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1章 1℃
《高熱》
從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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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九月暑氣未消,一場熱夏似無邊際。
日暮壓近,霞光稠豔如油畫,薄雲被晚風稀釋斑駁,揉得糜爛。
黃昏籠罩下,高樓草木都在燒。溫見慕挂斷電話,踏過一路蒸悶熱意,來到灰白長廊的盡頭,門框果然虛掩着。
人未到聲先至,她擡聲喚:“阿仃。”
剛踏入畫室,就嗅見飄溢的稀釋劑氣息,溫見慕搜尋一圈,最終在偌大畫板後找到目标人物。
謝仃坐在畫布前,正支着手臂,垂眼百無聊賴地涮筆。餘晖從窗縫跌墜,紅得豔情,映在她眉眼,倦怠又缱绻。
像聽見呼喚,她就着姿勢沒動,只撩起眼簾,瞳底盛了熏騰的晚霞,剪影美得鋒利。
一天24小時,溫見慕有大半時間都跟謝仃共處,但還是經不住被她這麽看,簡直男女通殺的勾人。
“楚誡說你電話沒打通,我就知道肯定在這兒。”她上前靠近,打量未完工的畫作,“你下一副成品畫?”
“給畫廊的。”謝仃懶聲,撂了筆起身,“手機開勿擾了,現在幾點?”
“六點整。楚老壽宴八點開始,還來得及。”
楚家也算北城商賈名門,今夜老爺子八十大壽,圈裏受邀衆多,溫見慕出身世家,自然在賓客行列。而謝仃在藝術界聲名風光,人脈總有交集,但此次赴宴的主要原因,還是在楚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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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少爺的女伴。”溫見慕調侃地喚她,“你們進展到哪了?”
謝仃聽出她八卦,只散漫斂了眼梢,指尖一勾一撩,就将松散盤起的長發散下,自成旖旎風情。
“還能進展到哪。”她嗓音倦懶,“兩個玩票,都清楚是互相消遣。”
日落黃昏裏,溫見慕支着臉頰,擡眸望向謝仃。她眼型漂亮,上睑薄而流暢的一道褶,似笑非笑,看什麽都顯得多情。
美且自知的豔。
溫見慕一年前跟謝仃成為室友,但早在更遠,就已經知道她的名字。畢竟天才總是受擁趸,才21歲,謝仃就已經在藝術界頗具盛名,成品畫頻出千萬高價。
而皆知的不止有她奇崛的創意,還有她風流的性情——情場從無敗績,身邊新舊人不斷,沒誰能長久留駐。
想到這,溫見慕忍不住好奇:“你究竟有過多少人?”
謝仃眼也不擡,“你吃飯還數飯粒嗎?”
“……”
溫見慕被噎住,又覺得言之有理,于是沒再繼續聊情感話題,轉而喊她去取高定禮裙。
燕大正是飯點,校園內一水的美院高級灰,瞧着清心寡欲,靠着蜂擁熱鬧的人群,才添幾分鮮活氣。
行車中途,謝仃給楚誡回了電話,聽出他那邊正忙,便三言兩語調笑着挂斷。溫見慕在旁邊聽她應付,漫不經意都能演出深情,不禁有些感慨。
突然想起什麽,她碰了碰謝仃,道:“話說回來,今晚我就能見到……”
“小姐。”司機突然出言打斷,“先生說了,在外不要提起家事。”
溫見慕眉眼那點笑意還沒展開,就沉默收回,情緒淡淡地回話:“反正明天都會知道,又不是什麽秘密。”
“您——”
“聽不懂嗎?”她柔聲打斷,笑了笑,“我要做什麽,跟你沒關系。”
司機只好閉嘴。車廂內氣氛微妙,謝仃早知道溫家水深,其中門道難以說清,也習以為常,轉而問溫見慕:“見到誰?”
溫見慕收回視線,神色恢複如常,道:“我小叔,他回國了。”
謝仃眸光微動。
“溫珩昱?”她問。
溫見慕原本還打算介紹,聞言一愣:“你知道他?”
“早有耳聞。”謝仃笑笑,漫不經意地,“財經版的常客,風頭正勁麽。”
這個理由十分正當,溫見慕不疑有他,颔首應聲:“确實。他回國這事兒還沒外傳,楚老這回算受了個面子,排場可厲害。”
這些豪門彎彎繞繞,就不在謝仃興趣範疇內了。
溫、珩、昱。她默念這三個字,輕抵過齒尖,久違的熟悉感湧現,她無聲勾唇。
——君子如珩,明察其昱,多好的名字。
之後顧及前排司機,兩人不再多談晚宴,将話題轉移到別處,輕描淡寫地聊過一路,抵達目的地才安然下車。
确保司機被甩遠,溫見慕松了口氣,眉梢也泛起愉悅,顯然相當欣喜溫珩昱的歸國。
謝仃半看了她一眼:“就這麽高興?”
“當然了。我高中不是從國外讀的嘛,那幾年都是靠他照拂,不然早就沒命回來了。”
“照拂”二字用得巧妙,謝仃清楚溫見慕父母是什麽貨色,但更清楚溫珩昱,因此不由挑眉,問:“你跟你小叔,關系很親?”
像是看出她狐疑,溫見慕頓了頓,啞然失笑:“阿仃,溫家可沒一個好東西。”
“他能幫我逃出去。”她語氣輕松,低頭望地面搖晃的樹影,踩過那些零碎光斑,“——我要努力讨好他,就這樣。”
謝仃看了她少頃,收回視線,随意揉一把她腦袋。
溫見慕眨眨眼,不着痕跡揭過話題,笑:“再耽擱可真要遲到了,我們快走。”
“急什麽。”謝仃興致缺缺,“交換一堆出門就扔的名片而已。”
言之有理。溫見慕邁入店裏,像偌大一場豪賭的開端,她很輕地嘆了口氣。
“……是啊,盡早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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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辦在北城昌山。
酒莊奢華莊嚴,燈火通明,雲集賓客多是達官政要,名門商胄。場間安保嚴密,媒體被杜絕在外,鏡頭堪堪只捕捉到衣香鬓影。
宴席即将開幕,一層會廳外,楚誡跟各位長輩打過招呼,便和圈內好友到一旁放松。
點了支煙,他略顯懈懶地倚在壇邊,好友見此出聲調侃:“演技不錯啊,人模狗樣的,這場面換我應付得累死。”
楚誡聞言輕嗤,一雙桃花眼撩起,輕佻散漫的秉性就顯露無遺:“這不就來透氣了?”
“老爺子肯放你出來?”
“我跟他說出來接客。”
男人沒繃住笑,也陪了根煙,“接客?楚少爺金主誰啊?我去探探出臺費。”
楚誡罵了聲:“滾蛋,老子出臺千金不換。”
本就是随口打趣,男人聳肩,轉而談起這場晚宴:“小道消息可都傳瘋了,聽說溫家那位收了邀請函,都是兄弟給透個信兒,真假?”
“真的。”楚誡按了按眉骨,“老爺子就拱火,誰摻和他們那檔事,你也別多問。”
水真深。男人啧了聲,感慨着要變天了,視線不經意轉過會場,當即停住。
來往賓客絡繹不絕,謝仃才露面,就輕易吸引無數注視。遞過邀請函,她側目對迎賓莞爾一笑,便裙擺蹁跹地款步入場。
“喏。”他杵了下楚誡,揶揄示意,“你‘金主’來了,還不趕緊接客?”
楚誡一頓,順着方向垂眸,果真看到了謝仃。
濃豔酒紅更襯她盈白,魚尾高衩設計,姣好曲線顯露無遺。像察覺到目光,她眼梢輕擡,隔着錯落光影望過來,遙遙對他笑。
“……還真漂亮。”盡管打過幾次打照面,男人仍忍不住唏噓,“你可別栽了,這位一看就難駕馭。”
然而楚誡壓根沒搭理,徑自撚了煙,挑眉迎上半步,他環過謝仃腰身,跟她算賬:“不接我電話?”
“幫老師籌備畫展呢。”謝仃熟稔地搭住他臂彎,語氣是狡黠的讨饒,“別生氣了,嗯?”
宴會就要開始,楚誡收到朋友眼神暗示,便俯身咬她耳尖:“待會跟你算賬。”
時間緊,楚誡作為楚老長孫,四舍五入也算晚宴的主角,人情社交多得是等着,謝仃以他女伴身份出席,自然要陪同一路。
楚老爺子杖朝之年,仍舊精神矍铄,隐約能窺見幾分往昔的豐神俊茂。謝仃逢人會說話,獻的賀禮也得心意,把老人家哄得喜形于色,就算任務告成。
流程無非是講賀詞,獻賀禮。謝仃在人際場如魚得水,認真敷衍所有攀談,溫見慕跟随父母和弟弟走近時,由衷地給她遞來一個敬佩眼神。
謝仃回她一抹笑,随後不着痕跡地斂目,打量起溫父。
男子五官英挺,不難看出年輕時的風流朗俊。他氣場沉穩內斂,鮮有喜怒形于色,身旁夫人也保養得宜,五官溫婉動人,得體大方的端莊。
是“祝壽”來了。謝仃無聲輕哂,聽這二位綿裏藏針地談笑,覺得沒意思極了。
她偏開臉,用唇語示意溫見慕:“需要幫忙?”
“暫時不用。”溫見慕無聲回話,“你先玩。”
謝仃便跟楚誡說了聲,轉身前往香槟塔,還沒邁出幾步,就聽會場傳來一陣隐秘騷動,是貴客終于臨席。
撚着高腳杯,她眼眸微挑,目光循着攢動的人潮遞近,落向門廊。
吊頂明堂燈光灑落,拂過來人衣襟。男人修颀挺肅,如松似柏的修雅,深灰西服暗紋淺鍍,戗駁領熨展周正,斂銳藏鋒。
沉緩的影摹過他眉目,深邃矜峻,眼梢斂着疏淡寒意,教人心底一悸。
矜倨從容,上位者慣有的氣度。
時隔多年再遇,這人依舊卓然清貴,隔着咫尺距離,與旁人殘忍地劃分雲與泥。謝仃暗覺沒趣,正要收回視線,溫珩昱卻像似有所覺,目光松散落向她。
溫繹又沉淡的一雙眼,漠然都顯得閑庭信步。謝仃久遠記憶被喚醒,忽然心思一轉,撚着手中酒杯,遙遙對他勾唇輕示。
算不得什麽,不過名利場上的禮貌致意。光影錯落中,溫珩昱眉梢微擡,無可無不可地接下對視。
無言交鋒僅僅片刻,成人間的默契不需開口,雙方一致地錯開視線,那點湧動暗潮也不見蹤跡。
闊別十年,看來是不記得她了。謝仃摩挲着杯沿,垂眸輕笑。
——倒是正合她意。
而溫見慕那邊就不好過了。
兄友弟恭這詞在溫家就是笑話,兄弟二人才一照面,周遭氣氛就迅速降至冰點。溫珩昱仍秉着溫謙,眼底波瀾不掀,淡笑着問候:“二哥。”
溫崇明神色如常,颔首算是應下,又語意深長地開口:“港城的事耽擱了?來這麽遲。”
溫珩昱未置可否,眉眼淡然,恰到好處的輕慢。他微一側首,示身後禮賓上前,目光便遞向楚老。
“聽港城拍行有副藏品,我親自走了一趟。”他嗓音沉淡,“回程時出了纰漏,這點薄禮權當賠罪。”
聽到關鍵信息,楚老眼神有所松動,等賀禮被真正送到手中,他不由得撫掌失笑:“好,好!你倒是懂我老爺子的喜好。”
說是“薄禮”太過謙虛,一副古月軒瓷釉茶具,琺琅底足精妙,胎質光滑致密,正是有價無市的瓷胎。
叮囑禮賓将茶具收好,楚老面色欣然,這才問起溫珩昱所謂的“回程纰漏”,被對方輕描淡寫揭過,只道是手底生意問題。
溫珩昱行商手腕狠絕,楚老倒不擔心他吃敗仗,對溫家的兄弟阋牆也門兒清,權當隔岸觀火。
壽宴流程走過大半,推杯換盞幾輪,楚老有些心力不濟,索性就下去歇息,将這名利場交給他們年輕人。
謝仃早就看出那邊暗流湧動,但懶得湊熱鬧,就散漫挨在酒桌旁,偶爾有男女上前搭話,她也應付得輕松,空杯過好幾回。
正聊着,腰側便落了股力道,她猝不及防,半身抵進男人懷中,怔愣一瞬,才擡眸似笑非笑:“少爺忙完了?”
其餘人都知情識趣地回避,楚誡送走老爺子,今晚任務就算完成,他将領帶扯松,聞言掃她一眼,“我看你還沒忙完。”
“就聊天而已,這都能醋。”謝仃哂然,将酒杯遞給他,“你們那兒氣氛太唬人了,我可不敢過去。”
楚誡接過酒杯,也不知有意無意,抵着杯沿她薄紅的唇印抿了口,才道:“老人家看熱鬧不嫌事大,邀請函那麽多,唯一一張他的親筆給了溫珩昱,兄弟倆今晚還正好碰面,啧。”
謝仃對這些豪門秘辛略有耳聞,但興致不高,視線百無聊賴地循過全場,輕易就找到了目标對象。
情有可原,溫珩昱氣質的确卓絕,像生來就該受人欽羨。舉杯攀談的人多不勝數,他謙和地周旋寒暄,神色疏懈,也不失閑雅風度。
端的是清冷自持,像高山雪,望不能及。
“溫家未來的掌權人啊。”謝仃意味深長,“回國前就沒少聽他的消息,看來這才是真太子,有好戲看了。”
楚誡默認這說法:“他二哥對他忌憚得很,都是狠角色,反正火別燒到這邊就行。”
“楚爺爺這出戲能白看?溫珩昱收了邀請函,今晚又給人下了面子,我看難說。”
話雖如此,楚誡垂眼打量她,忽然挑眉笑了。随意将酒杯擱到一旁,他俯身逼近,單手撐在她身側,微醺的氣息近在咫尺。
“行啊謝仃。”他嗓音很低,距離近乎耳鬓厮磨,“我的女伴,跟我聊別的男人?”
溫熱呼吸拂過耳畔,謝仃長睫輕斂,目光像焦距模糊,懶倦地落向他,又仿佛遞出更遠。
隔着衣香鬓影與人聲,溫珩昱眼梢微擡,不偏不倚迎上她,眸色沉靜疏淡。
這一次,誰都沒再錯開。
清亮的光灑落,在她眼底融成一凼水色。謝仃攀着楚誡肩頸,狀似情意缱绻,不動聲色地彎唇。
——不知是對着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