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時竟努力睜開眼睛前,耳畔依稀能聽見車輪拖拽在地面,使勁急剎的刺耳聲。
車窗玻璃碎了一地,安全氣囊砸得人暈頭轉向。
救護車的鳴笛聲迎着聲浪由遠而近,腳步聲和呼救聲混作一團。
場面混亂得讓人喘不過氣。
作為事故的當事人,時竟卻始終感覺不到玻璃碎片砸在身上,皮膚被撕裂的刺痛。
可是——
為什麽……會不痛……
僵硬到幾乎要發直的四肢被奮力挪動。
纖瘦到沒有任何重量的手指,有了微不可察的蜷縮。
睫毛下的黏膩感消散,沉重的眼皮終于被緩慢地掀開。
視線從模糊到清晰,映入瞳仁的是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的落日昏黃。
太久沒有被亮光潤色的黑眸,即便是溫和的暖黃色,仍舊有些難以承受。
時竟艱難地轉動眼珠,反應遲鈍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四周是只有白色牆面的房間,牆邊擺放着正在運作的醫療機械。
他動了動僵硬的脖子,餘光瞥見手背上的針頭,順着針管慢慢擡眸。
點滴瓶裏的藥水已經過半。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
時竟小心着手背上的針頭,另一只手捏着被沿緩慢地撐坐起來。
眼底的茫然不減,反而越來越濃。
然後一瞬間又突然通通匿跡,變成了清晰可見的痛苦。
随脊椎竄流而上的酥麻彙聚在後脖頸。
如同強烈的電流散開在大腦各處,撕扯着每一處神經。
又疼又麻。
時竟顧不得手背上的針頭,雙手扶住床沿,躬起背,緊接着承受不住眩暈感,開始幹嘔起來。
單薄的脊背因為嘔吐,狠狠顫抖起來。
身體施加在手背上的重量,讓針頭變得堵塞。
五指狠嵌在床墊上,手背暴露出青筋,鮮血順着針管無助回流。
幹嘔到恨不得栽到地上去一了百了的時候。
病房門被打開的聲音還是被時竟輕微地捕捉到。
脫力掉在地上的保溫杯滾進他的視野。
緊跟着就是弟弟時宥的身影。
時宥恍惚地站在病房門口,漆黑的瞳仁倒映着扶在病床邊的身影。
病床上的人過分蒼白的臉色不堪重負,此時被強撐出了血色。
眼角濕紅,胳膊輕顫。
本就溫潤無害的五官,像是被狠狠欺負過一般,無助又脆弱。
對方鮮活起來的模樣,讓他分辨不出到底是幻覺,還是現實。
時宥僵着脊背,聲音聽不真切:“……哥?”
像是有那麽一個世紀沒有聽見過弟弟的聲音。
時竟難受之餘,竟莫名覺得有些懷念。
幾乎是忍着淩亂的呼吸,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小宥。”
嗓音沒有了以往的幹淨清淺,沙啞到仿佛被砂礫磨過,然後反複被海浪鞭笞。
加上剛才幹嘔的緣故,呼吸不穩,以至于尾音顫得厲害。
站在門口的時宥不敢相信地重重一哽,腳底突然抹油了似的,三步并作兩步就沖向了病床。
時竟被人用力地摟進了懷裏。
少年緊實的臂膀顫抖地圈着他的脖子,使勁到深怕他消失不見似的。
時竟無措地靠在時宥的懷裏。
一向沉穩到不符合年紀的弟弟,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這麽崩潰。
他心疼得輕拍時宥的背,試圖把人安撫下來:“不哭……”
時宥悶聲控訴:“你終于……舍得醒了。”
時竟醒來至今,大腦這個時候才真正運作起來去思考。
充滿醫療機械的單人病房。
醒來後身體産生的應激反應。
以及弟弟的情緒崩潰。
這一切都預示着,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卻怎麽也沒法找到任何有關的信息,大腦空白得就像一張沒有被塗抹過的白紙。
“我……怎麽了?”時竟幹啞的嗓音刻意放輕,“小宥,我……怎麽會在醫院裏……”
埋在他肩膀上的時宥,良久開口道:“你出車禍了,不記得了麽?”
時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尤其在時宥擡起的面龐之後。
對方的容貌要比他記憶中的模樣少許多青澀。
他久久都做不出回應。
時宥看到他異常的神态,愣了下神。
然後內心隐隐湧出某種抓不住的不安。
下一秒,他急忙按響了床頭的呼叫器,通知醫生。
-
晚上,時竟坐着輪椅被推進檢查室。
直到躺上檢查室的手術床,聽見響起的機器運轉聲。
他飄遠的思緒才似乎被拉回神。
聽醫生的意思,他好像是失憶了。
一年前,他出了車禍。
病危下被救了下來,卻失去了意識。
而後的一整年,他都陷入了漫長的昏睡狀态。
可能是手術後的遺症。
醒來之後,導致他暫時性失去了一部分記憶。
這部分記憶起始于四年前,截止于一年前——
他出車禍的那一天。
也就是說,他失去了過去三年間的記憶。
同時又因為昏迷,空缺了一年的記憶。
此時的他,記憶只停留在高二的年紀。
時竟蜷着冰涼的手指,小心抓着衣擺的動作,暴露了他內心的局促不安。
聽到醫生的指令,他屏着呼吸,輕顫着睫毛閉上了眼睛,接受機器的檢查。
但願檢查結束後,他能把忘記的一切都想起來……
-
桐市的天氣向來陰晴不定,尤其臨近九月。
上午還是烈日,蒸得人汗流浃背。
此時,臨近下午三點,烏雲已經滿天壓下,白晝灰蒙。
時竟靠坐在窗邊,望着樓下被疾風吹得枝葉四處搖曳的香樟樹。
然後神色略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他用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消化了自己記憶暫時回不來的事實。
17歲的意識,住在20歲的殼子裏。
即便接受了事實,卻依舊習慣不了。
迷惘到像是被世界抛棄了一段時間一樣。
“哥,醫生不是說了要你少下床。”
猝不及防的聲音,打斷了時竟的出神。
他反應慢了半拍,慢慢地轉過頭,看向不知道何時站在他身邊的時宥。
以往除了偶爾會來檢查的醫生和護士,病房裏就只有他和時宥兩個人。
這時,餘光瞥見病房門口還站了其他人,甚至不止一個。
時竟本要放松下來的脊背,堪堪僵在了那裏。
他張了張嘴,神色不自然地問時宥:“他們是……”
時竟的嗓音不輕不響,但在寂靜的病房裏,輕易就能傳到門口。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于流,正準備露出激動的神情。
卻被他這麽一句茫然的話,弄得生生憋了回去。
于流幾步走近:“鏡子,你這表情怎麽回事,怎麽看上去不認識我了一樣?”
于流長相鋒利,加上剃了寸頭,一嗓子出來就顯得很不好相處。
時竟條件反射地往後縮了下,薄唇緊抿,神色裏是面對陌生人的防備。
于流大受打擊地問時宥:“時宥弟弟,鏡子他怎麽了?”
“失憶了。”時宥複雜地回了他一句,然後簡單地解釋了下。
在時宥的解釋中,時竟得知門口進來的人原來都是他的大學同學。
但身上的僵硬一點沒有減少。
大學同學對于記憶停留在高二階段的他來說,就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跟在于流身後的應昭之和曹康聽到失憶兩個字,有些淡定不下去了。
應昭之:“失憶?車禍導致的?也就是說鏡子把我們都忘了?我不信,是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呢?”
曹康一臉不想相信地撲到時竟面前:“鏡子,我是曹康,就住你對鋪,你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嗎?”
時竟防備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因為過于陌生,他沒法和他們共情。
卻抵擋不住在他說出“不記得”三個字後,他們眼睛裏的失落和不可置信。
時竟避開他們的目光,垂下眉眼,發自內心很抱歉地說道:“對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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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竟的失憶成了意外的發展。
除了和時竟同宿舍的于流幾人,其他人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擁擠的病房再次一點點空蕩起來,視野也跟着空曠起來。
時竟被時宥扶着回到病床上時,一擡眸,就被門口玄關處一道高挑的身影吸引住。
對方背靠着牆,雙手插在衛衣外套的兜裏,微低着頭。
黑發白皮,側臉輪廓精致。
明明該是乖巧聽話的長相,卻被那雙狹長深邃的黑眸中,流露出來的冷意。
以及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淩厲,徹底掃蕩一空。
過分優越的容貌,一眼就會讓人呼吸為之一滞的程度。
即便在盡量縮減自己的存在感,依舊讓人沒法忽視他的存在。
時竟停頓的動作太過明顯。
于流他們順着他的視線,一起回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已經被他們徹底遺忘的少年。
沈焰作為他們學校今年的新生代表,和大了他兩屆的于流幾人來說,本該毫無交集。
但當他們來看望時竟,撞見了站在住院樓樓下的沈焰。
随口一問,卻意外得知是來看望時竟的。
于是順路就把人帶了上來,也不知道和時竟是什麽關系。
結果人來了這麽久。
不僅是一句話不說,幾雙視線落在他身上,也不見得是來看望人的樣子。
于流湊到時竟跟前,壓低聲音好奇地道:“剛剛路過樓下看到他,說是來看你的,我們就順路把人帶了上來。”
“這位可是我們學校今年新生裏的重量級人物,家裏說捐樓就捐樓。”
“這麽衆星捧月的小少爺,和你什麽關系啊?”
聞言,時竟抿着幹澀的唇瓣,額前柔軟的碎發下,靜谧淺棕色的眸子微微閃爍。
他不知道自己和對方是什麽關系。
只知道,于流開口的那一瞬間,他對上了一雙平靜到涼薄的黑眸。
呼吸不自覺放輕,心跳微微加速,像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嗓子,吞咽變得有些艱澀。
時竟愣神地看着突然擡眸,朝他注視的少年。
對方那雙黑眸,從最初的無波無瀾,最後一點點被複雜侵蝕。
那抹複雜,就像林間初晨中,一直化不開的濃霧。
小狼狗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