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人間歸岸09

人間歸岸09

中場休息只有十五分鐘,第五場戲的後半段已經開始。

阮笙歌先前朝他走來,卻原來只是錯覺,阮笙歌徑自走向周導,跟他耳語後半場戲的有關安排。

尤融靜靜退開,退到很遠的地方,雨棚遮不到頭頂,沒關系,他自己有傘。

如同承諾的那樣,關于這部電影,只要阮笙歌不想他知道的,他一句也不會偷聽。

他沒興趣當竊取秘密的賊,他還有最後的驕傲。

後半場戲切換了時間,尤融看不到劇本,不知道舒柏序究竟思考了多久,掙紮了多久。

只知道,當他在海鮮餐廳二樓卡座等邱善延的時候,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

一壺茶,袅袅茶煙,向空氣中飄動着好聞的香味。尤融不必猜也知道,這是西湖龍井。

阮笙歌在他面前,品味過無數次的茶。

舒柏序的眸中透着一抹近乎決絕的狂熱,手指将邱善延的名片捏得死緊,像抓住救命的浮木。

窗戶倒映着兩人截然不同的側臉,隔着厚密的白色雨簾。

雨聲成為這場關乎命運與陰謀的談判,背後覆蓋的背景音。

“什麽樣的棋子?需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我要你成為另一個人的墊腳石。在他需要的時候,可以随時為他犧牲。”

屏幕裏,邱善延冷酷地往杯子裏倒茶,不疾不徐,姿态優雅。

“作為條件,我可以将你一手捧紅,讓你成為一線影星。如果你夠有天賦,或許下一個影帝,就是你。”

尤融垂眸,臉上擠不出一絲笑意。

顯然,舒柏序的天賦無人能及,無論上半場還是此刻,他連微表情都那麽有穿透力,能讓隔着屏幕的人被他帶着,一秒鐘穿進故事裏。

如今,他早就不是那個風雨飄搖的無助少年,而是身價不菲的新晉影帝。

可扮演昔日的自己時,他仿佛真正回到了故事裏。

尤融心裏浮起一絲隐痛,這一刻他在想,與攝影機裏熠熠生輝、被上天偏愛的兩個人相比,自己這一生的奮鬥與平庸,竟顯得那麽可憐。

如今星途岌岌可危,竟也要靠他們來拯救。

屏幕裏,故事仍在繼續。

兩個人的聲音都透着陰謀與瘋狂的意味。

“我要做一個試驗,而你對他的維護讓我認為,你最有資格成為這個試驗品。”

“什麽試驗?”

舒柏序眼神閃了閃,尤融快速捕捉到那一種隐秘的情緒,是介于羨慕與嫉妒,最後演變成自憐的情緒。

“我有一個劇本,已經創作完成,目前跟一家影視公司簽訂了合約,不日即将開機。我計劃讓你擔當主演,但我要你——将這個人物演活。”

“這電影只有一個目标,票房達到30億,并且必須斬獲至少十個大獎,其中一半需要由你來完成。”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各自思索。

桌上的茶煙漸漸變得稀薄,窗外的雨也即将轉停。

終于,在邱善延耐心告罄的時候,舒柏序站了起來,極致狂熱地孤注一擲。

“好,我答應你。”

與阮笙歌錯開航班回到荊州的時候,尤融整個人仍是恍惚的。

腦海裏反反複複回蕩着海城的第五場戲。

似乎有什麽雲霧,開始在心裏隐隐地散開。

他的黑料火遍全網那天,熠晖的會議室裏,後來金琦跟他說過,當時齊總曾斷言,邱善延能将素人捧成神,也能将頂流拉下馬。

那時他不是沒想過,演藝圈這麽多科班出身的新人,每天主動熱切地等待機會,他們同樣不貪求很高的片酬,只為邂逅一個好故事。

為什麽邱善延不考慮從他們中挑選一個人,而是大膽地啓用素人?

但如今,他總算心中有了答案。

那個試驗品,是為他造就的,所謂的墊腳石,就是為他以後轉型成電影咖鋪路。

原來,最初的時候,阮笙歌就預料到,音樂這條路,他走不下去。

尤融在飛機上絕望地笑着,那麽自嘲,那麽悲傷。

這麽多年,他的路走得多麽辛苦,阮笙歌已經知道了,他以為在他放下尊嚴和驕傲,将心事傾訴而出的時候,阮笙歌會懂得,會知道。

卻原來,在有天賦的阮笙歌眼裏,他最開始就是一個白日做夢的傻瓜。

在玩一個作繭自縛的游戲,而那場游戲的終點,那天阮笙歌說了,是自我毀滅。

一直妄圖想替他實現搖滾夢想,到最後,這夢想像海市蜃樓,痛苦至極也不肯放手,卻又輕而易舉地坍塌了。

他似乎,确然配不上阮笙歌炙熱的愛情。

他甚至,承載不了自己的承諾與夢想。

所以現在還在貪戀什麽,貪心什麽,強求什麽……

算了吧,一無所有并不可怕,可靠着另一個人才能活下去,這才是毀滅自我一樣的痛苦。

終于,真真正正地,心累了,絕望了。

原來絕望才是釋懷的最後環節,潰不成軍的尊嚴、支離破碎的靈魂面前,愛情只是彼岸繁花,猝不及防地開始,毫不留情地結束。

劇組原本打算在海城辦個小型慶功宴,來犒勞一行人剛開機就馬不停蹄趕進度的辛苦。

尤融讓金琦傳話,說自己有事先行回荊州。

緊跟着,阮笙歌也匆匆提出要先走。

兩位主演都走了,慶功宴也就沒了意思,于是所有人都更新行程,同一時間往荊州趕,準備跟這邊的工作團隊會合,進入下個階段的拍攝。

尤融一時間沒有底氣面對阮笙歌,更不敢直視被迫成為他墊腳石的舒柏序。

跟金琦一起,趁阮笙歌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匆匆趕上了最近的一班飛機。

再次回到荊州,尤融的心沉重得不成樣子。他讓金琦幫他囤積了很多食物和酒,鎖上別墅大門就将自己藏匿起來。

厚窗簾也不是沒有,只不過不同于阮笙歌那半山腰北歐風的豪宅,他的家從來都是流光溢彩。

窗簾是酒紅色的,四面牆緊緊遮蔽的時候,滿室只剩下泛着花香味的燭臺。

尤融顫抖着手,将每一個燭臺裏的蠟燭都點燃。

屋子再次像一個陰森靡麗的城堡。

但只有躲在這裏,才能讓他找回一絲安心。

劇組托金琦給尤融送過幾次在荊州新近拍攝的影像備份。

第二階段是邱善延視角的,分手以後的生活方式。

尤融感覺血液越來越躁動,整個人越來越惶恐,他甚至不敢喝酒,不敢入睡怕做夢。

不知道後續還有什麽謎底要向他揭曉,他甚至感覺事到如今已經沒有洞悉一切的必要。

阮笙歌說,等一切謎底全部揭曉以後,自己如果仍願意跟他在一起,那麽他們就能一輩子不分開。

可尤融已經不願意了,未戰先怯了。

最初認識阮笙歌,就是自卑的,仰望的。這麽多年兜兜轉轉,他已經卑微得擡不起頭,只能躲起來了。

還祈求什麽愛情,他連救贖都不敢貪求了。

算了吧,尤融在心裏跟自己說。

手卻不聽使喚,像有自己意志一樣,哆哆嗦嗦地将視頻投影在雪白的大牆壁上。

“邱善延”這個筆名,被書寫在書桌上厚厚一摞文件的最頂層。

那是他創作的劇本,他的心血。

像一聲號角,從這一個畫面開始,阮笙歌藏匿起來,成了窺伺尤融的神秘影子。邱善延開始在電影圈崛起,一步一步走上神壇。

屋子仍是尤融熟悉的樣子,僅電腦桌背對着的一小面牆,是随風吹而晃動的白紗簾,除此之外,滿室一片漆黑。

分不清晝夜,分不清今夕何夕。

只偶爾從身後的晨曦、暮色中,聽一聽外面世界的風和雨,感受四季,觸碰真實的人間。

邱善延創作的時候,寫字的速度飛快,近乎瘋狂。眼神攫着像随時會燒起來的火焰,那種望不到底的陰森,讓人沒來由的心悸。

屋子裏環繞着詭異的背景音,或許與他的作品風格接近,能帶給他靈感。

那些音樂雜亂無章,像極了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

但尤融聽得懂,望得見那些畫面。盡管沒有天賦,但他有一雙能鑒賞藝術的眼睛。

也或許,這些年,他本就活在這樣的世界。身在其中,又有什麽看不懂呢?

畫面切換,雨夜,白紗簾搖搖欲墜,窗外暴雨滂沱。

邱善延已經很久不曾進食、喝水、入睡,他沒日沒夜地創作。

桌上的文稿堆了一疊又一疊,被狂風吹得四散翻卷。

他卻像猛然間想起什麽可怕的畫面,整個人發了狂。

最後,鏡頭追随他,一路狂奔到了頂層天臺。

那個陀螺被雨打得,一邊放歌一邊閃着奇異的光,将陰森的荒山和漆黑的天幕短暫地照亮,又再度陷入黑暗。

邱善延披着獵獵翻飛的長袍子,站在那裏燒稿紙。

雨實在太大,打火機點燃一叢火焰又飛速熄滅,像絕望吞噬着人心。

最後,那些打濕的稿紙、畫紙被丢棄回蝴蝶匣子。屋子的主人緩緩往樓下走。

尤融緊緊盯着,仿佛生出一絲預感,下一個将要揭曉的謎底,只差一點,他就能猜到……

果然,視線盡頭,邱善延停留在他曾好奇過的那扇帶着密碼的門前,用迷戀至極的溫柔手法,觸動了屋子的開關。

尤融呼吸急亂,整個人升騰着說不出的躁動不安。

那扇神秘的門,像一個通道,此刻全然敞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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