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她說得言之鑿鑿, 賀為聿轉動搖把,幫談畫将靠背搖起來,把枕頭墊在她背後, 對她說的這些心中有了成算。
用叉子叉了一塊水果遞到談畫嘴邊, 轉而提起另一件事, “上午我走之後去見了你的主治醫生。”
談畫張口吃下,靜靜地等待後續,一連吃完好幾塊蘋果, 賀為聿都沒有再說話, 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
直到賀為聿從辦公室裏出來,都沒從主任說的話裏回過神, 他推開門時主任正拿着談畫以往的病歷翻看,又将她最近拍的幾次胸片作對比,談畫之前是在另一家醫院就醫,資料是穆書語送來的。
見他來了主任将兩次胸片的對比給他看,告訴他按理來說成年人先天性室缺不會自愈, 可在短短幾個月內,談畫的室缺長好了2mm, 這種情況在主任的職業生涯中還沒有遇見過。
“這是不是意味着, 她有徹底自愈的可能?”
“不好說, 我還是堅持讓她盡快行介入手術封堵,以免出現突發狀況,但如果這次她的病情穩定下來,養好身體确保不受任何刺激,也可以再多觀察一段時間, 我們尊重病人的意見。”
前世今生賀為聿在這方面的積累比得上半個專家,他理解醫生的擔憂, 又問:“既然這樣,那她為什麽還會發病?”
主任行醫幾十年,未過知命之年頭發就花白了大半,待人向來親和,聽見賀為聿這麽說看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鏡,繼而道:“她沒有完全康複,心髒病發作的誘因有很多,可能是她最近太過勞累、心理負擔重,也可能是因為受了刺激、驚吓過度,又或許是……”
賀為聿知道這麽問顯得很不專業,他關心則亂,迫切地想要确認談畫發病是否和賀為謙有關,吃味是其中很小的一方面,關鍵在于不想看到她因為賀為謙再度受到傷害,以後更是要杜絕這種可能。
在當時的環境下,好像只有賀為謙這一個原因可以解釋,聽了主任的話,賀為聿明白是他想得太過絕對,他應該相信談畫。
主任手裏拿着胸片翻來覆去地看,啧啧稱奇,随着年齡增長,自愈的幾率越來越低,碰上這種罕見病例他舍不得放手,同為醫生賀為聿怎麽會不懂他的心思,“麻煩主任幫忙保密。”
“你這說的什麽話,這是患者的隐私,我都工作了這麽多年,怎麽會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不會外傳的,你放心吧。”
“我的意思是哪怕是同事之間的讨論、課題組案例研究……也不可以,除非後續組織專家研讨病情,我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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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心想真是奇了怪了,他怎麽知道他在想什麽,本來還想等會去問問談畫介不介意,調侃道:“護得這麽緊?”
賀為聿不置可否,談畫說她當時并沒有動怒,又查出來室缺在慢慢長好,這裏面疑點重重,如果真的不是巧合,涉及到談畫的來歷和超自然因素,他不能讓任何人有機可乘。
想到她賀為聿的眼眸像是被水浸濕,顯得更加生動,有了少年人的意氣,跟主任聊完以後,他少見地多話:“到時候請您吃喜糖。”
主任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賀為聿在門外遇到前來和主治醫生溝通的鄒嘉逸,把人帶到安全通道裏,将剛才的談話內容進行轉達。
簡要概括為病情好轉,賀為聿沒說得太明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總體而言不失為一個好消息,但未來的走向誰也說不定,與病患及家屬溝通是醫生必須要掌握的技能,鄒嘉逸因為賀為謙對他有疙瘩,這麽一聽好受了許多。
許可了他的提議,跟他道了句感謝,鄒嘉逸趕回公司處理事情,而賀為聿也回到了工作崗位上,準備進行手術。
沉默的時間有些久,談畫見賀為聿不發一言,也緊張了起來,“然後你倒是說呀,醫生不是說我沒事嗎?難道還有其他問題?你是因為我活不了多久才答應跟我結婚的?”
“別胡說,”賀為聿聽不得這種話,“你不光沒事,先心病還可能會自愈。”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用動手術了?”
賀為聿不想給了她希望又讓她失望,但她本人對病情應當享有充分的知情權,談畫聽了個大概,太專業的她不是很明白,結合原主的記憶能聽懂一些,意思就是難得一遇的機會被她給碰上了,比中彩票的幾率都要低。
“你不意外嗎?”
她眼裏有興奮、欣喜等各種情緒,唯獨沒有對醫學奇跡突然降臨的懷疑和震驚。
“啊?這種好事能被我碰上,我怎麽會不意外,你知道我運氣不太好,就是太高興了而已。”
談畫也覺得她的表現不妥,心态還算穩,找借口糊弄過去,她在賀為聿面前總是容易得意忘形,男主雖是個落魄貴公子,其他方面的配置都是頂配,談畫可不想這樣輕易地掉馬。
系統不在,談畫不能及時和它确認,這樣逆天的事除了系統外無法解釋,難怪它說她不會死,可這樣做的話未免也太過明目張膽。
不敢去直視他的眼睛,談畫的解決方式就是裝鹌鹑,想把床背搖下去,賀為聿主動代勞,她望着他的頭頂說:“我不想挨刀子,就聽醫生的,手術的事情之後再說。”
“我又有點累了,想眯一會,等書語把飯送來了就叫我,我讓她帶了兩個人的量,你也留下來一起吃。”
說完她躺下側過身閉上眼睛,将小半張臉掩在被子下面,竟也很快地睡了過去。
窗外的天空像是打翻了的顏料盤,光影變幻,逐漸變得濃稠,談畫這邊歲月靜好,訪客都被阻擋在外,不被任何人和事打擾,可“映然”就不一樣了,有許多事等着她做主,不在的第一天亂了好一陣子。
單寧早就收到了消息,按照計劃行事,談畫會逐漸退出公司,其他人因為聽說了傳言,知道和頂頭上司賀為謙有關,這樣一來談畫曠工沒人敢有意見。
公司負責人給賀為謙打電話,不求讓談畫立馬來上班,至少問個回來的時間,這也是手底下員工的意思,得到的回複是連秘書都不知道賀為謙現在在哪裏。
總統套房內,衆人口中“失蹤”的賀為謙趴在床上睡了個天昏地暗,在拒接無數個來電以後,手機被他直接關機扔到了地毯上,其中有秘書、爸媽、合作商的電話,甚至還有爺爺的,他一律選擇忽視。
少有當縮頭烏龜的狼狽時刻,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先睡一覺再說,連睡都睡不安穩,一點動靜就能讓他很快醒過來。
熬夜熬得太厲害,疼痛感蔓延全身,賀為謙長期趴着一動不動,胸口壓得疼,翻過來面朝天花板,手撫着心髒的位置,眼前出現談畫的臉,和他做着一樣的動作,不同的是她病情危急,連說一句完整的話都很困難。
談畫對他的影響力不可小觑,賀為謙都躲這麽遠了,還是逃不過她,就連做的夢也無一不和她有關。
滾落的汗珠、烏紫的唇瓣、救護車、搶救室……後半部分他沒有陪同,卻像親身經歷過,甚至還夢到了葬禮,讓他瞬間驚醒。
也不知道談畫現在怎麽樣了,應該是脫離了危險,當時她都難受成那樣,寧可靠在他弟弟的懷裏,也不願接近他,口口聲聲說嫌他髒。
言語化作利刃直插心口,賀為謙被這麽嫌棄,他該發脾氣,扭頭就走才是常态,悲憫之心不合時宜地起效,讓他做不到不在意,可自尊也不允許他做更多。
慌神地攔住賀為聿的去路,聲聲質問像敲在他心上,他當然不願意真的傷害她,又不是醫生,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
若是放在平時,賀為謙可以安慰自己談畫發病是因為在乎他,她無非就是嘴硬心軟,帶着這點念想,他帶着營養品和花去醫院看她,由于戴着墨鏡和口罩,保镖沒認出他來。
被攔在門外也不惱,賀為謙想亮明身份,剛好聽到了談畫評價他的那番言論,他不在她不用撒謊,字字都出自真心。
既然在談畫眼裏他那麽不堪,他也沒必要找不快,将東西全扔到垃圾桶裏,工作這幾年什麽沒見過,早就習慣別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是賀為謙低估了談畫對他的影響,令他回味時心如刀割,不想留時間給自己自怨自艾,下床摸黑找到手機,按下開機按鈕,全是未讀消息,有電話打了進來,又聽到了談畫的名字。
聽完對面的訴求,賀為謙靠在床頭,“這段時間先讓她好好休息,找個人頂下她的位置,又不是沒有別的設計師,總不能她不在公司就不轉了。”
“至于讓她回去上班的事,過一陣我親自去說。”
打開聊天列表,找到秘書的名字,撥了個電話過去,“幫我定淩晨的機票,我要出差,那邊的問題我親自去解決。”
從連環call和短信轟炸來看,賀英韶對他的忍耐到了極限,他先出去避避風頭,其他事等回來再議。
子公司負責人有話沒對賀為謙說完,他理解談畫請病假,也不能逼着人來為“映然”工作,擔心的是談畫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
這節骨眼上沒了談畫還真不行,公司的每期新品都有她在把關,凡事親力親為,開弓沒有回頭箭,從這幾期報表上能看出她給公司帶來了切實的效益,而非只是花架子。
幸虧談畫有在帶其他設計師,能維持正常運轉,談畫遲早要走,但公司目前還不能缺少這麽一員大将。
秘書同樣苦不堪言,公司有一堆文件要簽字,出差可以另派他人,如果賀為謙走了,他不好交待。
老板是命令而不是商量的語氣,意味着事情沒有轉圜餘地,秘書唯唯諾諾地應下,懷着沉痛的心情給他訂飛機和酒店。
賀為謙猜得沒錯,賀英韶忙着處理他留下來的爛攤子,來不及對他采取強硬手段,聽說找不到人,把手裏的拐杖都敲斷了,子不教父之過,拐杖本是朝着賀經賦去的,最後才轉了個彎落到地上,斷成兩截。
鄒世邈這次下定決心,他本就是個護短的人,連賀英韶父子倆一大早親自上門賠罪都沒理會,這次是賀家理虧,賀英韶不願毀了多年情誼,孫子不在,将兒子當作發洩對象。
“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我給他選了個這麽好的未婚妻他不珍惜,還把人家氣進了搶救室,這要我怎麽跟鄒家交代?”
在老父親面前,賀經賦不敢造次,也無從反駁,因為兩兄弟都是保姆在帶,他連個尿布都沒換過,更別提後面直接被接到賀英韶身邊教養,他這個父親的參與感少得可憐。
“您消消氣,這……再不濟還有為聿,他一向懂事。”
“你還好意思提為聿?你和你那老婆心都偏得沒邊了,幾時想起過有這個兒子?現在遇到麻煩就想起他了?難道婚約還能讓他代勞?”
“也不是不行……”
“混賬!”賀英韶生氣拿着半截拐杖往兒子身上戳,尖銳的木屑劃破了皮膚,賀經賦老老實實地挨訓,“這時候你說這些到底是來解決問題的還是來吵架的?那是你能随随便便敷衍的人?婚約是你想改就能改?”
“就算你想也得兩個孩子願意才行,否則你給我爛到肚子裏,少出馊主意。”
當着鄒家保镖的面發了一通脾氣,仍舊沒有放行的意思,先前去醫院也是這般,又聽說賀為謙昨夜坐飛機去外地出差,賀英韶幹脆不管了,誰捅出來的簍子就誰去收拾,鄒世邈正在氣頭上,他不日再來賠罪。
“賀為謙有本事就再也別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老小孩犟起來誰都勸不住,賀英韶坐上車就走了,壓根沒管他,賀經賦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臨時找車來接,在此之前他都得在太陽底下站着。
對賀為謙心生埋怨,這牛脾氣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娶個女人就像要了他的命,在賀經賦看來娶了就娶了,跟鄒家聯姻有利無弊,把該做的工夫做好,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把事情鬧得難看,賀經賦心想,怕是不那麽容易翻篇。
*
談畫要在醫院待到後天出院,反正她出去以後除了家無處可去,在這多住幾晚能讓親友放心,又能經常見到賀為聿,安心地在這住下。
白天賀為聿沒空陪她,她就用紙或者平板畫設計稿,一連兩晚賀為聿都替穆書語守夜,只是不管談畫說什麽,他都不肯上床陪她一起睡,堅持要睡沙發。
理由是她大病初愈,不想影響她睡眠,倒也說得過去,談畫看不慣他一直推脫,覺得挂不住面子,吐槽他睡都睡了還這麽端着,賀為聿很無奈,仍不願意松口。
由于賀為聿的緣故,醫生對她額外照顧,今天按例來查房,不過不同的是多帶上了一個人,長得慈眉善目,應是專家或者教授一類的人物,主任說話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用笑眼看着她。
眼神和外公很類似,出于長輩對小輩的關照,是以談畫并沒有覺得不舒服,不等她開口問,這兩位當着她的面互使眼色,她好奇的這位自我介紹道:
“你好,我是時明煦,原先是神外的醫生,不過現在已經退休了,賀為聿是我的學生。”
聽他說起神外,談畫大概猜到了一點,等他說完後她甜甜地喊:“時老師好。”
說着就要起身,時明煦不是那麽不講道理的人,也不在乎這些虛禮,讓她在床上好好坐着,以後機會多得是,茶下次再喝也不遲。
“等會被小聿看到了,他跟我急眼怎麽辦?”
話是這麽說,賀為聿作為他的得意弟子,時明煦還沒見過他情緒波動很大的時候,突然就有些期待他開了竅會是什麽樣。
被長輩這麽說談畫有點害羞,在這種情況下突然見到賀為聿的恩師,她完全沒有準備,連妝都沒化,氣色也不好,時明煦很和氣,告訴她沒什麽大問題,做個小手術就能恢複,讓她不要太擔心。
聊到一半賀為聿趕來,剛下手術臺就聽說老師來了,他換了衣服來到病房,身後跟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牧唐,談畫看清了他的口型,是在喊她“嫂子”。
在這溜一圈,打了個招呼,假裝有事走開了。
“老師,您要來怎麽不提前跟學生說一聲?”
“怎麽?你怕我欺負她?”
“我跟您說的沒錯吧?他們的感情好得很。”
主任也曾是時明煦的學生,賀為聿鐵樹開花,他自然要跟老師通風報信,果然時明煦聽他這麽說,對這一對是越看越滿意。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賀為聿輕嘆,時明煦往前一步攔在主任面前,護犢子得很,“你看景勝做什麽?”
景勝是談畫主治醫生的名字,全名窦景勝。
“就算他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之前一大早給婦科那位打了電話,他都跟我說了。”
“您怎麽這麽八卦?”賀為聿掩唇咳嗽,沒想到這些老教授之間還會讨論這種東西,他就是反應再遲鈍也會覺得尴尬,“您要是有空,之前院裏想返聘您回來,為什麽要拒絕?”
“你這小子,”時明煦再次見識到他這嘴毒的工夫,方才那話他不該說的,一不留神就把底兜了個幹淨,“我都一把骨頭了,真的幹不動,只想好好休息,在家帶帶小孫女,別沒事找事。”
他将一生奉獻于醫學事業,落下了一身的病,也到了該頤養天年的年紀。
談畫在一旁看他們鬥嘴看得津津有味,又好奇時老師口中說的“給婦科那位打電話”是怎麽回事,想着想着時明煦同她告別,看她就像看家裏的小孫女,
“小聿他媳婦下次有空來家裏玩啊,我和他師母在家都沒什麽事做,無聊死了。”
說是帶孩子又說無聊,賀為聿已經習慣老師說話不着調,恭敬地将老師和師兄送走,回來時談畫還因為“小聿他媳婦”這幾個字臉上紅紅的,賀為聿一看就知道她想問什麽。
“你沒事給婦科醫生打電話幹嘛?想打聽什麽?不會有特殊癖好吧?”
“我有沒有你不知道?”賀為聿意有所指地說,“也不是沒事,就是因為有事才會特意咨詢。”
“我怎麽知道,總共也就兩次,萬一你還有事情瞞着我呢?”
“沒關系,以後有的是機會,你可以慢慢發掘。”
最後幾個字賀為聿說得很慢,生怕她聽不懂似的,被他反撩回來談畫不大适應,同他打聽:“那你有什麽事要問啊?”
“真的想知道?”
“嗯。”猜到她這麽做可能會後悔,受該死的好奇心驅使,談畫還是想問明白。
“我們第一次的時候弄傷你了,我想知道什麽藥最管用,本來是打算我幫你塗的,後來你說要自己來,打個電話的工夫而已,不礙事。”
“……意思是我還得感謝你這麽貼心?”談畫快要抓狂了,“你怎麽什麽事都往外說啊?你是大嘴巴嗎?”
“我待不下去了,現在就要出院。”
社死的感覺原來是這樣,談畫不說換一個星球,換一個世界生活還是有可能的,如果系統在就好了,她沒臉裝作無事發生,強烈要求更改任務。
直到她當了真,拿出行李箱收衣服,賀為聿才制止她的動作,将人直接抱回床上,“這麽怕羞?你之前撩我的時候的勇氣去哪了?”
“首先我沒有說的那麽直接,但醫生見過的病人多了去了,怎麽說都是一樣的,瞞不過他們,同理在醫生看來這很稀松平常,不用不好意思,人之常情罷了。”
“假設你做先心病手術,還要脫掉上衣,到時候醫生護士都圍着你,總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做了。”
“你別跟我說這個。”
道理談畫都懂,就是過不去心裏那一關,哭喪着個臉,望着賀為聿的眼神全是哀怨,他輕聲細語地哄,好不容易才把人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