

“衡渚。”

“衡渚?”她面上有些繃不住,聲音帶着不加掩飾的愠怒,“江安瞳帶你去衡渚?你瘋了還是她瘋了,她知道那些事嗎?”

“知道。”

他語氣沒什麽變化,依舊平淡如水。

她蹙起的眉頭,似是不敢相信:“你告訴她了?為什麽?你以前從來都是閉口不言的,你為什麽要告訴她?!”

她沒在發問,她在質疑。

溫時因默然。

她固執道:“你不是不想公之于衆嗎,你告訴她跟告訴天下所有人有什麽區別?她這種人會……”

“她不會。”

溫時因目光冰冷深沉,似深不見底的幽黑潭水,盯得陸雨妍發怵。

她怔然片刻,咬着牙根:“我可以當你是被她脅迫的,但……”

“我自願跟她走的。”

溫時因垂眼,打斷她的話術。

——我自願跟她走的。

陸雨妍幾乎要被這輕巧的句話震碎理智。

學校裏所有人都說江安瞳手段高明,開始禍害年級第一了。

她心神不寧,卻也這麽安慰自己。

江安瞳是什麽人。

想要帶走一個人有一萬種方法,論誰都會被影響。

她也随波逐流地相信這套說辭。

可這一萬種方法,偏偏中了一條她最不想看到的方法。

陸雨妍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眼眶周圍開始發熱,變得通紅一片,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麽?我本來以為你們從來不會有交集的。”

溫時因垂眸,他知道這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有了就是有了,沒有本來。”他啞然,喉結滾了滾。

淚珠砸到地上,陸雨妍眼底模糊一片,看不清沙發上的人。

“行,”她擦了一把眼淚,“那你告訴我,為什麽程川的事你沒有跟老師說爸媽的電話。”

溫時因抿唇:“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陸雨妍喘息着,她哭得十分狼狽,盡力地将被抽噎間斷的詞語組織成話:“添麻煩?溫時因,這是你的家,發生了什麽事你能不能告訴我們?”

她嘴唇翕動:“我看你根本就沒有把這當作你家。”

溫時因身側的手緊緊攥着沙發布,陷進去一塊褶皺,良久,他閉眼:“是,我沒把這當作家。”

陸雨妍神情劃過一絲錯愕,她有些震驚地看着面前的人,似是不敢相信她的一句氣話會被他如此幹脆直白地肯定。

她愣神之際,溫時因還在繼續:“從我九歲被領養那年開始,這個家于我而言就是一個解決生計問題的地方,沒有情感基礎,只有物質交換。”

這個家對他相敬如賓,那麽他就做一位賓客。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相互的。

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裏感受到一絲溫度。

他聽到最多的話是謝謝。

“謝謝時因輔導小雨的作業。”

“謝謝時因幫忙拿東西。”

“謝謝……”

十一歲那年,溫時因被遺忘在偌大的商場裏。

他站在陰影裏,默默地注視着一家三口遠去的背影,沒有一個人回頭想起他在哪裏,他沒有大喊,也沒有追上去,他只是站在原地,盯着那三道高矮不齊的身影直至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那一刻,他明白了應該将自己放在一個什麽樣的位置。

這個幸福的家從來不需要他。

如果他丢了他們會再去福利院領養一個,還是就此作罷。

誰也不得而知。

溫時因可以是福利院裏沒人要的小孩,可以是陸雨妍的同學,可以是陸家的租客。

但從來不是這個家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這一點他很清楚。

陸雨妍莫名有些無措。

她不知道原來溫時因這麽多年內心是這樣想的。

她以為住在一起久了,就真的可以變成一家人那樣。

如今看來,這只不過是她的幻想罷了。

回望這麽多年,溫時因與陸家的距離停留在福利院領養那一刻,從未動過。

她垂下眼,了然。

又是一陣沉默。

須臾,陸雨妍看着他眼睛:“我喜歡你。”

溫時因眨了眨眼,神情沒有太大變化。

“你一直都知道,對吧?”她聲音又開始止不住地哽咽。

少年閉眼,深吸一口氣:“陸雨妍。”

“我是一直都知道,我以為我的沉默已經代表我的态度了,我覺得你看得出來,”他語氣依舊保持着冷靜。

“我們倆不可能。”

這是這麽多年來溫時因唯一一次正面地拒絕陸雨妍。

原以為他的疏遠和冷漠可以讓她明白他內心的意思,能夠讓她知難而退了。

可她不然,依舊苦苦堅持。

顧慮到女生地自尊,他一直不想把話說明。

但如果她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話,那麽他今天說的這些對于陸雨妍來說有些殘忍的拒絕話語,算是一堵牆了吧。

溫時因想。

陸雨妍哭得喘不過氣:“跟我不可能,那你跟誰可能,江安瞳嗎?”

溫時因身形一頓,手指不受控制地縮了縮:“我也……”他聲音小而沙啞,帶着略微覺察不到的顫抖,“不知道。”

——

時近傍晚,何芸陸成華下班回家。

飯桌上,氣氛有些僵持。

四個人都在埋頭吃飯。

陸成華開口打破寂靜:“小溫期末考試的事我聽說了,”他不緊不慢地咀嚼,“要是最近壓力大了就好好放松一下,別太逼着自己了。”

陸成華斜眼瞥了瞥旁邊一聲不吭的陸雨妍,板起臉來:

“陸雨妍,我看你考試這兩天狀态不對勁,你都快高二了,心思飄到哪裏去了?!”

陸雨妍眼睛盯着一旁,有點心不在焉:“沒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陸成華一拍筷子:“陸雨妍,你這樣子怎麽升高二,你看看你自己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差!期末考你跟我說心情不好,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學習!別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

何芸:“唉,剛考完試,別說這些,讓女兒好好放松放松。”

陸成華:“剛考完也不能松懈!哪有剛考完就放飛自我的道理。”

陸雨妍不開心地撇撇嘴:“我哪有放飛自我。”

“沒有最好。”

……

溫時因垂眼,盯着碗裏沒怎麽動過的飯,耳邊是父女不斷争吵的聲音,頭頂燈光昏黃,就像回到了六歲的餐廳裏。

對于他的過錯,哪怕是滔天大罪,永遠只有一句輕飄飄的安慰,然後被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重要不過他們的家長裏短。

陸雨妍認為這是個溫暖的家,那是因為她身處其中,她流着陸家的血液,有與生俱來的安全感。

這些溫時因又怎麽會體會得到。

永遠都不會。

越是喧嚣的環境裏,他就越能直視自己身陷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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