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昔年笙歌21
昔年笙歌21
進屋以後,阮笙歌找來醫藥箱,尤融堅決不肯讓他幫忙,自己拿着醫藥箱回房,反鎖了房門。
阮笙歌就站在門外等他,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尤融出來的時候,臉色緩和了些,總算有一絲血色了,情緒看着也穩定了。只是腿依然有些跛,步子邁的很小。
阮笙歌牽着他的手,将他一路帶到沙發上坐好。
“說吧,是我問你答,還是你自己主動交代?”阮笙歌抱着手臂,眉頭擰得很緊。
尤融剛一路跟他回來的時候,已經考慮得差不多了,如果阮笙歌對他的事真這麽想追根問底,那他索性就趁今晚一次告訴他。
其實他沒想隐瞞什麽,也沒什麽說不出口的,他只是覺得,這些事跟他倆做朋友沒關系,沒必要說。
尤融嘆了口氣,忽然問:“你能換個氛圍燈效不?這光線看着像審訊室。”
阮笙歌沉了聲音,“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
尤融低頭拿手機,自己将燈效換成了一種靜谧的月光模式,環境影響人,燈效一換,心裏的堅硬沉悶,好像被撫過一樣,變得柔了。
阮笙歌見尤融沒有長話短說的意思,心道也好,他有的是時間。
他起身從冰箱拿了四瓶冰啤酒,将空調溫度調高,給兩人各開了一瓶酒。
尤融接過,道了聲謝,阮笙歌眉頭擰得更緊了。
就是這樣,永遠都這麽該死地見外。
捂不熱的心,真他媽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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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融喝了一小口酒,主動開口說:“其實我爸不是什麽壞人,他就是我跟你說的樣子,一個很好的人。”
阮笙歌煩躁地悶了一大口酒,“你要非這麽自欺欺人,信不信我把你嘴捂上?”
尤融皺眉,陷入思索中,整理着情緒。
“你看到的是他打我,但實際上,他打的不是我,他只是在攻擊仇恨本身。”
阮笙歌氣笑了,一輩子沒這麽心态炸裂過,他懷疑尤融是不是從小被敲壞了腦子,他整個人已經開始氣血上湧了。
“如果你想用這種歪理邪說來打動我,我建議你去陽臺上吹吹風,醒醒你的腦子。”
尤融嘆息,“你別激動,你聽我說完。”
阮笙歌冷笑,“我就坐在這,我聽你說,你給我展開了說,從頭開始說。”
尤融往後靠,将疲憊的身子靠在舒适的沙發靠墊上,不時喝一口酒,閉上眼睛,那麽多以為早已遺忘的往事,卻清晰地一一浮現在眼前。
“我爺爺是做生意的,家裏很富裕,我爸是長子,後面還有很多個弟弟妹妹。我爸當年讀書,成績很好,高考那年,拿下了那一屆的省理科狀元,他考了滿分。大學四年,他始終拿一等獎學金。”
“畢業以後,我爸想創業,我爺爺不同意,堅持讓我爸去當兵。我爸很敬重我爺爺,真的去部隊當了兩年兵,可兩年之後,他想創業的念頭更強烈了,忤逆我爺爺,直接回了家。”
“因為沒有啓動資金,他借了一筆錢,跟朋友合夥投資,結果被那朋友坑了,卷款跑路,只留了搬空的場子和一筆債給我爸,就杳無音訊了。我爸咬着牙,做過很多工作,一筆一筆地還錢,這時他認識了我媽。”
阮笙歌問:“你覺得你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尤融說:“性格活潑,天真,很有情調的人。”
“活潑?”阮笙歌看着他,目光有一些詫異,尤融垂下睫毛,“你在我身上當然看不到她的影子,她在我的記憶裏,已經很模糊了。”
“我爸和我媽相愛之後,将她領回家見父母,因為我媽沒讀過什麽書,年紀很輕,整個人完全不是他們心中理想的樣子,所以不受待見。當時我爺爺說,只要我爸肯離開我媽,跟他故交的女兒定親,他可以幫我爸還債,出資支持他創業。”
“我爸沒同意,直接跟我媽領了證,兩人租了個房子,建了一個小家。”
尤融唇邊揚起淺淺的笑。
“我跟你說我爸是個很好的人,是我六歲以前看到的樣子。我三歲,他就教我下棋,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帶我去花鳥市場增長見識。給我買大袋的糖炒栗子,剝給我吃。”
尤融沉默了很久,想将那時生活最美好的樣子,刻在腦子裏。
後來,家裏開了飯店,賺到了錢,債還清了,買了現在的小院兒,用更大的商鋪經營這家餐廳。
本來,生活已經苦盡甘來了,他們一家三口真的很幸福。爸爸忙碌,媽媽時時刻刻陪着他。
有一年,親戚中突然傳來風言風語,說他媽媽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
整個家族裏炸開了鍋,尤融爺爺黑着臉,指着年僅六歲的尤融,罵他長得一點不像尤家人,像他那個妖裏妖氣的媽,非逼着尤融他爸帶他去驗血。
那一次,尤融他爸發了很大的火,跟造謠的幾個親戚狠狠打了一架,鬧到了派出所。
他爸發了狠說,誰要再造這種謠,他會死磕到底,一個都不放過。
可就在那一年年末,尤融媽媽提出離婚,丢下尤融,一個人離開了家。
所有人都看見了,她是跟一個開豪車穿西裝的男人走的,她人去了哪,從此就沒人知道了。
就從那天起,仿佛一夜之間,尤融他爸在親戚中淪為了笑柄。
尤融爺爺直接将尤融開除了族譜,逢年過節家裏聚會,再沒有他們父子倆的份。
幼兒園大班那年,有次過年,爺爺給每個孫子孫女都派發了大紅包,唯獨尤融沒有。
本來都打過招呼,他不該知道的,有個最小的堂妹,跟尤融一起計算過年紅包金額的時候,不小心說了出來。
尤融沒多想,将這件事順口告訴了他爸。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爸帶着他連夜去了爺爺家,替尤融要那份本該屬于他的紅包。
記憶太久遠了,依稀出現了錯亂,尤融回想的時候,只能隐約想起,他爸沖他爺爺跪了下來,他爸甚至流了眼淚,說:都是我的錯,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要這樣對他。
最後,深夜他爸帶着他回家,還是沒能要到那個缺席的紅包,反而跟爺爺斷絕父子關系了。
家裏的小院冷冷清清,餐館生意日複一日地繼續。
那個雨夜到家,爸爸跟尤融說了很多話,當時他太困了,一句都不記得。
只知道,就從那個晚上,他爸開始沉迷上喝酒,從此一天比一天喝得多,再沒停下來過。
尤融看着阮笙歌,發現阮笙歌的情緒不似先前那麽激動了,整個人靠在沙發角落,離他很遠的位置,不知在想什麽,透着一種陌生的感覺。
尤融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起初幾年,他喝了酒只是去睡覺,并不影響什麽。我小學二年級,他甚至指導我寫作文,讓我拿了朵滿分作文的小紅花。可後來他越喝越多,時常宿醉不醒。我小學那會厭惡上學,成績很差,每次期末考,都是親戚小孩子裏,排名最後的一個。又有風言風語傳到我家餐館裏,說我不是我爸親生的。”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父親尤姜豐的精神狀态就不太穩定了,有了第一次動手,就會有第二次。
因為害怕挨打,他開始拼了命地學習,将成績一點一點艱難追上。
第一次考年級第一那天,父親酒後對着他流淚,像醉着,又像醒了。
尤融清楚記得他說了一句話:爸爸這一生,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這句話像一個信仰,被尤融刻在腦海裏,一刻也不敢忘。
阮笙歌坐了過來,又開了兩瓶酒,遞給尤融一瓶。這回他的平靜像是被什麽打破,忍不住想開口說點什麽。
“這世上郁郁不得志的人很多,癡心錯付的人很多,但這不是他可以報複、折磨其他人發洩痛苦的理由。接受很多東西就是終其一生也得不到,然後放過自己不好嗎?”
“他不是自己也說過,孩子是無辜的麽?”
尤融長久地搖頭。
“你并不懂酒鬼。他們喝酒有一個過程,一開始,還有一半是清醒的,那個時候他從不打我,只是罵我,摔酒瓶子。是後來,酒精徹底迷失他心智的時候,他才會動手。動手的時候,他嘴裏罵的,并不是我,只是他心裏的仇恨。”
“他沒有想打我,但凡他能控制自己的意識和行為,他都不會對我動手。他一直養育我,沒像我媽那樣丢下我,要不然我早就流落街頭,成了孤兒了。我爸,他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你明白嗎?”
阮笙歌握着他的肩。
“尤融你這樣很傻。你已經成年了,你爸已經被酒毀了,可能醉着的時間比醒着還多,你離他遠點吧,孝順的方式有很多,沒必要這樣承受暴力,無休止的暴力,你會被他毀了的。”
尤融泛着淚光,好多年沒這樣酣暢地哭出來了。
“你不是我,你不會懂我要什麽。”
“我爸這人命苦,一生可憐,勞勞碌碌,親戚朋友至今還在嘲笑他,他的人生已經沒有機會翻盤了,而我是他唯一能指望的人。”
“我必須努力,所以我發奮學習,以能做到的最好成績考上了荊州大學。你曾經問我,為什麽選新聞系,我現在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想畢業後,考進荊州電視臺,我要成為家喻戶曉的新聞主播。”
“我要為他争回這口氣,他憋屈了大半輩子,我偏要光耀門楣,我要從此再沒人能看低他。”
“我要他的晚年,每一天都在享福。”
尤融含着眼淚笑,那麽虔誠,那麽熾熱。
“阮笙歌,你知道什麽是信仰麽?”
“信仰是去相信我們所從未看見的,而這種信仰的回報是看見我們相信的。這話摘自聖·奧古斯丁《忏悔錄》,高中三年,被我刻在桌子上,每天都能看見。”
“而荊州電視臺的新聞節目,從晚間新聞,到夜間新聞,是我爸喝酒時候,唯一看的東西。”
“阮笙歌,總有一天,我希望他打開電視的時候,想喝酒的時候,看到電視屏幕裏的人,是我。”
“他這一生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尊重,我要全部幫他掙回來。”
夜深了,尤融歪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睡得很香,很沉,眼角還殘留着淚痕。阮笙歌将燈光調至極暗,手指輕輕滑過尤融紫紅色的脖頸。現在完全腫了起來,觸目驚心。
阮笙歌心裏很亂,感覺整個人像裂成了兩半。
拼命掙紮着往兩個方向走,兩邊都看不到路的盡頭。
最後,他拿出毯子給尤融蓋好肚子,俯身在他耳邊說:“明天晚上,跟我去一個地方。我還有一個秘密,其實也沒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