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間歸岸08
人間歸岸08
劇組沒開工的日子,尤融跟阮笙歌就整天整夜地窩在房間裏,飯菜都是民宿的工作人員送進屋。
阮笙歌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根據尤融回憶的事件與畫面,快速補齊劇本裏缺失的內容,像兩個人攜手完成一整面複雜的拼圖。
表格裏密密麻麻列着後續工作計劃,尤融坐在沙發上,捧着一杯熱咖啡,遠遠将阮笙歌看着。
他看不清電腦屏幕上的內容,也不是很想提前被劇透。
像阮笙歌說的,謎底還是一個一個揭曉,更來得驚喜。
他信任阮笙歌,無比勇敢地任他引領着,去逐一揭曉謎底。
大風大雨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麽不敢面對的。
他如今什麽都不想逃避,只想從這場詭谲風暴裏,狠狠淌過去,将阮笙歌拽着,陪他一起抵達人生的歸岸。
尤融淺淺地笑,竭力按捺着思緒,唯恐發出聲音,影響阮笙歌工作。
咖啡還是帶着甜味,今天點的是香草拿鐵,他鮮少品嘗的種類。
只是越發喜歡甜的熱飲,偶爾也不那麽渴望烈酒,渴望辛辣酸澀。
人生本就不易,誰不在疾風驟雨中,渴望閑暇那份甘甜呢?
阮笙歌還是時不時回頭看他,眸光寵溺,用眼神告訴他,很快就忙完,過來陪他。
尤融心裏越發踏實了。
小口綴着咖啡,任空調的暖風拂過一身疲憊。
尤融輕輕躺下,蓋了毯子,合眼睡過去,睡得清淺、香甜。
只是,清醒入眠易做夢,這夢初時輕快,後半程卻令人恐懼至極。
尤融夢見自己親眼看着一樁慘烈車禍自眼前發生,還不待搡開人群湊近,靈魂便飄了起來,沉沉陷入地上受害者的身體裏。
尤融困頓地想睜開眼睛,想站起來,周遭人群紛紛向他投來驚恐的神色,尤融感覺左手有些痛,緩緩将手提起,手掌裏有斑駁的青紫,像被重物輕碾過的傷痕。
無名指底部的手掌,傳來尖銳刺痛,尤融想,那是輕微的骨裂吧?
可下一瞬,他整顆心近乎停滞,他的無名指被連根碾斷,手掌是缺失的。
大片鮮血潑灑的地面上,人群四散逃開,尤融一寸寸地找,想找回自己缺失的手指。
最後,卻只找到一截蒼白的骨骼。
那麽像他曾不經意間從恐怖志怪裏看到的故事,骨骼扇柄。
尤融顫抖着拾起自己的斷指,思考去醫院手術,還能否将指頭接上,下一刻,他發現自己站不穩。
視線惶恐地寸寸向下,他的右腿竟不知何時,自膝蓋以下,被剝離了血肉,只剩一截森白的骨頭。
那骨頭似承載不了身體的重量,四散裂縫,縫隙橫生,将将要斷裂了。
恐懼像沼澤一樣将他籠在裏面,不得脫逃,尤融嘶吼着想尋找手機,想撥打電話自救,卻發現,手機早已經被他扔在墓園,砸碎在那個陰郁的下雨天。
原來,這就是無孔不入的絕望。那麽滲人,那麽森寒。
尤融帶着淚微笑,恍然間明白,那座墓園,才是他的歸宿。
那裏有他的父親,他唯一的親人。
他該住的地方,從來也不是那個華麗卻不真實的玫瑰莊園。
尤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挪到床上,大床那麽穩固結實,厚棉被上泛着洗衣液和陽光的清香,像極了第一次見到阮笙歌時,他墨綠T恤上萦繞的味道。
桌子上,阮笙歌的筆記本電腦已經被收起,不知道藏在哪個神秘的角落。
身後,是阮笙歌溫熱的胸膛,他被緊緊摟着,被一下一下地安撫。
枕巾上,是大片潮濕,被他夢裏流淌的絕望的眼淚打濕了。
尤融仰頭看阮笙歌,像等待救贖一樣急切地看他的臉,卻對上了一雙幽深晦暗,看不到邊的眼眸。
“我、我剛才說夢話了?”
尤融害怕阮笙歌又變成這副讓人陌生、畏懼的樣子,可阮笙歌還是變了。
尤融禁不住胡思亂想,怕自己夢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東西,別又傷了阮笙歌的心。
卻只聽阮笙歌用比他在夢中經歷過的,更可怕的預期說着,自嘲一般,那麽愁殇地說着:
“既然你這麽想知道答案——”
尤融迷惘地看他,又眷戀又害怕,只蜷着身子等他說完,像罪人等待執法者的宣判。
“我會跟劇組溝通,調整進度。”
阮笙歌手指揉搓他的耳垂,耳釘的尾針一下一下紮在耳側,那麽燙,那麽刺痛。
“我會如你所願。”
第三天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暴雨如期而至。
一束束砸落在窗邊,像惡魔的嘶吼。尤融沒來由地感覺恐懼。昨天後來,他還是驚懼地、小心翼翼地向阮笙歌描述了那個噩夢。
原本是想得到一絲安慰,最後卻只見到阮笙歌明顯的疏離…他的愛人,一夕之間,又變成了那個掌控他人生死的、深不可測的、神秘陰郁的作家,邱善延。
尤融無助地看他,阮笙歌卻将他獨自留在大床上,又去向了書桌邊。電腦不知何時被擺回了桌面,仿佛前一刻空寂的桌子,只是他的幻覺。
阮笙歌面容陰冷地打開電腦,手指快速敲擊鍵盤,那種機械音萦繞在尤融耳邊,像透不過氣的絲網,将他手腳束縛,懲戒得不得逃脫。
那麽透不過氣。
尤融蹙眉看着阮笙歌的背影,不知道他又在劇本裏加了些什麽。
這電影似乎越拍越長,看不到盡頭似的。
早晨,阮笙歌将服務員送來的雞茸蘑菇粥擺在尤融面前的小桌子上,聲音不帶情緒地說:
“吃吧,等會劇組要集合,海城最後一場戲今天上午能結束。”
他忽然冷笑,尤融警惕地擡頭看他,手顫抖地捧着粥碗,指尖被燙得通紅。
“舒柏序的戲份,一共不超過五場,相信你會有驚喜。”
阮笙歌說完,也沒打算等他,一個人提着大衣,拎着雨傘,打開門匆匆離去。
門被用力掼摔上,那急促悶重的聲音,在尤融腦邊回蕩了很久,尤融甚至感覺整個腦袋都被那一聲悶響震得,找不到方向了。
為什麽說他會有驚喜?
他想要什麽驚喜。
他現在只覺滿心一片的悲涼,離又一次被阮笙歌抛棄,已經很近了吧……
尤融小口喝粥,他近來最愛這種粥,粘稠的香味,極度鮮美,尤其粥被溫到很燙的時候,一口嘗進去,能從胃直暖進心。
湯快要喝盡的時候,尤融腦中隐隐閃過什麽念頭,這念頭像一把傘剎那間遮住了風雨,将一絲溫暖帶給他,環抱着他似的。
尤融努力地想,忽然間想起,這家民宿是沒有這種湯的,不僅這裏,這附近一片都沒有。
所以,他吃的這碗湯,是誰替他熬的?
尤融吃完早餐,又倚在窗邊看了好長時間的雨,直到客房的座機響起一陣刺耳的複古鈴聲,才将他猛然間驚醒。
他知道這個電話是阮笙歌打的,即便這場戲沒有他的參演,他也必須要出席。
尤融裹着羽絨服,出門前拿着雨傘和阮笙歌的圍巾,一步一步往片場走。
這裏離沙灘不遠,聽說今天這場戲,邱善延和舒柏序的初遇,就發生在沙灘上。
他和阮笙歌曾書寫過青春快樂的地方,同樣也能在狂風暴雨的日子裏,上演其他的截然不同的戲碼。
劇組支着一柄柄巨大的雨傘,道具上是臨時搭建的結實的雨棚。
人群熙熙攘攘,這場戲不算重要戲份,充其量是一條支線劇情,工作人員來得不多。
聽說有一部分人已經先行趕回荊州,開始搭建後續的布景了。
似乎已經開始了,這海城的第五場戲,海城最後的戲份,将在今天落幕。
連帶着阮笙歌向他承諾的第一個謎底,也将在此刻揭開。
尤融不知不覺走到了周導身後,視線恍惚落在監視器的畫面裏,仿佛沒勇氣看向不遠處的那兩個人。
舒柏序在大雨天辛苦地擦桌子,他似乎是一家海鮮餐廳的臨時工,學生模樣的舒柏序,确實幹淨得像一根修長的細竹子。
稚氣,充滿生機,還有一絲命運坎坷的不甘心。
不遠處,一桌醉鬼指着手機畫面開始罵街,尤融提了呼吸,鏡頭給了手機屏幕一個特寫,是他剛走上音樂道路時期,在外地某個商場進行商演的畫面。
拿手機的醉鬼眯着眼睛,已經喝得找不着北,嘴裏不幹不淨罵着:
“這些小白臉随随便便扭一扭腰,唱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把錢賺了。”
“憑什麽老子起早摸黑,一年到頭賺不到他一天的錢。”
“垃圾東西,靠臉吃飯,不要臉,呸!”
舒柏序似乎為這話憤憤不平,低着頭擦了很久,越擦越用力,最後他猛地扔開抹布,沖那個醉鬼大喊,聲音似失了智。
“你懂什麽!他做的是最純粹的音樂,哥特,極致的藝術美學。”
“你什麽也不懂,狗屁都不是,你才是真正的垃圾!”
“社會不需要你這種人,滾回你的陰溝去,當回你的蛇蟲鼠蟻!”
剎那間,尤融的臉色褪得幹幹淨淨,只徒留一片蒼白,仿佛眼前被蒙上了一層白霧,原本看清了的世界,再度回到蒼茫一片,那麽迷惘。
下一刻,畫面裏,他熟悉的,那時苦尋而不得的戀人,像天神一樣出現。
自舒柏序身後,那麽居高臨下,那麽冷漠如冰。
舒柏序正因為前一刻激烈的言辭而被那夥酒鬼推倒在地,在暴雨中被那群人洩憤一般,劈頭蓋臉地打。
“又是一個死小白臉,窮得叮當響還在老子面前充大爺,看老子揍不死你!”
他們說着惡毒的話,将畢生潦倒悉數發洩到地上年輕的學生身上、臉上。
雨下得那麽滂沱,挨打的年輕人面頰已經青紫一片,手臂骨折,卻始終倔強着挺直腰板,沒說一句求饒的話。
尤融眼眶濕了,這畫面那麽熟悉,也曾是他從小到大的噩夢。
此刻,他那叫人捉摸不透的愛人,撐着傘,一襲黑衣,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冷酷至極地看着這一切,卻始終沒有一絲憐憫。
那樣的阮笙歌,陌生得讓人害怕。
尤融的呼吸也像被暴雨打濕了,那麽難過那麽悶。
時間過去很久,那夥人洩憤夠了,怕鬧出人命,大搖大擺地走了。
地上,蜷縮的人影吐出一口血,費盡力氣地掙紮着站了起來。
左手臂脫臼,右側膝蓋腫得高高鼓起,他甚至挺不直那先前倔強的脊背。
阮笙歌走過去,用修長好看的手指,将一張黑色燙金的名片,遞到他完好的另一只手上,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甚至倨傲地戴着手套。
“做我的棋子,”他像個獨裁者一樣發號施令,“或者葬送在這裏——”
“想好了,就聯系我。”
他不待舒柏序回答,轉身大步離開,像冷眼俯瞰芸芸衆生的神。
“Cut!”
周導熱切的喊話聲,将尤融從眼前的畫面中喚醒。
他終于有勇氣擡頭,卻在同一時間發現阮笙歌透過重重人群,也在看他。
那目光,跟前一刻攝影機裏的,一樣冰冷。
尤融輕輕地笑,神不會憐憫任何人,沒有奇跡。
阮笙歌卻只拿着傘,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像神穿進了他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