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間歸岸11
人間歸岸11
尤融醒來的時候,屋外的雨已經停了,園子裏是雨後清新的味道,只是有些冷。
尤融裹着厚浴袍,踩着拖鞋走到落地窗邊,看滿園枯萎的玫瑰花枝。
阮笙歌又消失不見了,像從前那麽多次。而這些年他反反複複受折磨,竟也有些習慣了。
心裏只剩輕微的失落…經過這幾天沒羞沒臊的生活,他們…算是真正和好了吧?
尤融腳步輕輕,走到廚房,拿出兩個牛油果,舀到碗裏,拌進一根香蕉,又倒了杯牛奶,無精打采地攪弄着,弄成淺綠色的糊狀物,心思寥落地吃完。
最後洗好碗,收拾完廚臺,給自己沖了杯熱咖啡,這次是拿鐵,甜度剛剛好,不會膩。
助理金琦将新買的手機和補辦的卡打包得精致,放在屋外大鐵門邊的信箱,尤融藏掖着心事,将東西取進屋,擺弄了會,手機開機,一個陌生號碼恰好撥打電話。
尤融緩緩接起,電話竟是魏副導打開的,客套幾句後,告訴他阮笙歌和劇組的人去了綿川,拍那邊的幾場戲,讓他先休息幾天調整狀态。
電話挂斷後,尤融換了身衣服,出門開車去了熠晖大廈。
好長時間沒來公司了,沿路每個同事都熱情跟他打招呼,仿佛那些黑料和塌房危機沒有影響到任何人。
看得出來,這段時間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身心俱疲,尤融不知道他們心裏有沒有怨,但他自己的心已如同沾滿塵埃,也沒有心力去思考其他。
駱屏園熱情如往昔,似乎這個金牌經紀人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嚴苛,唯獨對他百般包容,像一個慈父一樣,諄諄教導,耐心十足。
會議室裏,尤融和齊總、駱哥三個人相對而坐,尤融簡單說了下劇組的有關事宜,齊總讓他這段時間先放下音樂和其他事情,全身心投入到電影拍攝中,說一切有公司為他擔待。
會議結束後,尤融離開熠晖大廈,一個人驅車在街道上緩緩行駛,感覺自己無處可去。
這感覺像一個詛咒,這麽多年跟着他,鮮少有例外。
家裏的房子太大太空,無處不是阮笙歌安裝的攝像頭,尤融不知道阮笙歌會不會趁拍攝間隙透過那些鏡頭看他。
看就看吧,阮笙歌就喜歡這樣,躲在暗處監視他,卻不讓他時時刻刻跟着陪着。
漫無目的游蕩了不知道多久,尤融興致缺缺地回了家。
家裏的書房閑置已久,很久沒有看書的習慣了,這些年唯獨看過的,竟只有邱善延的小說。
那些小說精裝本,被整整齊齊擺在巨幅書架最顯眼的位置,書架外的黑色磨砂玻璃門,金琦每次過來打掃都會擦得一塵不染。
像一個預言,昭示着他遲早有天會跟邱善延合作一樣。
這三列密密麻麻的厚書冊,清晰記錄了分開以後,阮笙歌的生活。
尤融捧着熱茶,從書架裏拿出一套叢書,正是後來改編成電影,由舒柏序擔當主演的那部作品。
這部作品成就了舒柏序的同時,也讓邱善延名聲大振,從大神作者跨界成了頂級編劇。
那之後,邱善延先前的作品也都全部被影視公司買下,目前都在籌拍中。
只是唯獨舒柏序參演的這本,邱善延有投資,甚至親自參與監制,看得出來,這才是他本人真正滿意的作品。
這個故事,尤融讀過很多遍,是一部懸疑題材的電影,主角患有多種精神疾病,整個人活在一種戲劇化的、病态的世界裏,卻邏輯自洽。
一個很難演的角色,被舒柏序拿捏得鮮活立體,像為他量身定制的一樣。
再一次看完這個故事,尤融垂眸胡思亂想,如果是他來參演,似乎怎麽也不可能演得出舒柏序這種味道。
盡管發瘋成瘾、暴力美學,似乎其實是他這幾年的人生軌跡…
休息到第三天,漫長得猶如三年的時候,魏副導再次将電話打來。
說他們在荊州的一處拍攝現場,目前進度是舒柏序和邱善延簽訂秘密合同後,電影拍攝之前,邱善延手把手教他把握角色的幾場戲份。
魏副導的意思是,他和周導都希望尤融能來,看看拍攝,跟着學習一些東西。
電話裏,尤融答應考慮,電話挂斷,卻心亂如麻。
他當然知道作為一個專業的電影演員,最好能時刻駐紮在劇組裏,不錯過故事的每一個節點。
雖然他也知道舒柏序存在的意義,不再如最初對這個人懷有敵意,甚至揣度他和邱善延的關系。
只是心下仍免不了将對方和自己反反複複比較,如果親臨現場,去看那些不為人知日子裏,邱善延和他的相處,尤融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洩露什麽不該有的情緒,讓自己置身在更卑微的境地。
就這樣握着手機,躊躇掙紮了近一個小時,手機已經被握得滾燙了,尤融終于下定決心,勇敢面對。
無論是他們幾個人錯綜複雜的關系,還是電影本身,他都要一往無前。
尤融驅車來到一處熟悉的地點,正是阮笙歌和他在不同階段跟樂隊聚集、排練的倉庫。
比賽之前,他曾在那裏看雪,看這個城市下的第一場雪,看得近乎癡迷,想了很多很多。
一個對他而言極其難忘的地方。
再度過來,依然是冬天,只不過今年的雪遲遲未下,像藏着什麽秘密。
下車突破重重人群走進去的時候,尤融只感覺到每一步路,每一個細胞都藏着勃勃生機,像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霖,從頭到腳都在滋生勇氣和信念。
尤融徑直走到周導旁邊,那裏擺着紅色皮座椅,像是為他而設的。周導側頭看他打招呼,依舊是熱情得叫人難以拒絕。
兩臺攝影機的紅燈都亮着,片場除了演員外,所有人都專業地保持着安靜。
尤融靜靜看着取景框。
鏡頭裏,邱善延一身高定西裝,整個人瘦削冷傲,坐在真皮沙發一側,一邊擺弄打火機,一邊饒有興味地看跪趴在地的舒柏序。
邱善延的眼睛像鷹隼一樣,銳利冷血,掌控着舒柏序的命脈。
“發瘋成瘾,演給我看。”
他的話像一道命令,在空氣中飄過,每一道回音都敲打在舒柏序心裏。
舒柏序像早被調教好的機器人,接到命令的一刻起,登時有了靈魂,活了過來。
這是一段無實物表演,舒柏序先是顫顫巍巍站起來,而後透過一架望遠鏡,極度渴望地從鏡頭裏窺探邱善延。
再之後,他趁邱善延不在家,賊一樣溜進他的屋子,胡亂地翻,每翻出一樣東西,都癡迷至極地聞嗅,舔舐…
最後,他發了狂一樣來到邱善延的卧室,掀開被子躺到大床上,在枕頭上一寸寸地嗅,整個人都像被蒸騰起來,被烈焰焚身一樣,一邊嘶吼,一邊閉着眼睛陷入癫狂。
這是一段長鏡頭一鏡到底的戲,舒柏序旁若無人地在邱善延家的每一處流連,從衣櫃直癫狂到浴室,躺在浴缸裏,将熱水打開,穿着衣服被澆得滿頭透濕…
正當他享受其中時,他幻覺中的邱善延回來了,舒柏序像猛然被驚醒,慌不擇路地從浴室窗戶中跳到樓下花園,不慎摔斷了一條腿,卻仍興奮至極地跳着離開。
“Cut!”鏡頭裏,邱善延看似滿意地喊了卡。
“Cut!”鏡頭外,周導同樣滿眼驚喜。
這場戲一遍過,周導沒有多想地跟尤融說:“影帝就是影帝,随時能切換狀态,對人物情緒情感的把控,已臻化境。”
尤融艱難地勾了勾嘴角,沒有說話。
一場戲,一段劇情,他卻從心底滋生出恐懼來…很明顯,那兩個人的關系、他們的相處方式不太對勁,他不相信現場這麽多人,只有他一個人看出來了。
但沒人就此發表評價。
第二場戲很快開始,沒有間隙地拍攝。
這次邱善延說:“暴力美學,我要你真的打,不懼生死。”
舒柏序立刻換成了一種野獸般的神态,周身殺氣,倉庫裏吊着一水的器械,像極了阮笙歌家的二樓走廊。
舒柏序開始不要命地擊打那些沙袋、以血肉之軀跟那些冰冷吓人的器械搏鬥…
血滴和傷口不斷從他的手上崩出,那甚至不是化妝特效,是真真切切不要命的厮殺。
尤融思緒一瞬間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些黑暗的夜晚,回到了山洞裏的野獸叢林…
這場戲什麽時候結束的,尤融依稀分不清了。戲裏的人,戲外的人,舒柏序、阮笙歌、邱善延、他自己…
下一場是最關鍵的戲份,地點在郊外一處會所。拍攝則是在倉庫一角搭建出的一比一複刻的臨時布景裏。
尤融看一眼就懂了,這是電影拍攝完成,舒柏序從素人晉升影帝,獎項加身之後。
他整個人從氣質到衣着,都不是從前青澀時期能比的。
會所外站了兩排保镖,內裏包間極為隐蔽。
邱善延穿的仍是先前那身衣服,仿佛這是他與舒柏序之間距離最遠的屏障。
會所溫度高,邱善延将西裝外套脫下,挂在衣帽架上。襯衫紮在西褲裏,腰身勁瘦,光坐在那,整個人就帶着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舒柏序這時已經喝了不少酒,臉頰緋紅,整個人醉意盡顯,像脆弱的菟絲花。
他趴在邱善延腿邊,卻絲毫不敢靠近,用哭泣的聲音說話:
“你說要替我改變命運,你現在就是我的主人。”
“你需要一條聽話的狗…或者是純潔的狐貍…我都能為你做到…只要你給我一點點愛,我能為你做任何事!”
邱善延只是不帶感情地跟他對話,聲音冷寂,像宣布一個裁決,只隐隐看得出眸光帶着一絲殇痛:
“世間再沒有純潔的狐貍…我心中最珍貴的小狐貍,被他的主人殘忍扼殺,死在暗夜的倉庫裏。”
“我栽培你,重塑你,只不過想尋找他的影子…可惜…沒有人像他,他是獨一無二的。”
舒柏序渾身顫抖,卑微地發誓:
“我可以學他,我可以改…你忘了嗎?我是影帝。”
邱善延仍舊那麽冷酷,不被他打動絲毫:
“他需要接受懲罰…而我認為,當下仍不是最好的時機。”
舒柏序癡癡地問:“什麽時候…是最好的時機?”
邱善延不耐地站了起來,最後發話,像冷酷的獨裁者:
“當你的存在,徹底淪為絆腳石的時候,就是我敞開懷抱,将我那迷途的戀人迎回那天。”
良久以後,他再度開口。
“那個小可憐,已經被折磨得瘋瘋癫癫…”
“他走到了岔路口,被音樂和痛苦貫穿過靈魂,血液沉浸在酒精裏,離了玫瑰花瓣和火焰,就會消失在黑暗中,像夜裏悄悄綻放的昙花…”
“那麽美…那麽讓人懷念…”
邱善延狠狠踩過地上零落的一株雪白花朵,将花瓣碾碎,才心滿意足地停住。
……
“Cut!”
這場戲到最後也沒聽到舒柏序的回答,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在這場博弈之間,他沒有回答問題的資格。
做決策的人,從來不是他。
尤融不知什麽時候,眼淚已滑落滿臉,來的時候他提醒過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卑微。
可這時這刻,什麽壓抑已久再按捺不住的東西從心底爆開,仿佛一下子将整個世界燒成了灰燼。
再顧不上衆人目光,他發了狂一樣朝剛收工的阮笙歌跑過去,罔顧地上仍未出戲的、仿佛奄奄一息的舒柏序,狠狠一撞,撞進了阮笙歌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