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逃生(二)
第100章 逃生(二)
墨水浸泡的黑夜一潭漆黑, 冷空氣刺入骨髓,捏碎末梢最敏[gǎn]的神經, 痛得人痙攣。
一艘小型輪渡停在蘭濱港口7海裏的位置,巋然不動,似一頭黑夜裏哀鳴的猛獸,獨自孤僻地嗚咽着,舔舐被陷阱刺傷的前爪。
“阿煙!快跳下來!”
船尾,一艘不起眼的救生艇停在逃生梯下方,幸存者一個接一個地跳下,最後,給末尾的霍煙騰出足夠的空間。
然則, 霍煙單腳邁上欄杆之後,并沒有一躍而起,反而想起某物,往前的身體硬生生僵住。
藍蘇盯着屏幕上的倒計時,慌得連忙招手:
“快啊!只有20秒了!”
【23:59:40】
霍煙驟然抽回身子, 折身跑向樓梯。
藍蘇吓得尖叫:
“阿煙!阿煙——”
勁瘦的身影如豹子般飛奔上樓, 沖向最盡頭的休息室。
【23:59:50】
房門緊閉, 霍煙擡腳猛踹。
砰!
砰!
砰!
嗙——
門板踹開, 猛烈砸中側面的牆壁,彈回後被霍煙的身體隔擋再次撞開。
【23:59:55】
畫框掉到沙發後座的縫隙,右腳踹開沙發, 砰!畫框落地,被飛速撿起。
【23:59:58】
身體迅速站起,沖出房間後順勢翻過走廊欄杆, 騰身往海中一躍。一抹白色的抛物線從半空劃下,似飛入鬧市的雪花。
【23:59:59】
咚!
抱着畫框的身體如子彈般墜入大海。
【00:00:00】
嘭————
一記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赫然炸開, 強光乍現,船頭爆出緋紅的蘑菇雲,船身劇烈搖晃,整艘輪渡的前半身迅速陷入烈火,往前傾斜,在被燒出猛獸形狀的灼熱空氣中緩緩下墜。
海面如地震般搖晃起來,逃生艇因此猛烈晃動。
霍眉歡腳下不穩,險些翻出船身,被杜阿笙緊緊摟在懷中,在搖晃中踉跄坐下。
“阿煙!”
藍蘇盯着白色抛物線消失的位置,直到一顆人頭浮出海面,高懸的心才降下一半,歪歪倒倒地跑去搶過方向盤,踩足油門飛馳開去,在海面劃出一道蜿蜒的白浪。
“姐,再過來點!”
“霍總,我們倒退一點,你當心。”
“別管畫了!拉我的手,來,一二三!”
深冬的海水刺骨冰寒,霍煙被幾人合力拉上小艇時,身上能擰出九斤水。厚重的大衣在跳入海水的那一刻就脫了,身上只一件貼身底衫和襯衫。以及,那幅冒死搶回來的畫。
“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藍蘇趕緊把羽絨服脫下裹緊她,霍眉歡也把自己的羽絨服蓋上霍煙的下半身。杜阿笙把逃生艇的油門踩到底,一路飛速往回。
霍煙凍得麻木,海水順着頭發一縷一縷地往下淌,全然不覺得冷似的,拿起畫框,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确認裝裱嚴實沒有浸水,擡頭,得意說:
“沒受傷,畫也沒事。”
藍蘇這才安心,緊接着,是驚恐和擔心碰撞出的龐然憤怒。
“沒受傷就沒事嗎?你吓死我了!”
霍煙愣了一下,擡眸,迎上藍蘇被火光映出的眼眸,眸中烨烨,已然泛淚。
藍蘇幾乎不哭,極少極少。
而比哭更罕見的,是她從未吼過霍煙。
從前生霍煙的氣,敢怒不敢言,只是顧着假冒的藍二小姐的身份忍氣吞聲。即便身份暴露,霍煙知道她是蘇家人,顧及舉案齊眉的“合作夥伴”的身份,她也從未發火。
可今天,她勃然大怒,恨不得發狂地捶打這人,這個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因為一幅畫險些被炸成灰燼的人。
霍煙恍然一怔,鹹澀的海水順着下颌線彙聚到下巴滴下,薄唇微啓,鼻翼翕動,一滴海水挂在睫毛末梢,在夜風中輕顫。
“蘇蘇......”
不顧周身浸濕,她用力把藍蘇揉進懷裏,把破碎的肢體一點一點拼接起來。
“對不起。”
藍蘇死死摳着她的後背,用力到幾乎把脊骨折斷,聽見這人從喉嚨底發出的吃痛的悶哼,神志才從方才磅礴的驚恐中抽身而出,随之,是悲恸的嗚咽:
“你要是出事,我怎麽辦!我會恨死我自己的!”
看到霍煙不顧一切飛奔上樓的剎那,藍蘇痛恨自己,而在霍煙墜入大海,渾身濕漉漉地狼狽地像獻寶一樣向她展示那幅畫完好無損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恨意烈到極點。
滾燙的淚滑落臉龐,洇入柔軟的毛衣布料。
“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個生日禮物,我舍不得。”等藍蘇的情緒稍稍平複,霍煙沉吟着解釋。
“一幅畫而已,沒了還可以再畫。你要是沒了,我怎麽辦?”
這話有依賴的嫌疑,甚至引申一點,有告白的抛磚引玉。藍蘇說完自己也愣了一愣,抓着霍煙後背衣服的手稍稍松開,解釋說:
“我的意思是,你出什麽事,就沒人投資我的電影了。”
用生意去解釋感情,她跟霍煙一向如此。
只是,這次霍煙卻沒有回應,連普通的應付也沒有。藍蘇只聽到她的喉嚨底發出一個氣音,好像在極力忍耐着什麽,氣聲傳進耳膜,滲進血液,在她心口重重一碾。
霍煙是看出來了麽?看出她喜歡她,看出她的感情超越了當初約定的合約婚姻,看出她嘗試着擊碎隔擋在二人之間的透明玻璃。
刺骨的風如刀鋒割臉,剖開她的胸膛,挖出內心潛藏許久的秘密。
藍蘇垂眸,事情似乎被她一廂情願推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往前是死,往後也是死。
左右活不了,幹脆,落一個坦蕩。
“霍煙。”
她開口。
“其實這麽久,我一直在裝聾作啞。怕你知道,又怕你,知道了卻裝作不知道。”
悶在霍煙肩頭,指頭攥進掌心,掐出幾個月牙形的印子,深吸一口氣,寒冷的刺感在肺髒裏百轉千回繞了幾圈,暢快吐出。
“其實,被你知道也沒什麽。成年人麽,自己要為自己的感情負責。我一沒偷,而沒搶,坦坦蕩蕩,沒對不起任何人。所,所以,我想跟你說,霍煙,我一直——”
當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将那句在心底開出千百朵玫瑰的花說出口時,懷中的人卻突然發出難受的痛呻。
“呃......”
腦中
一震,連忙松開懷抱。
“你怎麽了?”
不好的預感在心底蔓延,追問:
“是不是受傷了?傷到哪裏?”
前方,幫杜阿笙辨認海岸方向的霍眉歡也趕緊跑過來:
“姐你受傷了?傷哪了!”
只見霍煙痛得龇牙咧嘴,說不出話,勉強搖頭算是回答了二人的問題。身體蜷縮起來,坐着的身子幾乎癱倒,掐着膝蓋骨,手指用力,慘白的指節隔着褲腿痙攣,幾乎摳進骨頭裏。
藍蘇去握她的手,根本掰不動,忙問:
“膝蓋?是不是膝蓋疼?剛跳下來的時候是不是撞到了?”
一旁,霍眉歡終于明白原因,忙把毛衣一骨碌脫下來,團團把霍煙并攏的膝蓋包裹起來,扭頭大喊:
“阿笙,開快點!快!”
船速滕然加快,後方的幾人猛烈一晃,藍蘇抱着霍煙重新坐穩,情緒激動起來:
“眉歡,這到底怎麽回事!”
霍眉歡扯過一旁蓋雜物的帆布給霍煙蓋上,解釋的聲音發顫:
“是舊傷。姐的腿以前受了很嚴重的傷,每次下雨都會疼。現在冬天,她又在海裏泡過,海水那麽冷......姐,你感覺怎麽樣?沒事啊,我們馬上就回去了,我已經給艾厘打電話,她已經開車來接我們了!”
“舊傷......”
藍蘇不由分說把自己的毛衣也脫下來,裹住霍煙痙攣的腳踝。
“她癱瘓不是裝的嗎?她的腿是好的啊!”
霍眉歡被劈了一刀,抿唇,口腔裏血腥味蔓延,眼簾擡起,看着眼前這張傲世的臉在遠方輪渡灼燒的火光中狼狽地扭曲着,心裏揪着疼。
“以前......她是真的癱瘓。”
她向你走來,身上之所以有光,是因為早就穿過地獄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