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第34章 34℃
之後又從雲崗待過三天, 眼看年關将至,謝仃也準備動身回到北城。
航班落地的那天是廿七,謝仃事先已經将留在雲崗的畫寄回邱啓畫廊。她依舊沒有行李, 來時多幹淨走時多幹淨, 只捎帶了些雲崗當地的伴手禮, 是給邱啓的。
她知道邱啓不缺這些, 但總歸是心意。邱啓年輕氣盛的那段時期,國內外大小城鎮幾乎都踏過一遍,事業穩定人卻穩不下來, 直到後來旅行途中遇見了愛人,才将過于自由的生活方式收斂起來, 一心一意過起平靜生活。
除夕那天,一老一少都孤家寡人, 沒什麽阖家團圓的熱鬧,謝仃如常陪邱啓去了趟墓園,來探望舊人。
師母過世太早,謝仃只在墓碑上見過她, 照片中的女人溫婉漂亮,眉眼生動, 是江南如水的柔美。邱啓說她待人性格很好, 只偶爾待他不好, 但她置氣時也是很溫柔的人,或許因為太生動, 所以停留也太短暫。
在她留于人世的愛人口中, 這些年來, 謝仃一點一滴地了解她的人生,由始及末。
謝仃偶爾會覺得, 愛人逝去,留下的那一方并非是他們故事的記憶體,而是一件遺物。
不過邱啓是好的遺物,而她是被一對夫妻留下的遺物,壞得不倫不類。
謝仃望着照片中明豔如舊的女人,将懷中鮮花輕輕放在墓碑前。
她永遠停留在年輕漂亮的二十七歲,歲月不曾将愛意稀釋,卻催白了邱啓的鬓發。邱啓俯身,擡手摩挲着照片中的愛人,笑嘆一聲:“也不知道幾十年後,我都成了老頭子,再碰見時她會不會嫌棄我。”
謝仃見過許多模樣的愛。父母的,別人的,她擁有過形形色色的愛,或濃烈或輕描淡寫,但依然為此感到困惑。
就像她不懂林未光,既然已經得到卻還要拘泥過去,遲遲不踏入嶄新生活,也不懂溫見慕,那樣多沉重的東西橫亘在宿命之間,依然執着地緊握不放。
像邱啓,數十年如一日地愛着已經故去的舊人,墓碑四周沒有半寸荒蕪,是他時常探望,将花栽滿她身旁。
“或許等那時候,你也是年輕的樣子。”謝仃說,“你給她栽了這麽多花,她應該會很漂亮。”
或許像你們初見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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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吧。”邱啓笑她會說話,又對墓碑講,“你就再多等等我,別讓我到時找不到你。”
謝仃知情識趣地獻過花,便離這邊遠了些。她知道邱啓有不少話要同愛人講,其實都是些瑣碎日常,平時不見有什麽分享欲的人,也就這時打開了話匣子。
她銜了支煙點燃,偏首錯開缭升的霧氣,遠遠望着墓園思索。
那對夫妻也葬在這裏,只是區域不同。謝仃想了想,覺得怎麽等都是等,便過去看望一眼。
她從路邊折了兩束不知名的野花,将根莖纏繞一處,姑且算是作為女兒誠摯的祝福,随後放在墓碑前,打量兩人的照片。
……沒話可說。她與他們太陌生,滾沸的恨裏摻一點矛盾的愛,都是不足挂齒的東西。
可是失之交臂的救援繩,以及火光燃起之前,落在自己額間溫柔的吻。這些碎片化的舊影紛飛,謝仃逐一撿起查看,鮮血淋漓中恍然,自己曾經或許的确是個錯誤。
“我可能真的是個殺人犯。”她說,“對不起。”
聲音很輕,被林間風聲裹挾吹遠,好像連自己都聽不見。
墓碑前,那兩支纏繞的野花微微點頭,很輕微的弧度,像是原諒。
謝仃望着它們,忽然有些想見溫珩昱,毫無道理。
有些難以啓齒的過往從她心底腐爛,但仍然需要傾訴的出口,人只要嘗過一次軟弱的滋味,就會有無數次回想。
溫珩昱能很好地接住那些情緒,不會同情不會指責,只是聆聽,就像她只是傾訴,不需要對方多餘回應。
不過這念頭轉瞬即逝,謝仃很快就自行掐滅。她不習慣多愁善感,垂手按了煙,緩過稍有酸麻的雙腿,起身重回到邱啓那邊。
她自覺一路已經吹風散了不少氣味,但邱啓還是察覺她剛抽過煙,拎着她教訓:“年紀輕輕少抽煙,才二十來歲就折騰身體,以後真出問題怎麽辦?”
謝仃心想她最開始抽煙就是年紀輕輕的十七八歲,何況印象中邱啓也是差不多情況,但嘴上不敢這麽回,連連認真聽訓:“說得對,我以後一定少抽。”
一定不讓邱啓發現。
邱啓還能不知道她,話也就聽進去三分。但謝仃對這些沒瘾,只是難得被他抓包一次,他便給個提醒,之後拍拍人肩膀,道:“走了,回去吃個年夜飯,我也差不多該休息了。”
“您老不守歲啊?”謝仃嘟囔,“還沒到退休年齡呢,作息這麽健康?”
“那也不是年輕人了,比不了。你待會吃完飯出去玩,也別從外面待得太晚。”
她随口應:“北城今年太冷了,我才不從外面待着。”
“別唬你叔我。”邱啓失笑,“難道你還老老實實待家裏不出門了?”
謝仃剛才說順嘴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但又不能說自己今晚要去溫珩昱那,只好打起哈哈:“那倒沒有,跟朋友有約。”
好在邱啓也沒有多問,年輕人社交多,他倒是理解,招呼她上車:“回去了,不耽擱你行程,早吃完早赴約。”
……幸好他不知道她要去赴誰的約。
天色漸晚,有鞭炮聲隐隐傳來,添了些許正宗的年味。回到家後,謝仃陪邱啓用過晚飯,電視開着春晚當背景音,一老一少閑來無事品茶慢聊,時間倒也流逝得飛快。
除夕夜無甚所謂,但有家人的年夜飯仍舊溫馨的,謝仃心情不錯,将飯後殘局收拾妥當,便換上外套,向邱啓揮手道別。
北城不知何時降了初雪,先前沒朝窗外看,謝仃下樓後才發現地面已經積起銀白的一層,踩上去窸窣作響,留下不深不淺的腳印。
雪勢有些大,她将外衣的帽子戴好,踏入紛紛揚揚的雪幕之中。
各家都忙着吃團圓飯,街道便顯得有些寂寥空落。小區內有家長帶着孩子外出賞雪,揮耍着仙女棒,還有些奇形怪狀的煙花,倒也算熱鬧。
鼻尖落了點濕潤的寒意,謝仃将圍巾拎高些,正思索着打車成功的概率,餘光便從街角捕捉到一道身影,修颀蕭肅,分外熟悉。
她微微一怔。
男人執一柄黑傘,疏懈立于風雪之中。環城路燈光影明淨,映刻他溫繹深邃的眉目,清疏雅潤,修如芝蘭玉樹。
寒夜中,他靜然等候車前,似是不覺風雪沉。
踏過雪地的腳步聲倏然響起,漸行漸近。溫珩昱疏淡垂視,望見向自己跑近的人,見她兩手空空,便将傘向她那處稍一傾擋。
遮蔽那些過于凜冽的寒與雪,攏一隅角落,讓她不至一人在這阖家歡喜的時刻漫步街頭,淋滿肩雪意。
或許是太冷了。謝仃想,否則怎麽會莫名其妙心尖發燙。
“你怎麽來接我了?”她拉低圍巾,仰起臉看他,“自己開車嗎?”
“不是你說的,司機也要過年。”溫珩昱未置可否,拂去她發梢落雪,“上車。”
謝仃唔了聲,突然想起什麽,又去碰他的手,指尖微涼。
“你就在這裏等啊。”她握緊了些,将暖意渡去,“給我打個電話不就好了?”
“‘和家人過年很重要’。”溫珩昱嗓音很淡,提醒她,“你的原話。”
……謝仃有些無話可說。
那也不是禁止打擾的意思啊。她難以解釋這些東西,但也不好意思再讓人從雪裏等着,于是便應下:“那走吧,回你那邊。”
溫珩昱示意,“上車。”
這有什麽可分先後順序的?謝仃不明就裏,但還是如他所說從副駕落座,随後才見溫珩昱繞過車身。與此同時,門外凜冽的風雪也落在她指尖,融化出冰寒的冷意。
謝仃撚過那片濡濕,低眸默了默。
……她又沒那麽嬌氣,淋這一時片刻的雪也沒事,怎麽還一定要替她撐傘呢。
也是出于修養?
将車門帶上,暖風氤氲中,謝仃将圍巾摘下,抖落上面零星的雪痕,很快都化成水跡。
除夕夜車流寥寥,一路暢行。街景中萬家燈火繁盛,謝仃稀松循過,轉而望向身邊人:“你們家沒有年夜飯?怎麽各過各的。”
她今晚的問句格外多,溫珩昱耐性聽過,言簡意赅地淡聲:“不熟。”
行,又是個跟家裏不熟的。
新年團圓夜,謝仃對每個形單影只的人都抱有同等的認同感,也對這幾天特殊日子沒什麽展望。
只是又過一年而已。
回到溫珩昱住處,謝仃如同回到自家一樣從容,習以為常地将外套圍巾搭在衣架,便自行去酒櫃挑了瓶順眼的。
儀式感還是要有,過節總歸要喝酒。
算了算日期,餘下的寒假未免無聊。她從前都是獨自飛去旅游的,今年有些特殊,或許可以将單人行的習慣更改一下。
“欸,溫珩昱。”她抱着酒回到客廳,喚他,“事情都已經處理完的話,你最近是不是沒什麽行程?”
落地窗外燈火璀璨,溫珩昱伫于窗前,疏懈遞來一眼,意思是有話就說。
“你不是Oxford畢業的麽。”謝仃拎出兩支酒杯,輕車熟路地拿酒刀開瓶,“我想不出寒假去哪有意思,既然你從那邊生活過幾年,那一起去英國看看?”
瓶醒需要的時間太久,索性直接杯醒。她開刀前看過葡萄酒的瓶身包裝,發現是羅曼尼康帝特級園,很輕地啧了聲,下手力道都珍重起來。
斟了兩杯,她也緩步行至窗前,松散遞給他一杯:“語言方便,衣食住行也不用另外安排,怎麽看都是最佳旅游地,怎麽樣?”
語言便利是她條件自備,衣食住行則是仰仗他,一番話說完,倒是理直氣壯。
溫珩昱閑于慣縱,疏懶接過酒杯,“随你。”
“真的?”謝仃最擅長得寸進尺,“我對你的私人獵場也很感興趣,槍好學嗎?”
話音徐徐落下,溫珩昱淺呷紅酒,似笑非笑看向她,不辨情緒。
“教會你,然後呢。”他問,“用來對付誰?”
謝仃很無辜似的:“業餘興趣而已,我不至于吧?”
這點真實性猶未可知。
他們之間本就是半真半假一層霧,正因如此才未知且有趣。
特級勃艮第的确無愧名號,口感韻致清香,謝仃不疾不徐品嘗,懈懶地倚在窗前,擡眸迎上他。
“再說了,我現在可舍不得你死。”她輕笑,噙着難辨真假的坦蕩,“這段關系多有趣,我想看我們能走到哪裏。”
溫珩昱眉梢輕擡,沉谙莫辨地望向她。
下一瞬,窗外炫光忽然绮麗,寥落天幕傳來連串的遙響,将彼此視野燃起點亮。
盛大煙花綻放在天際,璀璨斑斓,将落雪的寒夜照亮,星光觸手可及。像預告過去舊年的徹底落幕,新歲将至。
謝仃側目望去,很輕地彎唇。
漫空絢爛的光影中,她傾身抵近,仰起臉提醒他:“還有五分鐘。”
焰火粲然,映入她眼底眸光星亮,潋滟如同蠱惑。
“——剩下的時間,你要都用來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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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騰空綻放的瞬間,溫見慕停下腳步,擡首仰望。
北城風雪連天,深濃的雪意快要遮蔽視野。冰晶紛揚飄落,融化的弧度清晰易碎,被漫天炫光照亮。
“哥哥,除夕倒計時了。”她輕晃身邊人的衣袖,笑眼盈盈,“新年快樂!”
孩子氣一樣,見到熱鬧就開心。傅徐行替她将松散的圍巾攏好,免受風雪,低眸問她:“現在心情好了?”
溫見慕乖巧地任他擺弄,聞言眨了眨眼,仿佛不懂他在說什麽:“我今天心情很好啊,你都願意陪我過年了。”
“剛才吃飯基本沒有動筷。”傅徐行淡淡一瞥,拆穿她裝傻的把戲,“這就是你‘心情很好’。”
溫見慕頓了頓,沒想到他居然有所注意,終于稍顯心虛地移開視線。
因為很沒意思。她想。
過年好無聊,一群人推杯換盞,佯裝今年從未有過失意。不論三百六十多天經歷多少風雲起伏,春晚也只會歌頌諸事安康年年勝意。
哪兒來那麽多開心圓滿。
“……沒有吧,很久沒見哥哥姐姐,我只顧着聊天了。”她還是辯解一下。
其實今天,傅徐行原本是要回老宅的。
下午,溫見慕孤零零待在邵苑,已經努力說服自己可以接受他離開,準備獨自将今天睡過去,但傅徐行臨行前忽然問她,今晚要不要一起。
原本委屈着,溫見慕聞言就有些眼眶發酸。
她面對傅徐行就像淚失禁體質,從小時候起就是這樣,哭得很容易,但只要哥哥來哄她,就什麽都好了。
現在她又在默不作聲地掉眼淚,傅徐行看了片刻,還是低頭俯身,拭過那些溫熱脆弱的水痕。
“你是不是只會纏着我哭。”他嗓音很淡。
溫見慕抽噎着:“但這招、就是很有用啊。”
“……”傅徐行無從否認。
于是最終,他還是留了下來,陪溫見慕度過除夕。
——但是和朋友們一起。
溫見慕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在傅徐行身邊,這些年來從未變過,因此傅徐行的好友都知曉他有個“妹妹”。溫見慕對外形象向來統一,乖巧、嘴甜、優等生,她很輕易就融入了傅徐行的社交圈。
但融入與喜歡無法相提并論。
偶爾會有演累的時候,譬如今夜的聚餐。溫見慕不想社交,不想見那些“好友”,其實多數時候除了傅徐行和謝仃,她疲于與任何人共處。
傅徐行希望所有人都愛溫見慕,包括溫見慕自己。
而溫見慕只要傅徐行愛她。
——可是她不能說。
“哥哥。”煙花好漫長,溫見慕望着斑斓的夜空,輕聲道,“我今天……其實是開心的。”
他抛不下她,即使有兄妹避嫌的想法,卻還是選擇留下來陪她。
溫見慕曾以為自己是很容易知足的人,畢竟從小到大沒擁有過什麽,只要傅徐行還在她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貪得無厭,又或許是她終于原形畢露。
掩去眼底翻湧的情緒,溫見慕話鋒一轉,笑吟吟地望向傅徐行,“你有新年願望嗎?”
已經過了相信願望的年紀,傅徐行沒有答,只将話題留給她:“說說你的。”
“要幫我實現嗎?”
“只要不過分。”
好謹慎啊。溫見慕啞然失笑,捉在他衣袖的指尖松開,轉而牽住他的手。
她提出了千萬種願望中,最過分的那個——
“想要哥哥喜歡我。”
煙花騰空綻放,乍起轟鳴的響,像要砸落心髒。彼此目光糾纏不放,像一場真心冒險,誰比誰暴露更多。
指尖牽握的力道很輕,輕易就能拂開。溫見慕總是如此,知道不會被拒絕,于是心安理得地逼近。
片刻,傅徐行斂目,無聲錯開對視,示意她松手。
“溫見慕。”他淡聲,“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麽都想要。”
“不能嗎?”溫見慕卻不打算再配合,仰起臉問詢,“那既然我要什麽都是錯的,是不是也能說明,我什麽都可以要。”
她一錯不錯地望着他。
“——哥哥,我戒不掉,改不好了。”
焰火在天際絢爛綻放,比剛才更為盛大,近乎融化漫天風雪,也将寒夜徹底照亮。
她輕聲:“你來救我吧。”
願望終于許下。
新的一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