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第二天, 趙慕予是被熱醒的。

當一縷縷熱氣從身下源源不斷地蒸騰而起時,她被熱得一腳蹬開身上的薄被,翻了個身, 晾了晾快要燒起來的後背。

可猶如被火烤般滾燙的熱意絲毫沒有被緩解。

趙慕予揉了揉還在隐隐作痛的腦袋,艱難睜眼, 視線在房間裏迷迷糊糊地游蕩了一圈。

貼在牆上已經泛黃的元素周期表, 堆了一堆雜物的書桌, 攤在地上還沒收拾的行李箱……

是她的卧室沒錯。

不過空調沒開,窗簾也沒拉上,陽光毫不受阻地直晃晃照射進來,烘烤着房間裏的每一寸空氣。

難怪這麽熱。

确認完自己的所在位置,趙慕予又翻了個身, 沒找到空調遙控器,于是纖細修長的一條腿像導盲杖似的, 在床邊來來回回摸索, 終于找到了立在床邊的風扇,用腳趾“嘟”地一下精準按下開關。

扇葉慢慢轉動起來,送來還算涼爽的微風。

趙慕予稍微舒服了一點, 收回腿,打算再睡一會兒。

誰知剛一閉上眼, 她的眼前便開始刷刷閃過一幀幀回憶, 播放幻燈片似的, 畫面全是關于昨晚。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昨天已經從雲城回到了桐市,晚上和她爸喝了點小酒, 被她媽發現後,跑下了樓, 一路晃悠到小區外,結果看見了江舟池的人形立牌,大手一揮,在上面洋洋灑灑寫下“王八蛋”三個字。

緊接着……

“王八蛋”本人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當回憶畫面裏跳出江舟池的臉後,趙慕予的心跳有一瞬的錯頻,猛地睜開了眼。

她甚至顧不上再去回憶後面發生的事,立刻手忙腳亂地從床頭爬到床尾,在一堆雜物的桌上翻出鏡子,拿起來對着自己的脖子一頓照。

幹幹淨淨,沒有任何礙眼的、刺眼的痕跡。

确認完畢,趙慕予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回床上。

而那些被打斷的剩下的記憶也繼續湧入她的腦海中。

最後一個畫面是,她和陰魂不散的江舟池并肩走在去游樂場的路上,聊起了小薩摩耶的撒嬌,江舟池問她想不想看視頻,她說想。

然後。

畫面沒了。

趙慕予的大腦再次陷入空白。

她有種看電視劇看得正起勁突然停電的掃興感,心想半瓶白葡萄酒應該還不至于讓她喝斷片吧,于是不信邪地閉上眼,強行回憶了一波,結果腦袋又開始隐隐作痛。

這時,客廳裏傳來一陣開門聲,應該是趙母去公園散完步回來了。

趙慕予一聽,趕緊跳下床,連鞋都顧不上穿,飛奔出卧室,旁敲側t擊道:“媽,我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來的?”

“當然你自己走回來的啊。難不成還是我上大街上把你撿回來的?”趙母關上門,本來心情挺好的,結果一見到趙慕予這副剛睡醒還疑似斷片的樣子,一股子氣又竄了出來,“下次你再敢偷偷喝那麽多酒,就和你爸一起睡橋洞去!”

“……”

在雖遲但到的罵聲裏,趙慕予抓住了關鍵信息——她昨晚是自己走回來的。

可她怎麽對這一段一丁點印象也沒有?

趙慕予撓了撓額頭,穿上拖鞋,走進了衛生間。

直到洗漱完,她也愣是沒想起半點自己昨晚是如何自力更生回的家,更別提剛才那段回憶到一半就空白的看視頻後續了。

她索性不糾結了。

反正她會忘記就說明這件事本身不重要。

重新回到卧室後,趙慕予拉上窗簾,往床上一倒,打算再補補覺。

不料空調剛打開,房門又被趙母推開,聽她問道:“對了,我昨天還沒來得及問你呢,你這段時間見過小江嗎?”

“沒……”趙慕予下意識就想否認。

可轉念一想,萬一她媽昨晚看見了什麽,那她豈不是當場被打臉。

為了保險起見,趙慕予收住說了一半的話,先反問道:“你突然提他幹什麽。”

“也沒什麽。”趙母沒聽出不對勁。

她說了說原因:“就是前幾天,我和你爸還有你江叔不是去看了他最近新上映的那部電影嗎,回來路上一聊,才發現咱們上次見他已經是前年的事了。哎,你說當年是不是還是不應該讓他進娛樂圈。錢倒是賺夠了,可他現在完全沒時間享受生活。還是說他還生他爸爸的氣,所以不願意回來?”

趙慕予本來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可聽到後半句,她昏昏欲睡的大腦清醒了幾秒。

在她認識江舟池的十幾年裏,他大多時候都活得像一條野狗,沉默銳利,不怎麽在乎自己的一條命,就算有朋友也習慣獨來獨往。

她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見過他的傷口,關于他的家人。

至于這道傷口如今有沒有愈合,她無從得知,但又不忍心看趙母為這事兒操心,于是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沒事,等他過氣了,就能經常回來了。再說了,他現在這樣,總比既沒錢又沒生活的打工人好吧。”

“……你這張嘴啊,真不知道随了誰。”趙母絲毫沒被安慰到,也不意外趙慕予對江舟池沒什麽好話。

在她的眼裏,倆人的關系一直像讀書那會兒一樣,一個看對方不順眼,另一個無限包容。

“那他爸爸下下周生日,他回桐市嗎?”趙母又問。

“不知道。”冷氣開始發揮作用,趙慕予卷起被子,準備就寝,“我又不是他的助理,哪兒知道他的行程安排。”

趙母卻不死心:“你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趙慕予的态度也很明确:“不想問。”

她平時沒招惹江舟池,這日子都過不安寧。要是主動去找他,鬼知道他又會怎麽折磨她。

她吃飽了沒事幹才幹這種蠢事呢。

趙母一聽,也沒逼趙慕予,很幹脆地放棄了:“好吧,不問也行,那我要和你聊一聊相親的事了。”

“……”

話音一落,趙慕予立馬從床上坐起來,和趙母大眼瞪小眼。

真不愧是她媽,還是這麽會拿捏她,威脅起人來有商有量。

最後,當然是“嫩姜”率先敗下陣來。

趙慕予鬥不過老姜,只能選擇陽奉陰違,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給叢涵發了條微信:【問問江舟池下下周回不回桐市。】

而後向趙母交差道:“行了吧。”

“行行行。”趙母被這個假動作騙了過去。

她知道江舟池工作忙,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了消息,便沒再在趙慕予的卧室逗留。

誰知還沒走出房間,就聽見了微信響,連忙折回來,問:“是不是小江回你了?”

趙慕予剛閉上的眼睛又重新睜開,看了眼手機。

是叢涵回她了。

給她發了一張他和江舟池的聊天截圖。

圖裏,他向江舟池轉述了她的問題,而江舟池的回複就像是在直接和她對話似的,回道:【想知道就自己來問我。】

看清文字的剎那,趙慕予的耳邊驀地響起一道嗓音。

淡淡的,沒什麽情緒起伏,獨屬于江舟池。

說。

——想要就自己過來拿。

趙慕予眉頭一皺,隐約覺得這不是一段什麽好回憶。

可還沒等她想起更多的情景,又聽趙母追問道:“怎麽樣,小江回不回來?”

聞言,趙慕予思緒被打斷。

由于江舟池還躺在她的黑名單裏,而她也并不打算親自去問他,所以随口胡謅了一個不會出錯的答案給趙母:“還不确定。”

趙母一聽,這下是徹底死心了:“哎,行吧。”

說完,她繼續往外面走,視線卻無意掃過趙慕予壓在薄被上的腿,稀奇道:“喲,邋遢大王終于舍得拾掇拾掇自己啦,還往腳脖子上戴紅繩呢。”

“……紅繩?”

一聽這話,趙慕予眉頭緊皺,嘀咕着“什麽紅繩”,擡起自己的兩條腿看了看。

睡褲褲腿随着動作滑落。

只見她的左腳腳腕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條紅繩,細細的,串了一枚小金圈,上面還綴了三個小提溜,是紅豆大小的小金球。

三秒後。

趙慕予像是想起什麽,眼神一空,失去力氣的雙腿也“啪”的一聲垂直摔在床上。

剛才那道聲音再次回蕩在她的耳畔,連同她丢失的那一部分記憶,一同侵蝕她的羞恥心。

-

昨晚。

游樂場的周圍植被茂盛。

低矮的灌木叢和高大的梧桐樹投下的陰影比夜色更深一層,将遼闊的天地隔出一塊隐秘空間。

江舟池站在光的邊緣,左手手臂懶懶懸在半空中,如同一個不會碰她的無聲保證,又像是一個未完成的擁抱,淡聲道:“想要就自己過來拿。”

還在有一下沒一下蕩秋千的趙慕予聽了這話,雙腳踩在地上,停了下來。

在江舟池這裏,她永遠是吃一塹又吃一塹,以至于不管吃虧上當過多少次,她依舊沒能擁有一眼識破陷阱的超能力。

比如現在。

趙慕予望着江舟池,分不清他這一次到底是真打算當君子,還是抛下的又一個引她上鈎的誘餌。

她慎重考慮了一番,最終還是沒能按捺住看小狗撒嬌視頻的心,從秋千上站了起來,在江舟池不動聲色的注視下,大步走了過去。

然後……

一個跨步,迅速繞到他的身後。

纖薄的身影突然消失在眼前,江舟池的視線落了空,視野裏只剩下還在夜色裏搖晃的秋千。

一瞬意外過後,他淡扯着唇角,眼底興味盎然,再次把玩起了手裏的打火機。

響聲清脆,富有節奏,一聲又一聲。

如同一劑精神抑制劑,抑制身體裏的渴求。

其實擡起的手臂随時能将她從後面撈過來,但這次江舟池沒有再透支自己本就少得可憐的信用值,難得守信了一次。

下一秒。

身後的空氣被靠近的姑娘慢慢壓縮。

而後,一只手從後面伸進了他的褲袋,動作輕柔得仿佛生怕驚醒沉睡的老虎。

趙慕予耍了一下小聰明,選擇了一個相對安全的拿手機方式,至少看起來不像是在對江舟池投懷送抱。

不過,等到實際操作後,她才發現,原來背後偷襲并沒有比正面進攻好到哪裏去。

天氣是悶熱的。

今夏最熱的一個夜晚,晚風好像都被樹上的夏蟬吞食幹淨,偶爾才吹來一縷。

可專屬于江舟池的空淡氣味盈滿鼻腔,像下大雪的冬天早上推開窗吸入的第一口冷空氣,凜冽又擾亂心神。

為了不受幹擾,趙慕予下意識屏住呼吸,專注手上的動作。

她的左手盡可能地貼着江舟池的褲袋外側,比掃地雷還要謹慎小心,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隔着輕薄的布料,感受到了他的體溫。

一蓬蓬的熱氣漸漸鑽出衣領,蒸得酒意更加上頭。

趙慕予在心底暗自唾棄自己的沒出息,心想之前又不是沒有過比這更親密的接觸,有什麽好臉紅心跳的。

好在褲袋不深。

很快,她便摸到手機,立刻拿出來,按亮屏幕,踮起腳伸長手,伸到江舟池的眼前,對着他的臉一頓面部解鎖後,一邊大喘氣,一邊跑回秋千上坐着。

“視頻是在相冊裏吧?”趙慕予嘴上這樣問着,t滑動屏幕的手指已經找到相冊,點了進去。

和沒多少APP的手機桌面一樣,相冊裏同樣很空,幾乎沒什麽生活照,她也沒興趣窺探江舟池的隐私,但視線總是免不了會不經意掃到一些照片。

其中有一張有些眼熟,拍的是夕陽。

還沒等趙慕予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張照片,她的手就已經無意識點開了小薩摩耶的視頻。

手機裏傳出江舟池的聲音。

趙慕予的注意力被拉回,連忙橫過手機,沒再想其他,專心看了起來。

本來她還一直擔心江舟池沒時間照顧小狗,現在終于可以确定是她多慮了。

視頻裏,渾身雪白的小薩摩耶看起來比上次長大了一圈,正在大房子裏撒開腿追球玩,結果一不小心撞翻了垃圾桶,立刻停了下來,站在自己犯錯的物證旁邊,身後的江舟池往哪兒走,它就跟着平移,不敢回頭看他。

趙慕予忍不住笑,又點開了下一個視頻,捧着手機看得津津有味,連江舟池走過來都沒發現。

直到膝蓋處傳來一陣輕癢,她才有所察覺,視線一頓,從手機屏幕上移開了。

江舟池不知什麽時候半蹲在了她的跟前,低着頭,離她很近,頭發時不時擦過她短褲外的肌膚。

趙慕予一愣。

一時間,她忘了躲開,視線又往下一落,看見了被江舟池握住的左腳踝。

只見上面多出了一條細繩,暗紅色,串了一枚看不清樣式的小金飾。

趙慕予:“……”

這下她算是知道江舟池為什麽答應給她看視頻了。

和哄不肯好好吃飯的小孩是一個道理,用手機轉移她的注意力,好讓他可以不受阻礙地做壞事。

意識到自己又上當後,趙慕予恨不得一腳踹在江舟池的臉上,卻又不想表現得自己的情緒很容易受他影響似的,于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平複好了心情才開口。

“請問你又在幹什麽。”她盡量心平氣和。

本意是想質問江舟池為什麽要給她戴這玩意兒。

可江舟池好像沒有聽出這層意味,還以為她真的是在問他在幹什麽,慢條斯理地扣上紅繩的尾扣後,嗓音輕淡道:“在犯賤。”

趙慕予:“?”

她沒見過罵自己罵得這麽順口的人,還沒問他犯什麽賤,又聽他補充解釋:“喜歡在別人的女朋友身上留下我的痕跡。”

趙慕予:“……”

又來了。

他就是這麽小心眼。

一直都是。

一旦她做了一件不順他意的事,就會被他反複提起,直到她親口承認她錯了。

過去趙慕予總會妥協,可這次她偏不,也知道自己現在争不過江舟池,索性沒白費那力氣,閉上了嘴巴,以免自讨苦吃。

——反正待會兒他人就走了,她再摘下來就行了。

正當這個念頭從趙慕予的腦海閃過,她的左腳踝忽地一緊。

江舟池似乎看出了她想要摘下紅繩的想法,大手仍圈着她不盈一握的腳踝,在空氣安靜下來之際,緩緩收攏五指。

雖然她生得纖瘦,可渾身上下不見突兀的骨骼,每一處都覆着一層瑩白皮肉。

哪怕被莊嚴的紅繩圈住,也渡不幹淨一些下流的想法。

江舟池垂下眼睫,遮住了被映上一抹暗紅的眼眸,用指腹輕輕摩挲細細的紅繩,緩聲道:“下次見面,如果它不見了,我的耐心可能也會不見。”

“……”

也許是他說得太過漫不經心,趙慕予并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句話的危險性。

直到對上江舟池擡起的眼。

明明他對她是從下而上的仰視,卻沒有半點處在低位的弱勢感,漆黑眼眸裏的侵略性因這個角度清清楚楚,如有實質般,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

趙慕予呼吸一滞。

昏暗光線沒能磨掉江舟池眉宇間的恣意,鼻尖痣也勾人。

這樣一張得天獨厚的臉,無論說什麽都合理,看得她又被帶進了溝裏,差點稀裏糊塗地“哦”一聲答應下來。

幸好,她還殘留了一絲理智,聽懂了這話是在威脅她。

而且還是毫不掩飾、明目張膽的威脅。

雖然他說的是下次見面的時候紅繩必須在,可誰知道他下次又會在什麽時間點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那這不就意味着她必須得天天戴着這玩意兒嗎。

翻譯出這層意思後,趙慕予被美色迷住的思考能力複蘇了。

她氣笑了,視線無意識地落在江舟池的左手手腕上。

剛進娛樂圈那幾年,他的腕間同樣也有一條紅繩,還經常被網友們拿來進行一些顏色文學創作。

可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在他神隐了一段時間,重新出現在大衆視野裏的時候,手腕上便變得幹幹淨淨,沒有任何飾品的影子。

一思及此,趙慕予的脾氣又上來了。

她再次痛罵了江舟池一聲“雙标狗”,故意和他唱反調:“以前我給你的那條你不也摘了嗎,憑什麽我不能摘。我偏要摘!”

酒精是一個好東西。

平時冷漠得像一座冰山的姑娘耍起了性子,甚至說了平時不會說的話。

——以前我給你的那條你不也摘了嗎。

興師問罪的語氣,不滿藏在字裏行間。

看着趙慕予氣惱的眼眸,江舟池微凜的眼神變得平靜溫湛。

可趙慕予的心情被這件久遠往事弄得糟糕透頂,連看小狗視頻的心思都沒有了,把手機丢回江舟池的懷裏,語氣重新變得又冷又硬:“讓開,我要回去了。”

啪嗒。

沒人接的手機摔在地上。

情緒瞬息萬變是酒精帶來的壞處之一。

江舟池目光清淡,盯着趙慕予看了幾秒,沒說什麽,站了起來。

但也只是站了起來。

路依然被擋着。

趙慕予:“……”

又犯病了。

這一回換趙慕予仰視。

她擡起頭,反唇相譏道:“好狗不擋道沒聽過嗎。”

“聽過。”江舟池像回答一個正經問題一樣,回答她的嘲諷,神色卻閑散又淡,輕懶道,“不過,不好意思——”

未完的尾音驟斷。

江舟池忽地傾身而下。

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氣息将毫無防備的趙慕予兜頭蓋臉籠罩。

她一驚,整個人如同被困進只有他的深海,踩在地上的雙腳下意識蹬了蹬,想往後躲。

可秋千繩被人拉住。

繼而便有燥熱的夏風從她的耳邊拂過,絲絲縷縷,撩撥敏感的耳垂皮膚。

而後,沒說完的話再次落下,連同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貼上她的唇,嗓音沉而啞,低得危險,道:“你面前這條好狗剛得了狂犬病,想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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