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昔年笙歌56
昔年笙歌56
荊州大學,校門內。
那曾經貼着尤融進校第一的公告欄,像命運猛然間轉了個圈,如今在同樣的位置,貼的是他的退學處分通知。
諷刺的是,照片竟還是原來那張照片。
笑得那麽燦爛,露着兩顆小虎牙,現在看着,像是他對世界唯一想說的話。
“草你媽。”
從前不會說髒話,聽不得髒話,現在只想說髒話。
已經沒有辦法,做回那個幹淨的自己了。
阮笙歌走之前,給他卡裏轉了一筆驚天巨款,夠他在這城市最好的地段,買套房子了。
尤融仍然住在他們的小窩,他相信阮笙歌有一天浪夠了,累了,還會回家,還會摟着他。
看電影,看月光,聽歌,喝酒,火燒玫瑰,影子翅膀,烈火蝴蝶。
對臺詞,對詩,一塊寫歌,一起演電影。
他們還有一輩子要過,還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要體驗,要一塊玩。
阮笙歌怎麽會離開他?
尤融搖頭,他舍不得的,他那麽疼我,不是嗎?
被學校關上大門之後,只差一年就能拿到的學位證和畢業證,永遠失之交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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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電視臺那棟華光閃耀的大樓,威風赫赫的大樓,他度過大年夜的大樓,曾經勇敢暢想過,要擔起社會責任的大樓,尤融再沒去過。
被迫進入社會,被迫一個人生活。
被迫迎接每一天荊棘遍地的路,将身體紮出滿身傷和血。
心寂了,只在一個人睡不着覺的夜裏沸騰。
在有阮笙歌的夢裏堕落。
尤融逐漸活成了那只小狐貍,看城市華彩,像遠古叢林。來來往往無數影子,每個人都是野獸,每個人都想撕咬他,嚼碎他。
可是,沒有等來那只狼,有黑色羽翼和利爪的,會在危險降臨前救他的那只狼。
也許要等到瀕死那一天,他才會出現吧。
尤融想,這樣想的時候,覺得死比活着更讓人醉。
一個人也能去很多地方。
尤融去了音樂學院,食堂的液晶大屏幕上,正在播阮笙歌參加決賽時,在舞臺上搖晃着唱歌的畫面。
酒紅色襯衫,領口敞得很開。黑色骷髅項鏈下面,熠熠生輝的,是胸口處豔紅色的烈火蝴蝶紋身。
阮笙歌唱歌的時候,總有無限的激情,像要在臺上,将青春燃盡。
“從此踏遍恒河沙漠,地獄盡頭囚鳥高歌。”
阮笙歌還在唱,一雙星空一樣深邃妖冶的眼睛,隔着屏幕,跟尤融緊緊對視。
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從兩雙眸子裏溢出,會糾纏在一起,長出堕落的藤蔓。
暗夜裏,那些花枝藤蔓将他倆縛在一起,絞在一起……一起顫抖,一起融化……最後,再一起平複急促、紛亂的呼吸。
阮笙歌的汗水,尤融的淚水,也會交融在一起,燒出一種醉人的滾燙,将兩人緊貼着的肌膚,灼成一片緋紅……那麽黏膩,那麽濡濕,那麽熱烈。
尤融的視線,緊緊凝着那只豔麗蝴蝶,看它振翅,看它起舞,最後飛翔。
飛出了阮笙歌燙熱的胸口,飛出了那片華麗的舞臺。
一路穿越高山、星海,穿過叢林、荊棘,最後落在尤融左手腕上。
那個筷子紮穿的血洞,沒有變成一處傷疤,而是長出了一只蝴蝶,火紅色的蝴蝶,像阮笙歌從前歌詞裏寫的,象征愛情與信仰的——烈火蝴蝶。
蝴蝶展翅,翅膀那麽狂野,從有脈搏的一側,竟延伸到了手腕的上方。
奶白的肌膚,殷紅的翅膀,那是愛情,也是信仰。
尤融走了,踏出音樂學院那紅色燙金大字的校門,像穿過一場夢。
夢中有大片的花海,有神,神用聖水洗禮過尤融的身體,将過往沾染的一切污垢,都滌蕩得熠熠生輝。
像生出了一雙翅膀,每一片羽毛上,都帶着阮笙歌的印記,浮動着他鎖骨上的芙蕖花香。
那天以後,尤融獨自去了海底世界。
去了迷宮,一個人玩了很久的影子游戲,又一個人走出迷宮。
後來,又去了青鏡山、寺廟,繞城湖。
原來那種雙人單車,一個人也可以騎。
莫初禮街,依舊有許多人,許多喧嘩,連綿不斷的食物香氣,沿街吆喝的熱情小販。
西郊的夜航船,兩岸依然空蕩,沒有半個人影。
一個人劃船,更費力氣,如果橹不小心陷進淤泥,再沒人會從身後抱他,将他從落水的危險中救回了。
即便那樣做,一不小心會将初吻弄丢。
尤融笑,像阮笙歌那樣的傻子,世間再也沒有了。
這樣想着,笑會一點點斂起,眼淚會掉落。
北郊那片密林,其實也沒那麽吓人。
只不過很冷,很空,很寂寞。
沒有敞篷車,月亮就不會唱歌,也就沒人在車頂喝紅酒、聊文學了。
父親的墓地依然蕭索,依然有好心人時常替尤融獻花,一束又一束新鮮的、滴着露水的花束。
海城的沙灘,今天空無一人,天是灰色的,跟海融成一片。
海鮮市場沒有營業,門口的一排餐館,全都緊鎖大門。
海水裏,沒了當初一群少年追逐笑鬧的影子,也就看不到那一抹青春、恣意的顏色了。
孟城的酒店,頂樓還是那片花園,城市也還是那座孤島。
沒人在花園裏宣布樂隊改名叫「笙歌和樂」了。
更沒有人在海灘上壓着他親,将夢想起航的滾燙血液,澆融在他身上了。
自阮笙歌離開,這世界終于一點點褪去流光溢彩的華麗,只留下蒼白如雪的蕭索。
那麽寂寞,那麽絕望。
尤融腳步停下,蹲起來,抱住自己雙肩。
太冷了,他太冷了……
骨縫也被這冷風滲進來,将他吹碎了。
雖然不缺錢,待在家裏,仍只覺寂寞。
尤融找了一處工地,從搬磚幹起。
阮笙歌當年瘋起來,能在高架橋下看一夜星星,能忽悠他一塊,去天橋底下拉二胡。
阮笙歌能做的,他尤融難道不行?
他就想老老實實搬磚,腳踏實地,用汗水澆灌未來。
那是他和阮笙歌融在一起的未來。
尤融連着忙了一個月,手腕的傷疤時常發痛。
白天每每被汗淌過,汗液浸潤那處傷痕,令人心悸的辣和痛,便像極了阮笙歌曾笑談過的——淩遲。
尤融現在也享受活着被淩遲的感覺,起碼勝過死後被分屍。
人還活着呢,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總有一天,還能見到阮笙歌。
工地上,正午豔陽的天。
尤融蹲在板車旁邊吃盒飯。
醬汁茄子飯,頂上一個茶葉蛋,一個雞腿,米飯給得多,裝得實,能管飽。
“沒得禮貌。”
“沒得教養。”
尤融停下筷子,這老東西又來了,神神叨叨的。
忍了一個月了,耐心告罄,尤融再壓不住周身戾氣,将筷子狠狠丢到地上,一盒飯往上一蓋,一片湯汁混着土。
“老子的娘,”尤融站起來,拳頭對着罵人老頭的臉,“早跟人跑了,十幾年了。”
“老子的爹,”他兇神惡煞的,藏不住牢裏待過之後,身上那股子混混的煞氣,“前不久死了,就葬在北郊墓園。”
“老子現在無親無故,孤家寡人一個。”
“別惹老子!”
尤融收起拳頭,手臂已經青筋暴起,沉着呼吸,他煩躁地坐到板車邊的地上。
“老子就這副鳥樣,愛看不看!”
那老頭愣了好長時間,最後走到尤融邊上,跟着坐在地上。
“怪可憐的。”
“這世上好些生而不養的父母,把娃丢社會上,小小年紀,受罪啊!”
“這個好模樣,幹點什麽不好,要來搬磚?”
“去做銷售啊。”
尤融眼睛澀得發痛,一股濕意越來越熱,要燒出來了。
都已經快習慣了,一個人就是全世界。
這老頭怎麽這麽多事,這麽多廢話!
“老子坐過牢!”尤融眼神很兇,身子卻抖得不像話,痛吼出來,“殺人犯你知道不?”
“躲我遠點,不然殺了你!”
他承受不了這種對話,只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将這多管閑事的老東西轟走。
“你手上那個大紋身,怎麽搞的?”老頭很執拗,就是不走,“坐牢的時候,有人打你?底下是個疤?”
“草。”
尤融沒辦法繼續待下去,罵了句髒話,轉身大步就走。
這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還是出事了。
那個天天湊過來,神神叨叨罵尤融,今天又強行關心他的老頭,話多的老頭,因為話多,得罪了一起幹活的外地混混頭子。
一夥人把他困在廢樓的中心空地上,拿鋼筋打。
尤融趕到的時候,老頭已經讓人打得奄奄一息了。
尤融一手一塊板磚,上前連着狠拍在混混頭子腦袋上,大片鮮血登時淌了一臉,糊進眼睛。
像極了當年阮笙歌将半個西瓜拍在梁俊皓腦袋上,西瓜汁糊了眼的樣子。
尤融現在分不清,他是他自己,還是阮笙歌的影子。
他只是發了瘋,又是板磚又是鋼筋,撂倒了一個又一個,他打得停不下來。
從那地方出來以後,很多東西回不去了。
除了最初旅行那陣子,後來的每個晚上,他都是在地下某區、跟人厮打度過的。
阮笙歌當年那是在正規俱樂部,擂臺上打。
尤融現在,都是在地下黑色區域,鐵籠子裏打,不限制路數,不保底結果,玩命一樣地打。
真正的野獸厮殺。
他骨子裏的野性和瘋勁,就是在夜晚那些個鐵籠子裏,一下又一下,憤怒、吼叫着打出來的。
是被別人口鼻裏飙出的噴泉一樣的血,浸染出來的。
那些個時候,尤融覺得,他最像阮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