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過去十年,趙慕予曾對江舟池說過或寫過無數個“滾”。
一開始當然是玩笑話,可在某個夜晚過後,她一點點注入真心。
到了後來,這個字包含的厭惡遠遠超過了她的真實情緒。
最嚴重的一次是她十八歲生日那年。
她破天荒地邀請了江舟池,在朋友的見證下,在蠟燭慢慢融化的蛋糕前,雙手合十,許下唯一一個生日願望:“我希望江舟池永遠滾出我的世界。”
夏秋接駁的夜晚,蟬鳴悶在月光裏。
江舟池的面容在燭火搖曳中模糊如虛幻,唯有一雙漆黑清冷的眼真切,不言不語地看着她。
她避開了,低頭吹滅蠟燭。
也吹滅了他眼裏的光。
那時候,她以為這會是她最後一次和他說這個字。
走出器材室,趙慕予緊繃的背脊慢慢放松下來,再次确認,今天确實是心氣不順的一天。
好在下午沒工作。
她回到家,花了大半天治愈中午的這十分鐘不幸,并且堅信自己之後不會再遇見比“哪兒哪兒都有江舟池,甚至找個飯卡都能撞上江舟池拍攝”更不幸的事了——
晚上睡覺前,趙慕予發自內心地這樣想。
直到第二天。
早上八點半。
當她擠在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地鐵車廂裏,看着窗外不斷閃過的江舟池新電影宣傳廣告,聽着周圍乘客讨論聲的時候,她才發現,有這種想法的自己真是蠢到了家。
新的一天,新的不幸。
趙慕予轉移視線,戴上耳機,為自己的愚蠢買單。
誰知道這次的愚蠢有點多,等下了地鐵,到了學校,她還沒買完這筆單。
一踏上辦公區走廊,她就聽見大一英語組最年輕的丁曉曉老師在大清早開啓了深夜話題。
“寶子們,還有一周,我兒子的《蝦偵探》就要上映啦,到時候我請你們去看啊!你們說怎麽會有人連演喜劇懸疑都這麽有張力啊!光是一個預告都能讓我嗑到他的骨科!真想沖進去按頭親!”
有男老師調侃她:“丁老師,你現在好歹也是一名人民教師,怎麽能在學校白日宣淫。”
丁曉曉不服氣:“人民教師怎麽了!人民教師也吃五谷雜糧,有七情六欲,人民教師也是人!是吧,趙老師?”
一只腳剛邁進辦公室的趙慕予:“?”
她沒想到一大早就要面臨如此嚴峻的考驗,在衆人的注視下,腳步未停,回道:“我吃五谷磨房。”
“……”
典型的答非所問。
卻有效澆滅了争論的火苗。
大家哈哈一笑,丁曉曉則是朝趙慕予投去贊賞的目光,誇道:“趙老師真有品味!我兒子馬上就要官宣五谷磨房的代言了!到時候我送你兩箱!”
趙慕予:“……”
和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粉不同,丁曉曉是江舟池實打實的媽粉。
媽到哪種程度呢。
不光支持他的作品,每次買他的代言也毫不手軟,而且還會送一份給同事,感染得好幾個老師直接從江舟池的路人粉變成事業粉,天天盼着江舟池哪天代言房地産,讓他們不勞而獲一套房。
這種大手筆的作風趙慕予不是第一次見。
她身邊也有這樣一個人,名叫尤霓霓,也是江舟池的忠實粉絲,行為比這還誇張。
不過,丁曉曉畢竟不是尤霓霓。
照例婉拒了丁曉曉的好意後,趙慕予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剛坐下,去洗杯子的許可正好回來,一看見她,立馬關心道:“木魚來了啊。你昨天在器材室找到飯卡了嗎?”
趙慕予搖頭:“下學期再來補辦吧。”
“趙老師的飯卡丢啦?”丁曉曉也回到座位,但閑聊沒停下,“據說我兒子客串的那部《惡魔》昨天就在咱們學校器材室取景诶,網上還有人說碰見了劇組工作人員,也不知道真假。”
趙慕予沒出聲兒。
偶遇的事她沒告訴任何人。
好在辦公室裏不缺江舟池的粉絲。
很快就有其他老師回應丁曉曉:“應該是真的吧,我今早還在小紅書上刷到了好幾個偶遇貼呢,據說拍了一個通宵。”
許可補充細節:“而且你兒子好像還舊傷複發……”
“啊!!!!”
“!!!啊——”
“——啊!!!!”
沒等許可把話說完,樓上樓下以及對面突然傳來一聲聲尖叫,此起彼伏,不知道的還以為整棟樓的水壺都開了。
被打斷的許可好奇地朝走廊張望。
趙慕予也擡起頭,尋找兩岸猿聲啼不住的原因,結果耳邊猛地響起丁曉曉的開水叫:“啊!!”
趙慕予:“……”
她假借撐頭的動作默默捂住耳朵。
許可也想,但手剛拿起來,就被丁曉曉拉着,和其他老師争先恐後沖了出去。
一轉眼,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趙慕予一人。
她的耳根子清淨了,又沒完全清淨,遠遠地還能聽見許可震驚地說了一句“什麽?江舟池這會兒正在操場給人簽名合照?!”,解開了“猿啼”的謎團。
趙慕予沒去湊這份熱鬧,打開電腦,準備工作。
可等電腦屏幕亮起,她又一整個愣住。
一直以來,不管手機還是電腦,她都永遠只用默認桌面,但眼前這張壁紙明顯來自網上。
構圖很妙。
燈光璀璨處空無一人,淪為虛化背景,清晰的只有右下角的男人,一個人站在角落,背影清傲而挺拔。
趙慕予一眼認了出來。
是第一次得到電影最佳男主角的江舟池。
鏡頭外,有千萬人為他歡呼,鏡頭裏卻有一種空曠的寂寥感。在漫天飛舞的金色禮花中,他獨自走向領獎臺,就像走過這麽多年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冷眼奚落。
抓拍得很好。
不過,趙慕予就算眼睛瞎了也絕對不可能拿它當桌面,所以只能是昨天下午丁曉曉借用她電腦的時候,順手給她換上的。
趙慕予可以理解這種類似肌肉記憶的習慣,反正再換回來就行,于是握着鼠标,右擊桌面。
剛要選擇“顯示設置”,一片烏雲似乎停泊在了她的窗邊。
光線忽地一暗。
而後,一道聲音毫無預兆地從她的頭頂落下,像在陽光下曬了很久的雲,嗓音倦懶,說:“沒想到你喜歡這張圖。”
話音一落,趙慕予滑動鼠标的食指微微僵滞。
很遺憾,她十八歲的生日願望沒能實現。
平時忙得連過年都不一定可以回桐市的江舟池,總會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大二那年是這樣。
現在也是這樣。
她不知道江舟池是如何做到對她這般毫無芥蒂,就好像她對他的那些惡言相向從未發生過。
可他明明敏感又小氣,連她玩游戲時無意說的一句“絕對不選江舟池”都會在意很久。
或許這就是影帝的演技。
趙慕予沒有回頭,鼠标在空白處點了一下,不打算換桌面了,平靜回道:“你不知道你的照片可以辟邪嗎。”
聞言,江舟池拖腔帶調地“哦”了一聲:“原來這是我。”
不打自招的趙慕予:“……”
她完全想象得出江舟池此刻的模樣。
一定是輕垂着眼,天生冷淡的眉眼用玩味做點綴,好整以暇地看她懊惱。
趙慕予真的很想給江舟池一拳,但又很怕給完這一拳,他會更欠揍地說出一些“下手這麽輕是沒吃飽還是舍不得”之類的屁話,于是忍住了這股沖動。
更何況她現在也沒那麽多時間和他耗。
從辦公室跑去操場頂多五分鐘。要是大家發現他不在,肯定會馬上回來。
最後,趙慕予選擇用語言代替拳頭,嗆道:“你大費周折把所有人支開,就是為了證明你連自己的背影都認不出來嗎。”
“是為了來要精神損失費。”
趙慕予:“?”
是來找茬的才對吧。
趙慕予氣笑了,倒要看看他的精神到底怎麽受損了,終于回頭正眼看他。
窗外天空依舊烏雲堆積。
江舟池站在她的側後方,肩膀斜抵着牆壁,換下了戲服,日更最新完結文,在企惡裙扒八三淩七期吾三六妝也卸了,卻沒用帽子也沒用口罩遮掩,而是将自己那張極具辨識度的臉完全暴露在空氣中。
眉眼漂亮,鼻梁挺立,與生俱來的攻擊性暫時藏于散漫的唇角,但通宵拍戲的倦意沒能躲過毫無生氣的白熾燈,勉強和精神受損沾得上邊。
可這又不是她造成的。
非要說的話,他全身上下和她有關系的只有……
趙慕予視線往下一滑,落在了江舟池那截修長冷白的脖頸上。
油性的簽名要想洗幹淨,只有大力出奇跡,所以她昨天在上面留下的“滾”字一點兒沒掉色,和新的一樣,看起來很滑稽,也t很不搭他那張不可一世的臉。
然而江舟池似乎并不在意,遮也不遮,大大方方地露出來,仿佛得了一個新紋身。
盡管如此,趙慕予依然覺得解氣。
她轉過椅子,和江舟池面對面,仰起頭看他,語帶嘲諷道:“這不是你同意讓簽的嗎,這麽玩不起啊。行,你想要多少損失費。”
江舟池散漫依舊。
只有細看,才能在極淡的神色裏捕捉到一絲晦暗。
眼前姑娘一副施舍的姿态,傲慢地擡着下巴,素淨的臉上嫌棄也生動,令人想起曾經。
很久以前,她也這樣嫌棄他,說的卻是,江舟池,你到底還要抱多久。
江舟池喉結輕滾,在冷靜瓦解之前,長腿一伸,抵着趙慕予的椅座,把她又轉了回去。
趙慕予:“……?”
她不明所以。
下一瞬,一股清冽空淡的氣味裹挾着空調冷氣,山霧似的漫過來,從身後将她無形包圍。
江舟池一只手越過她的身側,從桌上的打印機裏抽出一張紙,一邊寫着什麽,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她關于損失費金額的問題:“還沒想好。”
低沉的聲線猶如空氣不經意撥動了大提琴琴弦,響在趙慕予的耳畔。
她搭在腿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收緊。
其實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偏偏江舟池又離她很近。
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很淡很淡的洗劑味道,沒了昨天別人的香水味。
趙慕予試圖打破這個近乎擁抱的局面。
可身子剛動,頭頂便壓下一記悶哼,好像是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肋骨。
趙慕予一聽,想起剛才許可說他舊傷複發的事,這下不敢再亂動,卻又不想表現出自己的不自在,于是僵直地挺着背,盯着電腦屏幕,不耐煩道:“沒想好你寫個什麽玩意兒。”
簌簌寫字聲未停。
像雪一下一下拂在人的心上。
江舟池一臉安然,不見丁點舊傷複發該有的痛楚,受着趙慕予的不耐煩,慢慢悠悠地回她:“寫個欠條。”
趙慕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