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人間歸岸13
人間歸岸13
尤融曾在投影儀的畫面裏看過這間屋子,卻遠不及實地感受來的震撼。
屋子幽暗,各種詭異的燈光,他甚至分不清阮笙歌是怎麽用不同手勢控制這些光線。
整面牆是他的照片,這三年的點點滴滴,跟樂隊的人,在舞臺,在休息室,在熠晖,更多是一個人的照片。
碩大的玫瑰莊園,在照片裏看起來那麽寂寥,每一朵玫瑰都像在哭泣着等待枯萎。
照片裏的他那麽癫狂,那麽迷惘……
“為什麽拍我?”
他跟阮笙歌牽着手,并肩站在屋子中間。
“想你。”
阮笙歌怔怔看着牆面,那些照片哪一個不是他描摹過成千上萬遍的。
尤融不想哭出來,竭力擠出一個笑,“你這屋子要是構思刑偵小說,倒是很能帶來靈感。”
阮笙歌看着他,又使壞地吓他,“正在創作還沒完成的這一本,就是刑偵。”
“講什麽的?”尤融眼睛亮了,挺好奇阮笙歌的新創作。
“都沒出版,你這麽急着想知道?”他俯身湊近尤融,“親我一下,我跟你說。”
尤融想也不想,在他臉上啄了一下,像小孩子親吻棉花糖。
阮笙歌很受用,神色幽深地說:“反社會人格,連環殺人犯,主線是犯罪心理學家查案、追兇的故事。”
尤融膽子小,基本沒看過這類故事,若有所思地說:“應該好看,肯定很刺激。”
阮笙歌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麽。
尤融轉頭看桌面,那部承載了無數美好記憶的DV機,一塵不染地擱在桌面上,正對着能投影的那面牆。
“你一直留着,”話出口時,禁不住眼眶泛酸,“經常看?”
“每天看,只要想你,就必須看。”
“嗯。”
“小融,”阮笙歌呼吸有一絲急切,“等下一場戲拍完,無論我們之間會怎麽樣,這些DV,我都拷一份寄給你。”
他一把抓緊尤融的手,将尤融手腕捏得通紅,“答應我,見不到我的時候,你也要經常看。”
尤融的心像猛然間墜入了深淵,一路不斷往下沉,空寂得觸不到底。
或許是這屋子太滲人,或許是這樣的阮笙歌太叫人舍不得,他竟想起草原上那個關于弓箭手的夢來。
手心沁出了汗,呼吸也急亂不堪,最近一次做的噩夢是關于自己的,手指斷裂、腿上只剩骨頭,身邊甚至沒有阮笙歌……
尤融壓制住心裏不斷升騰的憂慮,重重答應,“我會跟你一樣,每天看,想你就看。”
“好。”阮笙歌一把将他抱進懷裏,像要将他揉碎吞進肚腹裏,“記着你的承諾。”
世外桃源一樣的三天,匆匆流逝。
第四天的下午,果然如天氣預報所說,天上積蓄了大片厚重的濃雲,黑壓壓望不到邊,頃刻間雷聲大作,暴雨侵襲。
整個城市被澆灌在雨裏,雷聲依舊聲聲震天。
尤融深吸一口氣,像已準備好要從容面對一場生死考驗,拉着阮笙歌的手說:“我們出發吧。”
阮笙歌将手從他手裏抽出,往後退了一步,臉上血色瞧不見,只有一片蒼白。
眼底盛着望不到底的傷痛,還有一絲驚懼。
“你先去,開我的車,停在片場。”
“你不去嗎?”
尤融上前一步,一雙眼睛緊緊攫着阮笙歌的臉,不錯過一絲神色。
“我、我胃不舒服,我沖杯藥,晚點、我就過去。”
尤融擰眉,神色掩不住焦急,“我留下來照顧你,你好了我們一起去。”
“不!”阮笙歌忽然發狠一樣盯着他,“聽我的話,你先去。”
“我一定會去的,”阮笙歌眼眶一片血紅,在忽明忽滅的雷雨光陰下,透出一絲瘆人的陰冷,“我答應過你,要讓你知道真相,就一定不會食言!”
“好。”
尤融握緊拳頭,只感覺周身發冷,緩緩轉身,抱着自己雙肩,一步一步離開了這眷戀不已的屋子。
臨走的時候,阮笙歌說,這場戲拍攝地點是他家從前的小院。
尤融說不清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一路驅車來到那條熟悉的街道,那個闊別已久的地方。
渾渾噩噩将車停好,冒着雨,他走下車。
街道上被工作人員封堵圍成了一個臨時拍攝圈,密密麻麻全是人,仿佛無人在意這電閃雷鳴和漫天暴雨。
尤融一眼看見了站在外圍,正和工作人員推推搡搡的樂隊幾個兄弟。
尤融走過去,沉着臉問:“怎麽回事?”
珈蓮尖着嗓子咆哮,氣不過似地,“這場戲很重要,我們也是參演人員,幹嘛不讓我們進去?”
一個挂着工作牌的人見尤融來了,恭敬地說:“今晚就兩場戲,分兩個地方拍,時間安排很緊。都是清場戲。”
尤融腦子有一瞬間發蒙,阮笙歌還有什麽戲是沒有他參與,卻需要清場的戲?
按捺住心中焦躁不安的情緒,尤融安撫樂隊幾人,“兩場戲很快就能拍完,這雨太大,你們先回家。”
他心思錯亂地勸幾人離開,“明天你們過來我家,請你們吃肉、喝酒。”
章野是唯一知情的人,惶恐不安地問:“你确定你能行?我們想陪着你。”
尤融搖頭,“真不用,你們回吧,裏面趕時間,別讓人說我們幾個不專業。”
周洛拉了拉章野,很配合地幫尤融勸人,“明天找你。”
說完拉着幾個人走了。
尤融深吸一口氣,快步穿過人群,徑直走進餐廳。
劇組十分細心,這間已經轉讓了,曾被改頭換面的餐廳,現在一夕間回到了他熟悉的、看一眼就想哭的樣子。
頂上還是那個牌子,一模一樣,“豐丹餐館”。名字取自他爸媽的名字組合,尤姜豐,俞靜丹,各取一個字。
可是,那兩個他最親的人,如今都不在他身邊了。
尤融甚至來不及流淚,只感覺頭發上淋的雨水這會大顆往下滑落,打濕了他的眉眼。
只一眼,像被擊中靈魂,尤融看到了那個夢中常常出現,向他表達教誨和失望的人影,他心中坍塌了的那座大山。
顧不上周導正跟演員講戲,尤融一個箭步沖上去,從身後狠狠抱住那高大結實的人,他的父親。
嗓子啞得發不出身影,像喊出破碎的轟鳴——
“爸!”
“爸你回來了,”眼淚再憋不住,三年日日夜夜痛悔地、遺憾地永遠錯過,終于又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像上天聽到了他的哭嚎,撥動時間的琴鍵,将他送回了從前。
魏副導走過來拉他,将他從臨時演員身上拉開,“尤融你冷靜下,這位是臨時演員,扮演你、扮演主角父親的人。”
猛地被拉回現實,尤融難以置信地,透過刺痛迷蒙的眼,用力看着對面的人,很像很像他的父親,根本分不清真假。
可只有長相、身形肖似,他的神态跟自己威嚴冷酷的父親截然不同。
那演員陡然見到大明星,整個人都很緊張,一雙手用力拽着衣角,說話也磕磕絆絆的:
“尤、尤老師您好!我是電影裏負責扮演您父親的臨時演員,我之前是做武指的,算是半個圈內人吧。第一次見您,我、我很榮幸。”
尤融眸光一點點寂了。像是被絕望的虛空無情拉回了現實。
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跟這個人握個手,哪怕短暫的自欺欺人,仿佛父親活過來了,回來了。
甫一伸手,那人卻退縮了,緊張得不敢再跟他對視。
尤融緩緩收回手,恍惚地往後退,跟他拉開距離。
不是他的父親,他父親一輩子鐵骨铮铮,哪怕後來成了酒鬼,晚晚爛醉如泥,卻斷不可能對任何人、任何事,露出這種畏懼的表情。
“阮笙歌,你真的很殘忍。”
尤融無力地滑落身體,最後癱坐在地上。腦子裏混混沌沌地想,阮笙歌和他父親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對手戲。
另一邊,周導關切地沖尤融點了點頭,繼續嚴肅地跟臨時演員講戲。
尤融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外面的暴雨,熟悉的餐廳,流動忙碌的工作人員,四散漂浮的交談聲。
整個世界,只剩一片轟鳴。
“《路過人間》,AB機,第162場,shot 1,take 1,Action!”
尤融瞬間從混沌虛空中驚醒,腳步踉跄着走到攝影機後。
看不清那個跟他父親拉扯的人,是不是阮笙歌,他甚至不知道,阮笙歌來了沒有,有沒有喝過藥,身體好些了沒有。
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死死看着攝影機裏的人像。
兩個人拼命撕扯,動作非常激烈,從餐廳一角直厮打到了餐廳外的街道。
攝影機跟着演員,從懸吊機架上一點點往外推,第一次,尤融不想只在監視器後面看,他沖開圍成一排的工作人員,沖到馬路上,攝像頭拍不到的位置,近距離看着。
電閃雷鳴的夜,兩邊路燈亮着朦胧的黃光,被雨水包裹着,整個視野一片渾濁。
街道上甚至沒有行人、沒有車。
是那個晚上嗎?
尤融的心像在打滾,每跳一下都那麽痛,是阮笙歌信裏提及的、他父親醉酒出車禍遇害的晚上?
為什麽阮笙歌在場?為什麽他們在激烈争吵?
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他驀然間感到害怕,一雙手,指尖狠狠紮進掌心,帶出一滴滴殷紅的血,惶恐地陷入暴雨後泥濘不堪的土地裏。
雨下,兩個演員在大聲嘶吼,夜那麽靜,雨這樣綿密兇狠,尤融還是将那些臺詞清晰地聽進心裏。
“你跟他分手,你離開他,滾得越遠越好!”
“不,爸!”尤融看清了,那是阮笙歌,比他此刻還要神态痛楚,整個人瀕臨崩潰的阮笙歌。“爸我求求你,我一定想法子救他出來,學校那邊我會去談,我保證他什麽也不會改變。”
臨時演員死死拽着他往前拖,“你不肯分手是吧?好,今晚上我倆一塊撞死在這,誰也別想再禍害他。”
阮笙歌開始掙紮,将尤姜豐冷硬的高大身軀往回拖,近乎絕望地哀求,尚未回複的嗓音沙啞而破碎,像極了尤融前一刻恍然見到“父親”時說不出話的樣子。
“爸你喝多了,我們進屋,我讓你揍,讓你狠揍,你打死我都行,只要你消氣。”
尤姜豐死死擰着,醉了酒的身軀依然那樣執拗,饒是阮笙歌也拖不動他,只能紅着眼睛跟他站在馬路上淋雨。
一陣刺眼的光線像閃電一樣奔來,下一瞬,兩個撕扯的人被巨大的工程車掼開,摔在兩邊。
車輪聲戛然而止,阮笙歌蒼白着臉,踉踉跄跄跑到車前輪處,只見尤姜豐整個人躺在地上,嘴裏大口向外噴出鮮血……
樹底下,尤融臉上的血色也褪得幹幹淨淨,只指尖紮進手心的力道更深,流出的血從滴落變成了流淌的河。
“爸——”阮笙歌嘶吼着,周身劇烈顫抖,已經被惶恐和絕望淹沒,“我帶你去醫院,我現在就撥120,你千萬要撐着!”
他死死握着尤姜豐的手腕,拿手機的手卻顫抖得不停,手機幾次摔跌在路上,被雨水打得透濕。
尤姜豐嘴邊、脖頸全是血,卻用盡最後的力氣,詛咒一般死死盯着阮笙歌——
“他從來都很乖,從小就不跟人打架,現在堕落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
“你陰魂不散,你是地獄裏的鬼,現在害他進了大牢,一輩子沒希望了,以後出來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你還害死他老子,你要還有一點人性,就滾得遠遠的。”
他說話的時候,嘴裏依然大口奔湧鮮血,一雙帶着仇恨和痛悔的眼睛,迎着暴雨,一點點渙散開來……
阮笙歌跌坐在地,像被抽空了血液的游魂,只空洞地看着他,受着這樣一份讓人徹骨生寒的詛咒——
“要是……要是那畜生出來以後,還跟你在一起,他就是忤逆不孝,祖宗八代都會咒他,咒你們兩個不得好死,斷子絕孫的禍害!”
尤姜豐說完最後一句,帶着不甘和怨恨地,永遠閉上了眼睛。
電閃雷鳴,仿佛是對這詛咒的應許。
發不出聲音,喉嚨有血從嘴巴大口咳出來……阮笙歌跪地拼命磕頭,想求他把這詛咒收回去,可努力開口,聲音像撕裂的破布,語不成句……
就那樣無力地,看着他比死不瞑目更慘烈的遺容,指着他的手指僵硬地維持着詛咒的姿勢。
“爸——”
阮笙歌仰頭嘶吼,一遍又一遍……那聲音終于被絕望的暴雨淹沒。
……
這場戲到這就結束了,整個劇組都陷在一種空前凝重的氣氛裏,好半天沒人說話。
周導最先反應過來,帶着鼻音用力喊了聲:
“Cut!”
仍舊是一遍過,但他從業以來第一次,對着一場戲發不出任何評價。
目光急切地望向尤融,只見尤融失魂落魄一樣,一步步往前走着,像骨架已經被這天崩地裂的事實給撕得寸寸折斷,那樣生不出力氣。
前面的人站了起來,卻始終沒有回頭。
呵,這就是他的阮笙歌。愛了那麽多年、念念不忘的阮笙歌。
原來是這樣……
難怪不敢告訴他。
留了封信,不顧他在牢裏分分秒秒的日子有多難捱,也不顧他出來以後無依無靠的日子怎麽活,就那樣像一個逃兵,一個罪人,無聲無息躲了起來,将他徹底抛棄。
尤融仰天大笑,這一刻,這世界終于讓他徹徹底底生出了仇恨,連帶着身上最後一絲從前的影子,也找不回來了。
“阮笙歌。”
他陰森地叫着,看前面的人周身僵硬地轉身,用一雙血紅的、痛楚的眸子看他。
“你還真敢演,”尤融冷冷地笑,周身無一處不被仇恨攪弄得失了理智。猛然間擡頭,他狠狠一個耳光打在阮笙歌臉上,像暗夜裏一道驚雷,将兩人之間最後的愛情和眷戀,打得煙消雲散,“我們完了,阮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