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昔年笙歌55
昔年笙歌55
尤融打了輛車,渾渾噩噩去到北郊墓園,手裏捏着信,捏出褶皺,捏得滾燙。
走過一步步臺階,像從小到大,一步步靠近自己心裏那個夢想一樣,那麽費力,那麽看不到希望。
最頂上,最角落。
一個風水很好的位置。
能曬得到太陽。
黑色的硬石頭上,是他爸的照片,那年過年,自己幫他拍的,背景就是家裏的餐館。
這餐館養活他們一家,也困住了他爸一生。
阮笙歌懂了他爸,懂了他爸一輩子想出人頭地,活得比別人高一頭的心願。還有,喜歡站在角落,不與世上那些庸人、壞人為伍的性格。
阮笙歌什麽都懂。
尤融的眼淚停不下來。
左下角一行小字,寫着:兒——尤融、阮笙歌。
兩人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這刻痕是去不掉的,像一個承諾。
從前的院子裏,古樹下,石桌前。
他們兩個并排跪地,挨打,流淚,說着“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承諾,說要拜高堂,當夫妻,緣定三生三世。
阮笙歌,那些你都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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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過的話,每一個字我都記得,為什麽你卻可以忘掉呢?
你答應過,不丢下我的。
我跟你說過,這一生最害怕被人抛棄。
你還是把我抛棄了,你說我們是結發夫妻了,你怎麽能背叛承諾呢?
你這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法不允許背信棄義。
我心裏的佛也不允許背信棄義。
阮笙歌,你這個壞人——
你是流氓、你是畜生,你是壞人。
尤融哭着,喊着,在地上捶打着,兩只手都出了血,破了皮,像連着筋,那麽痛。
你都長在我心裏了,我要怎麽忘得掉你。
怎麽把你連根拔起,那樣心也會四分五裂的。
地上的鮮花,那麽新鮮,那麽明豔,葉子上還帶了露水,跟阮笙歌的臉一樣招人。
尤融用淚眼去看,去嗅,去深深記住。
最後,他仰頭望天。
今天的天很空,很孤單,除了太陽,只有雲了。
星星看不到,月亮也藏了。
他的爸爸離開他了——
日記裏每天激勵他的人,從小仰望的高山,竟然連裂痕擴大的樣子都沒機會見到,就那樣直接遠去了。
“阮笙歌,”淚光朦胧中,尤融絕望地喊,“我沒有親人了。”
“我只有你了,”尤融喊得越來越破碎,像迷路的孩子一樣,惶恐、迷茫、絕望,“不要把我丢下。”
阮笙歌,求求你了。
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太陽下山,夕陽的霞光也看不到,整個世界唯留一片漆黑的時候,尤融腳步茫然地往下走。
跟來的時候一樣,那麽多的臺階,一個個地跨。
心空了,眼睛黯了,世界沒有顏色了。
尤融到了家,失魂落魄。
忘了這一天有沒有吃過東西,喝過水。
不重要了,這世上沒人愛他了。從今往後,他活着還是死了,醒着還是睡了,又有誰會在意。
拿出手機,尤融目光空洞地看新聞,想看看有沒有阮笙歌的名字,有沒有笙歌和樂的消息。
沒有,尤融努力看着,搖搖頭,真的沒有。
最後的動态還是兩個月前,沒出事時的樣子。
網上關心的人很多,超話都在讨論,阮笙歌是不是失蹤了。
尤融手機落到旁邊一條動态,眼睛凝住了。
那動态寫着:
#黑鷹樂隊主唱珈蓮自殺,原因竟是阮笙歌?#
尤融腦子一瞬間嗡地一聲,整個世界都是轟鳴。
阮笙歌的名字,像什麽暴風雨,總能在他心裏掀起狂風巨浪,震徹整個心扉。
尤融點進新聞,手指發着抖。
新聞頂部是一個視頻,尤融臉色蒼白地點開。
視頻裏的人,他見過,在他第一次走進枭雀,感受那流光溢彩的世界的時候,有人在他身後吹口哨挑釁,說了句污言穢語,他一直記得。
“大帥哥,等會少喝點酒,保護好你那嬌嫩的小雛菊。”
那人長着混血的臉,講話帶着奇怪的口音,像已經喝醉的游客。
尤融視線恍惚回到屏幕,原來這人就是阮笙歌以前提過的,黑鷹樂隊的主唱,珈蓮。
視頻是自拍視角,珈蓮明顯醉了,瘋瘋癫癫地,躺在鋪滿玫瑰花的浴缸裏割腕。
一下又一下,那好看的手臂一瞬間布滿了可怖的紅痕。
血洶湧地流出來,滴落到浴缸裏,和那些零碎哭泣的玫瑰花瓣,交融在一起。
視頻備注寫着:珈蓮沒事,被友人及時救回來了。
視頻被剪輯過,最後面又加了一段。
畫面裏,珈蓮躺在病床上,整個人憂郁得像破布娃娃。
眼神支離破碎,不能聚焦,嘴裏的句子也透着詭異的味道。
“黑鷹,原是煉獄,裏面關着這世上最邪惡的精神病人。”
“我曾是一個叛徒,卻沒想到,這代價我承受不起。”
“阮笙歌,我該去哪裏找你?”
“我想贖罪,請你救救我。”
珈蓮說完這句,流了滿臉的淚,泣不成聲。
尤融将視頻關掉,遙遙看着陽臺外的天。
“阮笙歌,你知不知道,”尤融笑,那笑卻在有一個瞬間,和手機屏幕裏,珈蓮先前的哭重疊了,“全世界都在找你。”
“全世界都愛你,”尤融呢喃着,“你這麽自戀的人,不回來跟我炫耀嗎?”
“阮笙歌,你忍得住嗎?”
“以後再也不能碰我,不能親我了。”尤融捂着臉,像沉溺在一個夢,“那就來夢裏找我。”
尤融在陽臺上站了一夜,從天幕最漆黑的樣子,直看到太陽升起。
金色的晨曦那麽明媚,卻因為身後沒人抱緊他的腰,再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尤融拿着手機,去了自己家餐館附近,公交站牌前,只一眼,就見他生活了那麽多年的家,安安靜靜矗立在斜對面。
他的童年,他的奮鬥,他的理想,他的家人,都曾經在這座小院裏,那麽鮮活、那麽清晰。
那裏的招牌被換掉了,還是一家餐廳,換了新的一家人居住和經營。
店裏的裝修沒有改變。
尤融視線朦胧了,雙腿像灌了鉛,走過去的每一步,都那麽沉重。
店老板在店門口擺了兩張桌子,方的白色經典款戶外餐桌,每張桌子周圍四個凳子。
店裏面人多,每一桌熱熱鬧鬧的,比他爸以前經營的時候,人氣旺多了。
店老板和老板娘一起忙活,兩人都熱情得很,一看見尤融就招呼起來,倒茶水、遞菜單。
尤融在一張白桌子前坐下。
目光看着菜單,菜單是新換的,菜式很多,但跟以前他爸定的菜,重合度很小。
“糖醋魚,”尤融沒想到,這三個字說出口,一瞬間眼淚能飙出來,“米飯,就這些。”
“好嘞!”胖乎乎的店老板,頭發禿頂了,穿着一件黑底、向日葵裝飾的圍裙,一直對尤融笑得挺熱乎,這會拿着菜單回後廚了。
尤融小口喝水,忽然笑了,依舊是對空氣說話。
“爸,你看看人家,”雖然在笑,眼睛那麽灼熱、那麽濕,“我早跟你說過,做生意得話多,得笑,得主動招呼。”
尤融将水喝完,咳得紅了臉,笑得依然那麽樂。
“你說你成天板着臉,不說話,一副要殺人的樣子,”尤融捂着嘴笑,身子發顫,“一般人誰敢來光顧?”
他叉着腰,沖空氣示威,“你說說,我講的有道理不?”
“你要不要好好做生意了?”
尤融又笑,笑出眼淚。
“是誰自己說的,要賺大錢,帶我享福?”尤融又倒了一杯水,猛喝下去,燙得舌頭發麻,卻執拗地繼續跟他爸吵架,“我人就坐在這,福在哪?”
尤融繼續喝水,一邊吹一邊喝,以前都是阮笙歌給他吹,吹了喂給他喝。
“你不會是賺不到錢,怕我說你,所以躲起來了吧?”
尤融笑出聲。
糖醋魚和米飯端上了桌,老板娘親自端來的。
人一走,尤融開始燙筷子,剛燙好,又被眼淚弄髒了。算了,尤融想,眼淚也不是沒吃過,不就是鹹了點嗎?
阮笙歌瘋起來,還舔他的眼淚呢,舔完還要親他,非叫他也嘗,說這是他的滋味,銷魂至極。
“阮笙歌……”
尤融蹙眉,很認真地夾起一塊魚肉,用雜亂得說不清的心情,往嘴裏送。
“不一樣,”尤融眼淚落得更急,像梅子雨,鋪展到糖醋魚身上,沖散了一小片醬汁,“別人哪做得出來你做的味道?”
“我嘴都被你養刁了,現在很難吃得下飯,你知道不?我又瘦了,你還管不?”
“我不會剝蝦了,也不會挑魚刺。”
“都是你害的,”眼淚越落越急,尤融視野一片昏暗,“你把我慣得無法無天,慣得不能自理。”
尤融放下筷子,整個人那麽悲傷,“又把我甩了,可真有你的,不愧是你阮笙歌。”
“說我心狠,誰能比你狠,我都快要死了。”
店裏,好幾桌都在看尤融,看他像個神經病,一會哭一會笑,一直跟空氣絮絮叨叨。
尤融也轉頭看他們,這世界那麽多人,裏面沒有一張是熟悉的臉。
桌上有瓶啤酒,阮笙歌以前最愛的牌子。
尤融盯着酒看,看得癡了,聲音像是呓語。
“你是不是,再也不能喝酒了?”
“你還會快樂嗎?”
尤融拿起筷子,對準左手手腕,那是阮笙歌每回教育他時,最喜歡敲的位置。
尤融竭力地積蓄力量,最後,在一屋子人的尖叫聲中,猛地将筷子紮進手腕,避開筋骨,可那麽一下,血像噴泉一樣飙了出來,整個左手手腕,被這一下給紮穿了。
眼淚流得太多,阮笙歌的笑臉,也終于在模糊的水霧裏消失不見了。
尤融低頭,看見蒼白手腕上,覆着濺出來的殷紅的血,像他痛到想嘶喊的心。
那裏,現在有個血洞,今生今世,再無法填平…
“阮笙歌,我把康沐霖廢了,新聞上說「城市之光」樂隊解散了。”
“你高興不?”尤融笑,視野只有那一片湧動的殷紅,手腕劇烈地痛,滾燙的血,最後燒成了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烈火蝴蝶呢,”尤融癡癡地看,手腕劇烈地抖,“那個人以後再也不能唱歌了,他比你慘,他甚至不能開口說話了。”
“他臉也毀了。”尤融繼續念,一件件跟阮笙歌獻寶,想打動他,像讨要糖果的孩子,那麽純真,那麽邪惡。
最後,好一陣仰天大笑、歇斯底裏之後,尤融氣喘籲籲地,因為失血而有一絲眩暈。
“阮笙歌,”尤融望天,像念一句誓言,“我幫你實現夢想,我幫你當搖滾巨星,我幫你站到臺上。”
尤融将血淋淋的手腕舉起來,向着天發誓:
從今往後,我來當你的影子。
你看,我這裏也有烈火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