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第八章

第八章

沈希極快地收回了視線,容色亦是沒有分毫改變。

她強逼着自己收起那不該有的失落與難過,着意思考眼前的困局。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繼續試圖博取蕭渡玄的原諒,哪怕他再逗弄她也全都承住,二則是先行離開不再繼續礙他的眼,等到時機成熟徐徐圖之。

很明顯後者才是識時務者應當做的。

待到眼前的暈眩感消下去後,沈希扶着桌案緩緩站起身。

她低垂着眉眼,說道:“多謝陛下相助,臣女感激不盡,又擾了您的清靜,臣女實在歉疚……”

沈希輕聲說着,須臾才發覺蕭渡玄并未在聽。

他望着外間的庭院,似是在想什麽。

她順着蕭渡玄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他在看那株淩寒獨開的梅花。

他收回視線,狀似無意地問道:“朕沒記錯的話,你叔父生前最偏愛的就是梅花吧?”

沈氏是高門望族,但沈希父親這一支人卻不是很多,祖父僅有三子,除卻沈希父親,活到成年的便只餘下小叔沈霜天一人。

他是兩年前病故的,不僅是沈氏這一代裏死得最早的,還是才華最橫溢的。

至今在上京的街頭巷尾裏,還常常流傳沈霜天的詩賦。

但他太離經叛道,也太無所顧忌,所以仕途不順,全然沒法和沈希父親相比。

而且兩人政見不一,說是政敵也不為過,也就逢年過節稍微有些走動。

但沈希同這位叔父的關系還不錯,思及故人,她的心裏也生出些觸動。

沈希輕輕地點了點頭,應道:“是,陛下。”

“節哀。”蕭渡玄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對了,谥號是不是還沒定來着?”

他這話來得沒有頭尾,但沈希的心中卻無法抑制地生出疑慮。

蕭渡玄這是什麽意思?

想要敲打她嗎?還是想要借機警告她不要太放肆?

沈霜天死在嘉應二十五年的春天,因是病逝,府中早早就有所準備,但當時仍舊是匆匆下的葬,連神道碑都寫得随意,更別提向朝廷請封谥號。

因為在他死後沒多久,沈希的父親就叛出中央,而且那時實在是動蕩。

如今沈慶臣回來,理應給胞弟再辦置些的,然他現下自身難保,事情便也一直拖着。

沈希擡頭看向蕭渡玄,陡地生起一陣寒意。

這哪裏是敲打的意思?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脅……

她如墜冰窟,連眉眼裏都難以自制地帶着少許的懼意。

“陛下!我叔父雖然性子桀骜,但的确是清正良臣,哪怕在開州做刺史的時候也深受敬仰,從未有過逾矩之行。”沈希急聲說道,“而且叔父與我父親向來關系不睦,從未對朝廷有過異心!”

她的胸腔劇烈地起伏着,掌心也沁出了汗。

蕭渡玄的容色淡然,他輕笑一聲:“慌什麽?朕問問罷了。”

“這沒什麽麻煩的。”他慢聲說道,“你們往上參,讓太常博士議就是。”

他說得随意,但沈希卻不能放松下來。

若真是這樣就好了。

當年便是她祖父死的時候,谥號也打點了許多人才勉強定了個“忠武”,至于他先前一直以為能定下來的“文正”連影子都沒有瞧見。

如今這世道,做外戚做宗室乃至做寒門,都比做世家要強得多。

當年高祖立國的時候依仗的是豪族,現下要穩江山,便将他們這些人全都棄之如履了。

這兩年經的事多,沈希也不再是那個懵懂的少女。

朝堂中便是如此,即便是瞧起來尋常的事也全都充斥玄機,沈家的衰落在祖父身死時分明都早有預兆,也就只有她一直天真。

沈希強忍住心中的壓抑,複又向蕭渡玄行禮:“臣女謝過陛下。”

素白色的裙裾輕動,如若清美的梨花搖曳。

哪怕是謙聲行禮,她的姿态依舊是桀骜不馴的,根骨分明,帶着些傲氣。

雖不明顯,但比之以往的柔順卻是那般昭然。

離開兩年,心果然是野了。

蕭渡玄指節輕動,叩在桌案上。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不過朕還是覺得,比起你叔父,如今你自己的事才更值得憂心。”

“你想好在花燭夜如何同夫君解釋了嗎?”蕭渡玄的笑意殘忍,“若令他知曉,你早暗裏叫人弄透了,他對你還會那般死心塌地嗎,沈姑娘?”

他的語調有多輕柔,他的言辭就有多麽尖銳。

浸透了惡意。

沈希的手指攏在袖中,已經被上過藥包紮好的傷處再度開裂,血無聲地濡濕了她的掌心,傷處雖然在指腹,可十指連心一起作痛的還有整個胸腔。

沉悶的,尖銳的,壓抑的刺痛。

此刻沈希清楚地意識到——蕭渡玄不會放過她的。

她早就該想明白的,她得是多蠢才會覺得向他道歉、服軟,就能讓他摒棄前嫌?

再沒有比蕭渡玄更冷酷、殘忍的人,在他尚為儲君的時候,手上沾的血就已經到了可怖的地步。

他慣來是以殺奪的冷血手腕震懾下方的,誰若是敢叛,便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東宮永遠不會有流言蜚語,也永遠不會雜亂的聲音被傳出去。

沈希緊咬着牙關,她壓着聲說道:“此事就暫且不須陛下費心了。”

“是嗎?”蕭渡玄打開香爐的頂蓋,輕輕地撥了撥裏面的香料,冷香往外流散,明明疏離寡淡,湧入肺腑裏卻像是焚燒着的荒原。

沈希再度生出暈眩的念頭,好在指腹刺痛,将她的意識拉了回來。

“臣女就先不叨擾陛下了。”她福了福身,說罷便要離開。

蕭渡玄也沒有理會她,只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時候,輕聲說道:“朕教你一招吧,将這婚事退了去,便什麽事都沒有了。”

沈希耳邊嗡嗡作鳴,她難以置信地回眸,滿腔的怒火宛若被冷水驟然澆滅。

方才她還能愠怒,但此刻她心底只餘下了至深的寒意。

沈希幹澀地說道:“您這是什麽意思?”

“聽不懂嗎?讓你退婚。”蕭渡玄沒有擡頭,聲音也輕輕的,但那深重的壓迫感依然是盡數傾覆,“朕的侄媳,不能是一個不貞的女子。”

壓在夢魇裏經久的恐懼都化作實形,像是濃黑的烏雲般向沈希襲來,一時之間她無法言說這種從魂魄深處生起的震悚。

她無法克制地看向蕭渡玄的眼睛。

但他只是平靜地接過她的視線,淡聲說道:“好好想想。”

說罷蕭渡玄便令候在外間的侍衛送沈希走,完全沒有給她再多言的機會。

沈希心神不寧,直到下午蕭言過來接她時,她依然是煩亂的。

好在此番入寺沒帶什麽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可直接離開。

蕭言聽說她手受傷的事,頗有些緊張,來得時候還帶了兩瓶藥膏。

他關切地說道:“表妹,你的手好些了嗎?”

蕭言滿心滿眼都是她,仔細地看向她的傷處,一見那細微的血跡眉頭都皺成了“川”字。

沈希被蕭言這幅苦大仇深的表情給逗笑了,心中的陰霾也散了少許。

她笑着說道:“表哥,早就不礙事了,本來就沒什麽,都是族姐們太小心,連這等小事都要告訴你。”

他對她的愛是毋庸置疑的。

當初她與旁人訂親的時候,蕭言都沒有改變對她的心意,始終默默地守候着她。

蕭言就算在平王的事上遲疑,也永遠不可能對她猶豫。

想到這裏,沈希的心神穩了穩。

總會有辦法的,這是屬于她、也注定該是她的幸福。

“就是你這樣藏着掖着才不好,”蕭言敲了下沈希的額頭,像兄長般教訓道,“先前在信裏總是報喜不報憂就算了吧,現今我人在你的身邊,竟也想瞞着我。”

沈希故作吃痛,捉住他的手腕:“好表哥,我不會再如此了。”

她的笑顏清美,粲然得叫人移不開眼。

平素沈希總是矜持端莊的,此刻流露出少女情态,如若落了清露的新花,令人心尖都禁不住地顫。

蕭言耳尖發紅,微顫着指節握住沈希的手,認真地叮囑道:“表妹以後可要小心些了,這一傷少說也要兩日才能退去血痂。”

沈希不怕疼,但很讨厭癢,尤其是生痂時的那種難耐的鑽心癢意。

她心神微動,剛想說些什麽時,突然和不遠處的一雙眼撞上了視線。

是蕭渡玄。

他又換回了玄色的正裝,與身旁的侍從輕聲地交代着什麽。

蕭渡玄的目光随意,但沈希卻下意識地就将手抽了回來,蕭言有些愣怔,擡起頭才發覺不遠處走來的人是蕭渡玄。

蕭言緊忙上前,去向他行禮問候。

蕭渡玄也如關愛後輩的叔叔般,溫和地免了他的禮。

叔侄相得,融洽和睦,簡直跟尋常人家一般,看得衆人都頗為豔羨。

族姐拍了拍沈希的肩頭,笑着低聲說道:“姐姐們的夫婿全都加起來,也比不上蕭世子獨得聖心,小希可真是好福氣!”

沈希勉強地笑了一下,應道:“阿姐說笑了。”

她聽不進去任何的贊許聲,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蕭渡玄微微彎起的那兩根指節奪去。

他含着笑,目光和柔。

但兩個人的默契就是如此,蕭渡玄一言不發,沈希也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兩日。

兩日內給他答複。

她死死地攥住手指,讓自己強撐着鎮定,但後背卻已然生了冷汗。

蕭渡玄是認真的,認真的想讓她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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