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第42章 42℃
四月中旬, 燕大藝術展正式開幕。
校園熱鬧非凡,學校在開展期間對外開放,不少學生家屬都前來觀賞, 也有許多對藝術展感興趣的校外人士, 一派人海潮潮。
謝仃也在場, 今天唯一的專業課剛好排在上午, 于是她索性就留了下來,順便看看這屆的各院有什麽新苗,欣賞一番。
最主要的原因, 是她有另一件事需要做。
不過這件事比較随緣,公共場合沒遇到的話, 她就只好将東西寄給對方了,形式沒什麽區別, 但事情本身的确具有必要性。
展區寬闊,各學院都設有專區,謝仃并沒有先去油畫區,而是沿長廊步去設院那邊, 一路認真欣賞這屆學生或青澀或靈巧的作品。她在學術環境下向來心平氣靜,偶爾見到極富巧思的作品, 便向在場認識的媒記發去消息, 意思是可以多看看。
她向來不吝啬将手底的資源與機會交給旁人, 藝術領域的壟斷未免乏味,人各有命這四字在潛規則衆多的圈子中只是假說, 新生代幼苗需要被發現, 燕大的大型公開展就是出于這點, 才持續至今。
在燕大的幾年經歷的确不錯,謝仃邁過熟悉的展廳, 或多或少都是值得懷念的場景。
——畢竟提前畢業的申請已經被批準。
這件事情只有接觸相關文件的人知曉,她還沒有告訴邱啓,時機尚未成熟,還需要另作打算。
收起思緒,謝仃擡起眼梢,繼續向展館深處走去。
原本只是打算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遇見了目标人物。
少年與她同樣,都是孤身一人,安靜認真地觀賞展區作品。他身穿簡約的衛衣工裝,黑白配色利落,眉清目冽站在那,好似一枝恣意生長的勁松。
謝仃看了片刻,向他走近。
類似某種直覺,隋澤宸頓了頓,将目光從展覽櫃中移開,遞向耳畔步履漸近的方向。
熟悉的身影一寸寸在眼底清晰,他從始至終都注視着她,直到腳步在身旁停伫,他才将對視錯開。
“好久不見。”隋澤宸自若地問候,“我還以為你會在油畫區。”
的确好久不見。燕大的校園太大了,大到如果沒有處心積慮,就不夠兩個緣薄的人偶遇。
“藝術多元化麽。”謝仃輕敲展覽櫃,“也要看看其他院的作品,這屆都挺不錯的。”
隋澤宸聞言挑眉,半是玩笑地道:“還以為你是來找我的。”
他只是随口一說,也并沒有再抱這樣無端的猜想,但是随即,他便聽謝仃應下——
“的确是。”
隋澤宸怔了怔,頗有些意外地望向她。
“有個東西要給你。”謝仃示意自己的單肩包,稀松尋常地解釋,“我那天把它翻出來,覺得交給你比較合适。”
單肩包中只裝了那一份物品,如她所說,此行的确是來找他的。
一本六寸方正的攝影集。
接過它的瞬間,隋澤宸仿佛在将封頁翻開之前,就倏然明白了什麽。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嗓音有些啞:“……能現在看嗎?”
得到攝影集主人的應允,隋澤宸好似終于艱難地下定某種決心,擡指将封頁翻過。
光彩斑駁的那段歲月瞬間填滿了視野。
謝仃高中時鮮有愛好,僅僅美術與攝影。前者人盡皆知,後者她從未說起,所以知曉的人只有寥寥,隋澤宸是其一。
攝影集內容豐富,春夏秋冬,教室、操場、樓道、天臺。是他們在教室看的落日,從操場乘涼的樹蔭,樓道窗畔接住的落雪,天臺共渡的幸運煙。
一瞬仿佛電影丢幀,晴空烈陽、綠蔭遮蔽、冷飲蒸騰的水汽;勾纏指尖、交錯呼吸、少女熠然的眼底。
人這一生好長,他居然只有短暫兩年夏天。
這部攝影集太久了,久到隋澤宸至今才發覺,而此刻已經太晚了。過期的心動,只是不合時宜的東西。
那晚他對她說,那些意義,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
原來她全然知曉。
“前段時間收拾東西,發現它還在。”謝仃道,“留我這裏不合适,所以給你處理。”
另一名當事人總該有知情權。
隋澤宸靜默片刻,将攝影集重新合上,有些無奈地失笑:“……連告別都這麽體面啊。”
最後一次翻篇過去,那段好時光終于催他們各自前行,別再回頭望。
“算是畢業設計。”謝仃輕笑,點了點那冊攝影集,“那就留給你了。”
隋澤宸認可地颔首:“挺公平,我的畢業設計也在你那裏。”
那枚刻有姓名縮寫的、青澀稚嫩的項鏈,就當作是最後提交的畢業禮物,也到了該徹底塵封的時刻。
他也該從她這裏,畢業了。
遠處有人呼喚謝仃的名字,似乎是認識的人。謝仃側首望去,笑着同對方揮手示意,便向他道別:“那我先走了,回頭見。”
隋澤宸望着她背影,掌心按緊陳舊的攝影集,心跳得沉緩,他終于開口——
“謝仃。”
四月春光明媚,謝仃在人海中回頭,眼底盛入他的身影,一如少年初見。
隋澤宸想,還是謝謝你,給過我一場夏天。
他對她很輕地笑笑,釋然坦蕩。
“我不等了。”他說。
-
美院的同學不會查找作品編碼,謝仃輕車熟路幫她從檔案庫中調出,險些被當場拉去請吃飯感謝。
這就不必了。謝仃婉言謝絕,打算把展區逛一遍就回去休息,和同學道別後,她繼續按照原計劃參觀展廳。
她将油畫區放在最後參觀,畢竟看了多少年都審美疲勞,耐心地欣賞過各大學院新秀的參展作品,剛好折過長廊就是她熟悉的領域。
油畫區設置在展廳中心位置,許多游客都是率先來此參觀,因此這裏的人員并不密集。謝仃踏入展區,向自己的那副走去,卻預料之外看見了熟悉面孔。
——姑且算熟悉。
陶恙正認真端詳牆壁上擺挂的作品。
謝仃的藝術天賦果然不摻水分,他一個外行人都能從筆觸中感受到作品鮮活的生命力,配合與線條頗具畫家的個人風格,無可複制。
說來不尴不尬,他雖然對謝仃本人敬而遠之,但對她的作品還是十分欣賞。
這幅是謝仃多年來的首幅人物畫,無名。字面意思,不是《無名》,而是實實在在的空格,這幅作品真的沒名字。
這位出山以來就以随心所欲的風格著稱,不為畫作取名,反倒更吸引圈內外的關注,陶恙特意跟首批游客錯峰觀展,否則能不能擠進來都要另說。
不過……
陶恙認真給這幅畫拍了張照,發送給溫珩昱:「我怎麽感覺有點像你?」
對方當然是不會理會的,于是他收起手機,與此同時,這幅畫前站定了另一個人。
剛才已經有許多領域媒體前來關注這幅畫,陶恙習以為常,以為對方也是來欣賞作品的,于是禮貌地讓開半步。
然而等他側首看清楚來人,不由怔了怔,問候:“謝小姐。”
謝仃颔首應聲,目光點水循過他,稍縱即逝的端量。陶恙還以為她在找人,于是解釋說明:“溫珩昱下午有場會,估計人還在公司。”
似乎挺意外他會提起溫珩昱,謝仃輕一挑眉,笑了笑。
“我知道。”她說,“好久不見,我打量你一下而已。”
陶恙:“……”累了,不想再尴尬了。
這消息還是當時他問溫珩昱是否有空一起,對方給他回絕時才知道的。他實在沒想到這人居然還能有主動報備行程的一天,簡直比跟前這幅畫還精彩紛呈。
他面不改色地沉默,再次端詳起這幅無名畫作。
色彩幹淨明亮,線條利落,勾勒出一室清晨平和的房間。大自然是無形态,但作品觸筆收放有度,山野間清朗的晨風仿佛躍然紙上,拂過畫中男子簡淨熨展的衣襟,君子端方,沉淡修雅。
作為主角的男子僅有側顏,眉目輪廓深邃奕致,清疏如遠山。整幅畫的視角偏向自上而下,而畫面延展到邊際,就能得出注視者的位置——是她無意間垂落窗畔的衣擺。
是的,她。陶恙已經十分确信畫中人的身份。
謝仃抱臂打量,見他分毫不意外,于是問:“認出來了?”
“也太明顯了。”陶恙一時順嘴,不當心暴露出喜好吐槽的本性,“你這跟宣告所有權有什麽區別?”
謝仃聞言一怔,眉眼浮現饒有興味的笑意。
像,太像了。陶恙仿佛又回到猜測溫珩昱情緒的時候,格外熟悉。
“厲害,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她閑然懶聲,“你說話還挺有意思的,不用跟之前似的端着,我又不殺人不放火。”
好熟悉的話啊。陶恙再次心中感慨,這兩個人是真的般配。
不過誠如她所說,陶恙的确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敵意,只是單純的認識,好久不見,僅此而已。
他也覺得端着太累,于是索性松懈下來,好奇詢問:“這幅畫有原型參考吧,是你們在雲崗的時候?”
“嗯,我當時去采風,拍了不少照片,後來覺得這張的場景構圖挺特殊,正好就用來畫了。”
謝仃答得坦蕩,但也同樣疑惑地回他一個問題:“不過你居然知道這事?”
“你說呢。”陶恙幹笑兩聲,“我當時讓他試試主動聯系,你挂斷電話的那會兒,我就在旁邊看着。”
謝仃:“……”那可真是尴尬。
“原來你們這麽熟。”她還有些新奇,“你不是學心理的麽,我還以為你們醫患關系更重。”
“非要這麽說的話,算咨詢關系?”陶恙很誠實,“高中那會跟他關系不近,後來都出國留學,我導師要做人格障礙方面的課題,我就跑去牛津研究了他一段時間,後來莫名其妙就熟了。”
“可能是多虧我自來熟。”他補充。
這是謝仃不曾接觸到的過去,倒是有些意思,但她也了解溫珩昱秉性:“他願意給你當研究對象?”
“怎麽可能。我就跟他去了趟獵場,結果這人拿槍對着我問研究結論,我靠,你知道多吓人嗎?”
前不久才拿槍對着溫珩昱的謝仃:“……”
“他還挺好研究的。”她不動聲色轉移話題,“就那種人,仔細看才能發現他是個混蛋。”
陶恙如遇知音,連連點頭:“太對了,他就是很會演。”
他說話的确有趣,相處起來舒适自然,謝仃真切感受到對方自來熟的特質,有些微妙的感慨。
“你怎麽跟溫珩昱這種人混到一起了。”她道。
陶恙颔首:“就是說啊。”
但是說到這裏。
“其實挺神奇的。”陶恙頓了頓,稍稍代入專業角度,“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他只有面對你時,才會有些情緒波動。”
謝仃看向他,似乎不覺得有問題:“不是挺好?我費心思教出來的,受益者是我也合理。”
……果然這兩人都不是善茬。陶恙感覺看他們就像在看狼與蛇,但現狀是狼在裝溫馴的犬,而蛇似乎心安理得,毫不覺得現狀有異。
“也不一定受益。”陶恙忍了會兒,還是沒忍住,“雖然不清楚你們現在關系什麽情況,但人很容易觸底反彈,溫珩昱就更難說了。”
聽起來很像在勸她不要始亂終棄,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謝仃很輕地笑了聲。
“陶醫生。”她認真好奇,“你看我正常嗎?”
陶恙:“……”正常人能問出這種話嗎。
“你們兩位好好過日子吧。”他誠摯道,“我說真的。”
如果過不下去,陶恙真的懷疑,将來會看到什麽她逃他追的法制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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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大稠人廣衆,行人絡繹不絕。
溫珩昱對此類蜂擁的公共場合無甚興致,陶恙三日前就來問詢是否一起,他支了公司理由,即便那場會議并不重要。
正因如此,便無法解釋他此時此刻,究竟是出于什麽緣由來到這裏。
或許是謝仃離開時說中午回,而現在時段剛好符合她所說,于是他順路過來接人而已。
斂目循過腕表,溫珩昱淡然将車停靠街邊,剛好能将燕大校園出入口盡收眼底,他并未聯絡對方,閑然等候此處。
不多久,視野便映入熟悉的身影。
校園熙熙攘攘,人群絡繹,謝仃在其中很好分辨,格外出挑。晌午倦暖的日光照亮她,眉眼明堂漂亮,像暖春恣意生長的花枝,柔軟有致。
她與身邊同學談笑風生,不知聊起什麽,眼尾挽起盈盈弧度,笑意鮮靈幹淨,生動盎然。
似有所覺,謝仃很輕地怔了怔,朝這邊望過來。待看清楚是他,她眉梢輕挑,眸中笑意愈發星亮,随後側首與同學告別,小跑過來。
她似乎真的很驚喜,人未到聲先至,笑眼盈盈地喚:“小叔,你怎麽來接我了?”
明豔春光中,她逆人潮向他而來,眼底一錯不錯望住他,一瞬宛如鏡頭慢放。
溫珩昱罕有地停神片刻。
原來謝仃也會有這種期待的目光。
他心頭片刻的異樣轉瞬即逝,謝仃似乎捕捉到了一點,支在窗舷若有所思地端量,似笑非笑。
溫珩昱疏淡與之對視,閑逸依舊,仿佛不介意與她浪費這點時間。
見此,謝仃也收放自如地邁入副駕,全然不提剛才氛圍微妙的短暫對峙,她側首問詢:“你不是有會麽,忙完就來等我了?”
溫珩昱語意疏懈:“路過。”
“噢,‘路過’。”她颔首,狀似相信地重複那二字,言笑晏晏,“好吧,你說我就信。”
扣好安全帶,謝仃似乎是忽然想起某事,又随意地問:“對了溫珩昱,你不會現在還從我身邊放着人吧?”
溫珩昱眉梢輕擡,未置可否算作回應。
答案十分明顯。
“你就是很關注我。”謝仃支手倚坐窗前,懶聲揭穿他,“還‘路過’,我看你就是專程來接我的。也不打電話催,誰知道你等了多久。”
“那就當是。”溫珩昱閑于置辯。
行。謝仃心平氣靜地颔首,決定繼續得寸進尺。
“把監視撤掉。”她有理有據地要求,“我又不會跑,每天除了學校就是家裏,你天天看我兩點一線的行程也不膩啊?”
想了想,她又找到有利的依據:“之前有幾場朋友組局,我可都是直接告訴你了。”
溫珩昱淡淡一瞥,比起理解她話中邏輯,似乎更究她言下情緒:“不喜歡?”
“不喜歡。”謝仃撐着臉頰,坦然承認,“我不喜歡被監視,不喜歡被關着。而且,你是不是太患得患失了?我不是說過我們現在是穩定關系麽。”
她總愛用歪理占口頭便宜,又點到即止地收斂安撫,溫珩昱閑于置會她這些慣用招數,只惜字如金:“看你表現。”
謝仃聽着耳熟,才想起這是很久之前自己曾說過的,她失笑說他記仇,但明白對方這算是應允的意思了,于是滿意地倚回窗前。
好像又是天氣晴朗,稀松尋常的一天。
窗外街景光影澄然,光點躍動在她眼底,泛過淺淺漣漪,狀似懶倦。
隐秘無聲的一角,謝仃眼底笑意失散,劃過轉瞬即逝的暗色。
……
她想起剛才回寝室放書,臨走前溫見慕向她袒露的秘密。
“阿仃。”溫見慕喚住她,好似下定某種決心,“你還記得當時我說過,早就認識你了嗎?”
謝仃當然記得,當初就察覺她有未盡之言,不過那時沒多在意,所以并未追問。
于是現在才知道,原來溫見慕的确早就認識她——甚至在多年前,就見過她。
不是采訪,不是畫展,而是……
在溫珩昱書房的,檔案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