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醫院病房照往常開着恒溫的空調。

可沈焰揣在衛衣口袋裏的雙手,自進了病房開始,就慢慢地失了溫度。

從指尖鑽進的冷氣,順着血液完全滲透進了掌心,沁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被他用力地拽緊在手心裏。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病床上的青年。

深不見底的瞳仁裏,無旁骛得只容得下對方的身影。

四目相對的時候,隔着衣服布料,都能感受到周圍的冷意。

肩膀僵硬得不動聲色,胳膊和脊背緊繃得發麻。

沈焰無法想象,時竟昏迷的這一年,自己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

每天只要睜開眼,就恨不得在醫院樓下站一整天。

他不是不想上來看一看時竟的樣子,只是每次都沒有邁出腳的勇氣。

因為時竟——

不想見他。

時竟在他這裏,向來不近人情,冷漠得就像塊捂不熱的石頭。

他的存在都能被貶得一文不值。

他的出現只會讓時竟更加不想醒過來。

于是站在醫院樓下的這一年裏,沈焰想了很多。

只要時竟肯醒過來,他可以如了對方的願,以後消失的幹幹淨淨。

然而一個星期前,得知時竟醒來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那麽潇灑的消失。

然後又在醫院樓下,像個傻子一樣站了整整一周。

就在剛才,時竟的大學同學問他要不要一起上樓的時候,他鬼使神差的就跟了上來。

他不受控制地跟了一路。

想着,就看一眼,看完他就走。

看完就放棄時竟。

明知道時竟見到他會是怎麽個不待見的樣子。

他就是忍不住犯賤,跟個受虐狂一樣,不肯掉頭就走。

沈焰側臉的線條繃緊,藏在口袋裏的手,用力到手背青筋清晰可見。

指尖泛白,感覺不到痛似的,指甲嵌在手心肉裏。

他一早就做好了被時竟冷嘲熱諷,或者讓他滾出去的準備。

結果等來的是時竟從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青年嗓音聽不出帶有任何反感的意味,反而稱得上溫柔。

每一個咬字清淺得可以用沁人心脾來形容:“我……記不起來了。”

于流一拍腦袋:“瞧我這腦子,忘記了你現在失憶,這麽說沈學弟應該是在你失憶的這段記憶裏認識的。”

“嗯……”時竟還沒恢複氣色,身上的氣息都染着易碎的脆弱。

那雙澄澈的琥珀眸藏不住一點情緒。

他一垂下眉眼,發自內心的抱歉和失意就暴露了出來,乖得只想讓人好好安慰。

“沒事,總歸會記起來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應昭之看不下去地安慰道。

緊接着看向沈焰,幫着時竟說話:“沈學弟,時竟現在失憶,實在記不起你,體諒一下啊。”

沈焰差一點就把自己的手指繃斷,連心的刺痛倒是讓他頭腦清醒了點。

剛才進病房,他滿腦子都想着自己要怎麽忍受時竟的冷言冷語。

卻直接忽略了這些人看望時竟時的對話,只是偶然間捕捉到過“失憶”兩個字。

時竟失憶了。

沈焰一口氣堵得不上不下,緊繃的身體始終不敢放松下來。

做了将近用年計數的心理準備,突然給了一個偏離到十萬八千裏開外的結果。

心頭只剩下亂麻。

猝不及防到不知道要怎麽去迎接這個結果。

于是,在其他人眼中,少年身上的氣息驟降,黑眸冷沉,面無表情的,隐隐有中要發脾氣的征兆。

于流幾個人面面相觑。

時竟卻是感受到空氣中湧動的低氣壓。

對上少年的視線,他輕輕扯唇,真誠地認了錯:“對不起。”

“……”

時竟的好脾氣和溫柔的語氣,邊上的于流第一個繃不住,見鬼似的“嘶”了聲:“見鬼了,我現在才反應過來。”

“鏡子,你什麽時候這麽溫柔了?”

應昭之和曹康也顧不得去關注沈焰,震驚道:“對啊,你平時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擾的冷冰冰樣子。”

“怎麽失個憶還變溫柔了,于流不說我都沒反應過來。”

就連心亂如麻的沈焰,整個人都像是被抽幹了魂,大腦空白一片地望着時竟,久久回不過神來。

時竟被于流幾個人一驚一乍的樣子,弄得愣了下。

面上真誠的神色都忘記了斂回去。

因為僅有的記憶裏,自己一直都不是冷冰冰的性子。

他不确定地低喃道:“是麽……”

坐在窗邊做作業,一直沒有吭過聲的時宥,聽到他們的對話,突然捏緊了手裏的筆。

淡着一張臉,插話道:“于流哥你們帶傘了麽?”

話題被轉移:“沒帶哎。”

時宥道:“快下暴雨了。”

幾個人看向窗外。

不知不覺外頭的天色都被烏雲壓得昏暗一片,狂風不停呼嘯在窗戶玻璃上。

時竟擔心他們淋雨:“你們快回去吧,要是淋到雨感冒就糟糕了。”

桐市的暴雨不是說着玩的。

于流幾個人只好歇了繼續留下來閑聊的心思:“那你好好休息,我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嗯好。”

時宥收拾了桌上的作業,站起身跟出去送人。

時竟醒來的這一周,身體機能還沒完全恢複,用了一會兒精力就疲憊得容易犯困。

他理了下被子,準備等于流他們走了之後躺下休息會兒。

他望着時宥跟出去的背影,還沒來得及掀開被子躺下。

就瞥見了站在玄關處一動不動,臉上沒什麽表情的少年。

四目相對。

時竟抓着被沿,被人盯久了多多少少會有些不自在,更何況是一雙平靜到如同一汪死水的黑眸。

根本猜不透對方內心在想什麽。

時竟張了張嘴,剛才忘記問于流了,一時半會兒他不知道要怎麽稱呼少年。

于是,斟酌了下,用僅有的信息開口道:“學弟……快下雨了,你還不走嗎?”

沈焰的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氣息冷凝到覆上了攻擊性。

沒人知道他此時的內心有多麽的雜亂,甚至像是踩在輕飄飄的雲上,根本找不到支撐點。

這一切的飄忽都源自于——

時竟對他開口的話竟然不是“我不想看到你”。

而是極致的溫柔,不真切的就像是他在做夢一樣。

可常年被推進荊棘,被迫承受疼痛的人。

哪怕得了靈藥一瞬間治愈了傷口,依舊沒那麽輕易地忘掉那份刻苦銘心的傷痛。

怕疼,怕重蹈覆轍,所以不抱期望地忍不住試探。

沈焰抿直的嘴角有了下壓的幅度,狹長的黑眸微微一眯,淩厲到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怎麽?學長是在,趕我走麽?”

好、好兇。

這是聽到少年開口時,時竟的第一想法。

少年有着一副低沉的好聽嗓音。

但配上那不怎麽好說話的語氣,甚至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時竟只覺得對方兇得像被禁锢在牢籠裏,不得掙脫,只能靠眼神兇人的狼一樣。

他分明帶上了“快下雨”的前提,怎麽就被對方曲解成了“趕走”。

時竟搖搖頭,好脾氣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怕你再不走,沒傘的話就要淋雨了。”

沈焰的下颚線微不可察地動了下,身上不好惹的氣息差點土崩瓦解。

緊接着皺着眉頭,不耐煩地一扯唇,硬邦邦地道:“一點雨而已,淋了就淋了。”

真的……很兇。

時竟被堵得默了會兒。

雖然是出于關心才出聲提醒,但是對方自己都毫不在意,他确實不能夠再多嘴。

“……好吧。”應完後,時竟略顯苦惱地将視線從少年的身上移開。

房間裏這麽站着個人,而且目的是來看望他的,他怎麽都不應該把人晾着,然後自己躺下休息。

可是……

他真的很困。

時竟不能休息,但是安靜的空間實在是惹得人犯困。

他忍不住再次把目光投向玄關處的少年。

不出預料的四目相對。

再三考慮下,為了自己能快些休息,時竟決定和少年好好聊聊。

至少問清楚對方來看望他的來意,不然怎麽都不肯走呢。

時竟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坐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眼尾染着濕意地道:“把你忘記了…很抱歉,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嗎?”

青年困倦的聲線帶着濃濃的鼻音,打着商量的語氣更是平添了幾分溫軟。

再冷硬的心髒,都免不了軟得潰不成軍。

沈焰狠狠地愣了神。

就仿佛自己生了某個人很久很久的悶氣,突然被那人輕輕揉了下腦袋。

明明沒有過多的言語,可就是一瞬間被哄好了,然後胸腔裏冒出的酸澀和委屈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嗓子裏的幹疼差點亂了沈焰的呼吸。

他臉一偏,進門第一次主動避開時竟的目光,胸口起伏了幾次才堪堪找回自己的聲音。

“沈焰。”

時竟困到快要眯起來的眼睛睜大了一點,沒想到這麽順利就知道了少年的名字。

還以為又要被兇上一回,才能知道少年的名字。

“那……”即将喊出對方名字的那一刻,時竟頓了頓,覺得自己的關系和少年還沒到直呼名字的地步,于是改了口,“沈學弟,和以前沒有失憶的我,是什麽關系啊?”

什麽關系……

如果放在之前,聽到有人這麽問自己,沈焰恨不得自嘲地笑出聲。

能是什麽關系?

他和時竟能有什麽關系?

在時竟眼裏,就算是去找路邊随随便便的阿貓阿狗産生關系,都不肯輕易地丢給他一個眼神。

更別說是有關系了。

對他那麽狠。

怎麽能這麽狠。

沈焰氣狠地偏回頭瞪向床上的青年。

時竟突然被這麽瞪了一眼,不明情況地茫然道:“怎麽了?”

面對時竟的好聲好氣,沈焰就像一拳頭砸在棉花上,有點可笑。

他和一個失憶的人,什麽都不記得的人在這置什麽氣。

猛然間,沈焰頓住了神色,呼吸都下意識屏住。

看着病床上白的跟紙一樣的青年,腦海裏開始不停地被“失憶”,“什麽都不記得”這樣的詞彙占據。

幾次的試探,次次的容忍,不加掩飾的溫柔,足以讓人麻痹大意,去忘掉曾經荊棘帶來的痛。

也足夠挖全了陷阱,等着人往下跳。

而像沈焰這樣的人,完全可以不要命的,甚至是主動地邁進陷阱一頭栽進去。

時竟失憶了……

時竟什麽都不記得了……

沈焰此時能聽見自己急劇加速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腔上。

砸得他連着大腦都開始發昏,一股莫名地情緒油然而生,緊張、亢奮、害怕等等亂七八糟的情緒通通都被糅雜在了一塊。

卻始終壓不住他內心滋生出來的卑劣心思。

他被這份卑劣的心思輕松地,沒有一點反抗地控制了理智。

僅花了一秒,做出了有史以來最荒唐的決定。

他看着失憶後,性格變溫柔的時竟,眼神清晰可見地一點點暗沉下來,直至徹底沒了清澈。

時竟的視線撞進少年沉沉的黑眸裏,宛如成了被什麽野獸緊盯的獵物一般,後背莫名生了冷意。

緊接着,看着少年直起身,邁開步子,帶着無形的壓迫感朝他走來。

時竟心底發憷,總感覺沈焰有着要沖上來咬他的架勢。

沈焰邊走近,邊淡淡開口:“我們什麽關系?”

不輕不重的聲音充滿了嘲諷。

時竟趕緊道:“你要是不想說也沒關系的。”

沈焰腳步站定,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又急又狠地吼了一句:“怎麽沒關系?”

兇勁十足。

時竟被他吓了一跳,肩膀都顫了下,但沈焰的反應讓他搞不清狀況地“啊”了一聲。

明明兇得不像是要告訴他的樣子,出口的話卻是想要告訴他的架勢。

到底是想說……還是不想說……

沈焰很高,時竟不得不仰着脖子看他。

打量了眼沈焰的臉色,時竟猶豫地往下問了句:“那是……什麽關系?”

結果話一出口,病房沉寂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聲。

時竟心裏一咯噔,心道是不是不該問下去的。

都做好了再次被兇的準備。

然而病房安靜了半晌之後,他耳邊只是輕飄飄地落進了一聲“學長”。

時竟仰着頭怔住,心髒莫名忐忑地狠狠跳了下。

下一秒——

就聽見沈焰一字一頓地道:“我是你……”

“男、朋、友。”

小狼狗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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