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昔年笙歌37

昔年笙歌37

日記本是大號那種，A4紙尺寸的頁面，非常厚實，拿在手裏有分量。

阮笙歌站着，翻開第一頁。尤融坐在沙發上仰望他，目光是滾燙的，帶着期待。

阮笙歌視線回到扉頁，這一頁不是尤融的日記，而是一種更潦草的字體。寫字的人情緒澎湃，思緒透着錯亂，措辭又很理性，很矛盾的樣子。

阮笙歌看得認真，逐字逐句，很慢地研讀。

這是尤融父親尤姜豐寫的，似乎是他喝酒的第一年，某個晚上，瀕臨斷片，急速寫出的文字。

标題是【尤姜豐·自白書】。

阮笙歌輕聲讀出來——

這世界很繁華，而我只有一盞星火。

唯一照亮我人生的是什麽？

信仰、情懷、夢想、希望。

人們常說

酒鬼大都落魄

酒鬼一事無成，社會底層，又懶又蠢

我确然身處底層

但我并不懶，也不算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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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鮮少追求世俗成就

所以看起來一事無成

但我喜歡定目标

我的目标都很高

當我99分的時候，我想

這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事

我做到了

不算什麽，沒有意義

所以，我應該停留在滿分

當我走在路上的時候

我把優秀穿在心裏

這樣一來

沒人能看出我是個酒鬼

在他人眼中

我只是個學癡

即便病态

也不顯得懶惰

我人生最大的敵人

焦慮

它無孔不入

時時刻刻像鎖鏈加身

困住了我的肉身和靈魂

使我痛苦

撕心裂肺卻發不出聲音

日夜煎熬

近來

我終于從這鎖鏈中掙脫

感受到了自由，還有希望

我的靈魂分秒必争，引吭高歌

徜徉在夢境的海洋裏

翩翩起舞

救贖我的

是實踐，把空想切斷，加快腳步

用努力和深刻，丈量這世界

用一雙藝術家的眼睛

看繁花似錦

用一只畫家的手

渲染濃墨重彩、窮形盡象

缥缈雲煙，高山星海

我找到了快樂

希望

還有解脫

真的不必擔心我

清醒着沉淪

遠勝過困惑中虛度

人們庸庸碌碌過一生

鮮少有人能覺醒

而我是上帝的眼睛

在孤獨中俯瞰蒼生

那一顆蒙塵的真心

在很早的時候

用最靈動的觸覺，感受屠戮、傷害

自此

真心蒙塵，一層又一層

灰色

黯淡

卻是保護

不能再感受到

外界賦予我的痛苦

只有我的內心才能使我痛苦

哲學說，人這一生

不過是追求快樂，遠離痛苦

我搖頭，笑着反駁

有一種人，生來與痛苦為伍

其他感受，都是虛妄

唯有痛苦真實

讓人安心

如果有一天

我能用蒙了塵的心

找回善良，找回熱切

我一定會回到塵世間

感受人間煙火

我會喚醒迷途的人

也會給乞丐食物

我會帶稚子穿過叢林，去到海邊

看盛夏的飛歐

看燎原的炙火

那一天不會太遠

當你覺醒的時候

任何航線，都沒有逆風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謹以此言

渡我今日之赤子心

阮笙歌輕聲讀完，久久沒說話。

蹙着眉，陷入沉思。

尤融嘆了口氣，很哀傷地說着：“像你剛那樣，懂事以後，我在倉庫裏找到了這本冊子，将它珍藏。無數次重讀這篇自白書。”

“我反反複複地背誦，想觸碰父親的內心世界。前半本是我這兩年的日記，後半本是我摘抄的句子。我希望這本冊子像指路明燈一樣，提醒我保持進步。”

尤融陷入了回憶，兩個手腕呈現出很用力的姿态。

“我小時候，我爸在我心裏就像天神一樣，知識淵博，好學，而且非常踏實顧家。他像一座高山，我始終仰望着他。後來那麽多年，這座山從中間裂出了縫隙，不那麽穩定了，可在我心裏，這座山始終沒有崩塌。雖然我也知道，這山正一天天走在崩塌的路上，最後的結果，就是轟然倒塌，歸于塵土。”

尤融仰着頭，目光澄亮地看阮笙歌，想尋求他的認同。

“但我想用力抓緊那之前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想竭盡全力地守護他。”

阮笙歌沒回應他，只是說：“你爸是INTJ？”

尤融問：“什麽意思？”

阮笙歌說：“十六型人格中的一種，建築師人格，很小衆的人格。畢生都在抗争，不僅與外界對抗，還病态地迷戀跟自己較勁。這是後天形成的創傷型人格，非常孤獨，帶着悲劇色彩，以痛苦為養分。”

阮笙歌繼續說：“從他寫的「必須滿分，時刻焦慮」，就能看出來，真是很典型的INTJ了，喝酒，清醒沉淪。難怪他對你要求那麽高，已經是偏執的程度了。他們這種人，對萬事萬物的标準，遠高于常态，幾乎達不到。你真的得離他遠點，不然總有一天，你會變成他這個樣子。”

阮笙歌突然有些叛逆，像被觸了逆鱗。

“還好他不是我爸，我一生最恨給自己定标準，人是為自由而活的。”

尤融搖頭，“定标準，是為防止行差踏錯。”

阮笙歌笑，帶着桀骜不馴的味道，“錯又如何？我遵從內心，弑神殺佛。”

尤融握緊手指，腳踝也擰着，“我很喜歡他這頁《自白書》，你不欣賞沒關系，我懂他就夠了。”

阮笙歌感覺心累，也不想為難尤融，只說：“行吧，你跟你爸的事，以後我不評價了，我尊重你的想法。”

他緩緩翻到後面中間的一處位置，那時他跟尤融相處有好一陣了。

尤融這樣寫道：

【今天沒有雨，風是安靜的】

今早開始，鬧鐘改成了6點，我幾乎沒有賴床。6點半吃的早餐，6點40到達學校。

一路上，我像個精神病人，瘦，頭發很亂，人蒼白，眼睛漆黑。

詭異地跟周邊環境出現了斷層。一種讓人無力的割裂感。

到學校之後，很困，什麽都沒做，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醒的時候是八點半，竟然就是我平時到達這裏的時間，一切仿佛沒有改變。

可實際上我待在學校的時間變多了，這樣一來，一下子就遠離了凡塵俗世，遠離了世界的喧嚣吵鬧，心靜了，也寂了。

我恨這索然無味的世界，但它困住了我的一生。

有一個人，他是我的信仰。

他叫阮笙歌。

這一頁日記，底部留白很多，尤融在底下的區域，畫了一幅大大的太陽，周圍閃着耀眼的光。

“日記還行，畫畫得不咋地。”

阮笙歌笑了，低頭一看，尤融不知什麽時候，拿手捂着臉，耳尖紅了。

尤融嗡着嗓子說：“你看就看，能別念出來不？”

阮笙歌俯身，問：“怎麽了？”

尤融仍捂着臉，“太羞恥了。你就不能去餐桌上，安靜地看？”

阮笙歌壞笑着，一把将尤融的手從臉上扯下來，拽着細鏈子的一端，将尤融手拉着，朝向他。

尤融急得喊：“阮笙歌，我求你了。我不想這麽丢臉。”

阮笙歌坐到他旁邊，手挪到尤融肩上，摟得很緊，偏凝着他的臉。

“你自找的，給我受着！”

阮笙歌霸道地宣布，而後接着翻到下個區域，又找了一篇出來念。

【雨還在下，我偷偷嘗了一口，是甜的。】

阮笙歌穿着紅色雨衣，在人群裏等我。

看見他的那一眼，我在想，這人是什麽天神降世？好看得不像話。

希望他不會驕傲！

我們又做回了朋友，并定下了承諾，這是一個君子之約，絕不能逾越。

如果可以偷一點快樂，我想用一生去珍藏。

阮笙歌，這是最後一次喜歡你。

明天我就放下了。

這篇日記底下畫了一把雨傘，還有兩桶貼在一起的方便面，冒着熱氣。兩個火柴人，手拉着手。

阮笙歌津津有味地念完，撲哧一笑，“這什麽小學生作文？你真的是荊大第一？”

問完，才發現尤融早把身子拗了過去，背對着他，他的手這會圈在尤融脖子上。

阮笙歌貼近他，威脅地壓低嗓音，“皮癢了是吧？叫你受着就受着。這懲罰比我之前從你那受的，不知道輕了多少。”

阮笙歌最後宣告，“給我轉過來！”

尤融低頭，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子，任阮笙歌手箍緊他肩。尤融深吸一口氣，摒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行吧，你念。這酷刑我受着就是。”

話說得很有決心，整個人卻像熟透的柿子，渾身都燙熱的。

阮笙歌稍微有點心軟，心裏早沒了怒火，只剩下有些承受不住的甜。嘴角咧着，又故意往下壓，不洩露情緒。

連連翻過幾頁，每頁的結尾都是“明天我就放下了”，看樣子始終沒能放下，因為一直持續到他将人強行帶着住回來的前一天。

“悶騷，別扭！”阮笙歌狠狠捏了把尤融的臉，嘴角勾着，“還不如一開始就逆來順受。”

尤融沒說話，偷瞄了他一眼，被逮個現行，吓一跳，又将腦袋低着了。

日記後半本是摘抄。

阮笙歌一頁頁翻着，尤融的字體換成了正楷，寫得過于好看了，不像真人的字。每段摘抄都認真标注了日期。

早期，他們關系最沒有矛盾紛争的時候，尤融抄了這句——

「在我喜歡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是值得被愛的。」

後來，有了掙紮和動搖，但看得出還是快樂的——

「我喜歡興風作浪，在你這裏尤其擅長。」

再之後，他們分開的那些日子裏，看得出來，尤融的心亂了，他開始摘抄一些沉重的文字。

「我們好像不該這樣，不止這樣，但只能這樣。」

「突如其來的遇見，始料未及的歡喜，猝不及防的再見，毫不留情的散場。」

「這裏下雨了，其實我想表達的是我好想你，可是你再也不會出現了。」

最底下，全是“阮笙歌”三個字，潦草、淩亂，筆墨之間，浮滿了濃重的絕望。

阮笙歌意猶未盡地将本子合攏，輕放在茶幾上。

尤融鼓起勇氣看他，問：“現在原諒我了嗎？”

阮笙歌耐人尋味的眸光，在他臉上流連着，“我只能說，我相信你了，相信清醒的你才是真的。”

尤融認真地問：“那你要怎麽才能原諒我？”

阮笙歌使壞，沖他勾勾指頭，“你過來，湊近點，聽我跟你說。”

尤融趕忙往近了湊。

猝不及防一個滾燙的吻，落到他唇上。

尤融驚呆了，無措地跟阮笙歌對上視線，弄不懂他的意思。阮笙歌蹙眉，睫毛煽動，單手将尤融腦袋扣着，使兩人貼得更緊。

低啞的嗓音，阮笙歌的唇帶着他的，斥了句警告，“把眼睛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