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第九章

第九章

沈希強忍住心底的躁郁,随着族姐們向山下走去。

路雖然是開出來了,但雪還沒有化,積在兩側,山路亦仍有些濕滑。

即便如此,衆人依舊是說着笑着走下去的。

這場雪雖然來得急,落得深,但常言道:瑞雪兆豐年。

長達兩年的動亂徹底平定,處處都透着生機,連山麓的茶鋪子都挂着燈籠,遲遲沒有摘下,映出熱騰騰的紅。

食客也皆是笑着談話,連生人之間都多了份熱絡。

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唯有她仍然深陷在淤泥裏。

沈希心口沉悶,像是壓着一個大石頭,她勉強地露出笑顏和蕭言告別,直到回到府裏後情緒才漸漸平複。

弟弟沈宣回來了。

他們是龍鳳胎,只不過生得不太一樣,是再親近不過的姐弟。

沈希更肖父親,雪顏清美,朱唇豐潤,是很端莊貴氣的長相,最讨女性長輩的喜愛,唯有眉眼間帶着些不易察覺的風流,眸光流轉,顧盼生輝。

沈宣則是随了母親,濃眉杏眼,挺鼻笑唇,雖沒有那般精致,卻在人群中很是打眼,英俊中蘊了更多北人的張揚。

他們二人雖不一起長大,但卻很要好。

一見沈希下馬車,沈宣立刻就迎了上來,他朗聲說道:“姐姐,你可算回來了!”

他有些委屈地說道:“我昨日特地快馬加鞭趕回來,就是為了給姐姐一個驚喜,結果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姐姐。”

“後來聽母親說才知道你去青雲寺,被大雪耽擱在那邊了。”

沈宣像會搖尾巴的小狗似的,殷勤地接過沈希手裏的物什。

誰見到他這幅面孔,都要露出笑顏的。

沈希彎起唇,輕聲說道:“你還知道回來呢!”

“我都快忘了你姓誰名誰了。”她輕哼了一聲,“哪裏來的野人,還生得這般粗犷?”

沈宣委屈巴巴地說:“姐姐,我不是野人。”

“我也很想早些回來,原本年前我就打算回來,可外祖突然病重,便一直耽擱着。”他急忙解釋道,“後來他一好我立馬就趕回來了。”

沈希笑着說道:“好吧好吧,外祖母和舅舅他們身子還好嗎?”

“自然是好的。”沈宣送她走進院落,“外祖母還說,若是可以的話,今年冬天也親自過來看看你呢。”

他眉飛色舞地說道:“你都不知道她又多想你,你每回送來信,她都要我反複地念上至少三遍才成。”

沈希神情微動,她半阖眼眸:“我也很想念他們。”

沈宣的熱情很高,說了半個時辰才止住話頭。

他離開以後,沈希長舒了一口氣,床榻旁放了一張高大的銅鏡,她能清楚地從鏡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那是輕巧甜笑也掩蓋不了的疲憊。

沈希低頭看向指腹上的血痂,到底是侍奉宮廷的禦醫,上過藥後傷處迅速地結痂,現今只餘下了癢意。

她擡起手,将簾子放下,将銅鏡給擋住,簡單地沐浴過後便開始更衣。

沈宣此番回得急,加上昨天沈希不在,故而今夜才開始擺接風宴。

父親沈慶臣坐在上座,見她過來卻急急地迎了過來。

他面色有些凝重,壓着聲問道:“他見到你了?”

若說現今這世上還有誰比沈希更慌亂,那必然是越國公沈慶臣。

“嗯。”沈希點了點頭,“還賜了世子一把劍,您該聽過的,喚作承鈞。”

沈慶臣微微露出些驚愕,說道:“我先前就想過這劍是在他手裏,沒想到還真是如此。”

承鈞是高祖的劍,與其說是劍,倒不如說是儲位的魂魄。

這天下都沒有比高祖皇帝眼力更好的人,他有一雙近乎可怖的慧眼,識別忠臣良将,也辨出天下大勢。

他寧肯将這劍給自幼多病的皇太孫,都不肯給英武殺伐的齊王,或許就是早看出了什麽。

沈慶臣的眼神掩飾得極好好,但沈希還是窺見了那抹不甘與懊悔。

站錯隊在歷朝歷代都沒什麽好下場,更何況是如沈慶臣這樣在敵手坐到高位的人。

眼下除了祈求新君的寬宥,早已沒有任何其他可能。

沈希明白他這麽多年深受猜忌與懷疑的痛苦,在燕地的時候,她也想過若是事敗,大不了一死。

可如今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實在不想再摻和政治上的事。

沈希只希望父親能夠平安順遂,再對他沒有什麽別的盼望。

與此同時,對于退婚與否的事她心中也漸漸有了決斷。

先前還想着能從父親這裏獲得些助益,來行徐徐圖之的法子,現今想來,還是靠自己更為妥當。

沈希望向月色,低聲說道:“都過去了,父親。”

寒夜裏霧氣重,便是連雲端的皎月也蒙了一層陰翳。

兩人站在光線晦暗處,但仍是有無數道目光注視着,因此沈希沒有多言,她抿唇一笑,向沈宣招了招手,而後向沈慶臣說道:“父親,阿弟喚我呢,我就先過去了。”

沈慶臣孤身站在黑暗裏,他阖上眼,最終是輕聲說道:“好。”

沈希随着沈宣一道落座,她剛坐下,他便悄聲問道:“阿姐,你跟父親說什麽呢?竟然說了那麽久?”

他很聰明。但還是不夠聰明。

壓在沈希心底的那個念頭又浮上來了。

若是他們姐弟能換換身份就好了,如果現今的越國公世子是她,她絕對不會看着沈慶臣将那煌煌仕途走成現今的模樣。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沒什麽。”沈希笑了一下,“馬上就是太妃娘娘的壽辰,父親叮囑我了些事而已。”

“倒是你,如今的禮儀學得如何?”她敲了一下沈宣的額頭,“外祖他們把你嬌慣得太過,是不是又全忘了禮節?”

沈宣馬上就反駁道:“我才沒有!阿姐,我如今的禮儀就是宮裏的管教嬷嬷也挑不出錯。”

他性子鬧騰,加上又是在自己的接風宴,很是活躍了一晚上,嘴巴更是沒有停下來過。

沈希聽得耳朵發疼,等到宴席結束後,她就借着不勝酒力的緣由匆匆離開,再不給沈宣多言的機會。

但不管怎麽說,跟他講話還是快樂的。

沈宣永遠都會順着她來,永遠都會将她的心意放在最前面,無論她做什麽事,他都是絕對不會怪罪她的。

他能讓她的心變得沉靜,變得快樂。

沈希擡起眼眸,将遮在銅鏡上的簾子揭開,而後又低頭将指腹上的血痂撕下。

往事不可谏。

她該走向新的人生了,而且那是屬于她的幸福,誰都不能破壞的。

沈希思緒越來越清晰,如若夜色深處的啓明星似的,亮到讓她的心底都發起熱來。

這婚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退的。

兩日的光景轉瞬即逝。

沈希閉門不出,全然沒有理會蕭渡玄那日的威脅,在家中和弟弟沈宣過了段松快日子,單是打雙陸、下棋贏的錢就裝滿了半只錢匣。

再擡眼就到了張太妃的壽宴。

因是整壽,張太妃的壽宴辦得盛大,光朝廷命婦就來得數不勝數。

蕭言專門跟沈希打過商量,兩人都穿着的淺绛色衣裳。

僅是往那裏一站,就像極了一對璧人。

張太妃看着他們二人,眼睛微微濕潤,連聲說了三個“好”字。

沈希清美的面容染上緋色,她笑意盈盈地站在蕭言的身側,輕輕地挽過他的手臂。

蕭言的耳根滾燙,臉頰也泛着紅,好在燭光明亮,才沒有那般的明顯。

火樹銀花,煙花明麗。

從張太妃身邊下去許久,蕭言依然是激動的。

張太妃就他這麽一個孫子,一直是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寵的,如今他的婚事順遂,她亦是大感快慰,沈希上次來見她就收了許多賞,哪成想這次更是多到兩位侍女都拿不下。

蕭言陪着她去了一趟供貴女休整的寝殿,然後兩人才一道往外走去。

水榭邊光影隐約,不像是會常有人光顧的地方。

但沈希卻很清楚待會兒有花車的游行,會有諸多人要經過此地。

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她必不能錯過的時機。

宴席上常有男女使生米煮熟飯的下作手段,他們已是未婚夫妻,無須做到那般喪失臉面的地步。

沈希想要做到的是令所有人都知悉她和蕭言是相愛璧人,而非單純無情的聯姻,是同真正的夫妻已經沒什麽區別的愛侶。

事情一旦鬧大,便是蕭渡玄想要插手也難。

此事沈希已經謀劃多時,但此刻真正去做心中仍有些緊張,就好像有什麽不好的預感一直在搖晃。

然都走到這個地步了,她不能退縮。

沈希擡起手,輕輕地捧住蕭言的臉頰,将那早已斟酌百遍的詞句說出:“表哥,我今天真的好高興。”

蕭言臉頰燒得通紅,脖頸都是熱的,跟飲醉了酒似的。

他羞赧如閨秀,動作卻沒有再躲閃。

“表妹,我、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待你。”蕭言磕絆地說道。

他虛虛地攬着沈希,任由她攀上他的脖頸。

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處,鼻尖也越貼越近。

後方的聲響漸漸地大了起來,沈希盤算着花車游行到來的時刻,輕輕抿了抿唇。

然而預想中的熱鬧卻沒有到來,應聲而起的是一聲冰冷刺骨的“參見陛下”。

沈希的心霎時如同墜入冰窟,她臉色煞白,眼底驚起的盡是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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