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抄檢大觀園·二

抄檢大觀園·二

**

黛玉只好噓一聲,讓她輕點。

裏屋果然傳來迎春啜泣的聲音,黛玉來不及勸慰,卻見迎春自己款步走了出來,口中說道,“……原是我的不是。難怪紫娟姑娘這樣說我了。”

迎春越是這樣說。黛玉聽着越是難受,忍不住輕聲呵斥紫鵑說,“怎能說這種話呢?還越發沒規矩了。”

紫娟十分尴尬。只好裝作出去倒茶,想着先避開一會兒也是好的。

迎春手上捏着薄薄的絲帕,心中越是難受起來,哭泣着說。

“我如今也是沒臉回去當這個主子了。剛才外面的聲響我都聽見了。倒也不愧是林妹妹房中的丫鬟,到底曉得護主。”

“王善寶家的那個嚣張樣子,我在裏屋可是聽的一清二楚呀。哼,就是他的好孫女,把我那屋裏弄得烏煙瘴氣的。呵,如今……”

她居然說不下去了,只是紅腫着核桃一樣的眼睛,不斷啜泣着。

黛玉唯有柔聲勸勸慰她。

“平日裏你對丫鬟們到底是太寬泛了些。事事都讓着他們。事事也都由着他們胡鬧。今日丢了簪子,明日丢了镯子。我估摸着怕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迎春點點頭,低聲哭泣着說。

“上回那小丫頭片子,偷偷拿着我的镯子去當被我發現了。她只管一味的哭。說是家裏有人生病了。份例銀子根本就不夠看病的。我想着也是可憐。因此也就罷了。”

黛玉搖搖頭,撫慰着她的手,柔聲說。

“你呀!他們說什麽你都信。”

Advertisement

“若是真的家裏人生病,這麽正經的事兒早就說出來了。明着說你給的還多些呢,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倒要偷你的镯子呢。”

“必然是喝酒賭牌的輸了。玩的太大,一時又補不上去空缺,才會做這些沒臉沒皮的,偷镯子去典當的事呢。”

見迎春低頭不吱聲,黛玉只好再細聲細氣勸慰說。

“如今司棋和那偷東西的繡橘走了倒也是好事,打發了才是幹淨。”

“你遲早該為自己打算起來。你如今也是無依無靠。雖然身在榮國府邸,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為你打算的。倒不如趁這個機會,自己先好好謀劃才是正經。“

“若能找個立身之本也是好的。”

迎春聽他說到“立身之本”這四個字,頓時覺得非常窘迫。

她忍不住輕聲反駁起來,“這……我也不過是個女流之輩。所擅長的不過是下棋對弈罷了。你倒指望我哪門子的立身之本呀。”

黛玉也笑起,輕聲說。

“我原是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只是……”

她猶豫了一下,又張望了下外頭,這才湊在迎春耳邊,悄悄細語,“我如今告訴你了,你可千萬別傳出去。否則到時候大家丢開手,倒沒意思。”

迎春慌忙搖手,一疊連聲說,“你當我是什麽人了?我是那種會亂嚼舌根,亂傳話的人麽?”

黛玉這才偷偷的把她在外頭有鋪子的事情告訴了迎春。

她只挑了緊要的說,但還是把迎春吓得不輕,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你你說什麽?”

“你在外頭居然有自己的鋪子。”

“那可得花多少銀子才能盤下來呀?你又不出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誰又來照料這鋪子呢?“

“萬一虧了怎麽辦?”

迎春一疊連聲,忍不住問了好幾個問題。

黛玉細細一一回答了。她輕笑一聲,掰着手指頭數給她聽。

“你看,我也不過是把随手弄的刺繡呀,或是畫的一些山水畫之類的玩意兒之作,放在鋪子裏。也不用本名。随便取些這個居士那個主人的。時間長了,自然有些老主顧會來光顧的。”

“你倒也不必太過擔憂。”

“依我的意思,你不是特擅長下棋嗎?我倒是有個別出心裁的法子。”

“你寫個棋譜,或是出個千古迷局之類的集子。這一來二去,若有人對弈時碰上困局,一時又解不出來,來鋪子請教,我就讓丫鬟小厮們來回了我。我再一一和你詳細說來。”

“你若能解出來,到時候又能解你棋癡之瘾,又多少能得些銀子。豈非功德一件?”

“剛開始或許還少。等時間長了自然這手上的銀子也就越攢越多了。更何況你屋裏的丫鬟,裁了幾個也是好的。人多口雜的,倒不容易管。”

黛玉說到這裏,外頭一盞一盞燈籠亮了起來,照得她的眸子也閃閃發亮。

迎春本來自哀自憐哭的斷斷續續,可這一番聽他有板有眼說下來,居然都忘了哭泣。看着穿格外透過的燈光把黛玉的半邊側臉照得晶瑩剔透,她忍不住心下暗想——

人人都說妹妹尖酸刻薄。最愛嘲諷人的。可如今看來,她倒是一心為着自己了。

她來黛玉這邊哭訴。一開始不過是為了紫菱洲鬧得不可開交。她不過是随便找了個借口,只說自己的香薰伴手小爐,上次對弈的時候,落在林姑娘房裏了。

只是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罷了。本也沒指望黛玉能如何真心幫她。

可如今這個林妹妹雖然不是從小一起在榮國府長大,卻這般替她仔細打算,連她親爹親娘都不曾為她如此思量過呢。

一時,黛玉又仔仔細細同她說了,如何對付那些手腳不幹淨的丫鬟。只聽她輕聲說。

“依我看,你房中這麽多丫鬟竟是一個都別用了。只管回了老太太去,讓她重新撥給你稱心如意的。”

“你看紫娟這回護着我罷,你也曉得,她原本是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喚作鹦哥的。想來老太太也必然疼你,指派個成熟穩重的。再挑一兩個手腳伶俐的小丫頭來,也就是了。”

“這一回你可盯他們仔細了。平日裏也不必事事都依着他們。你一時之間不曉得給他們做規矩。只需記住一件事就行。”

迎春兀自忐忑起來,忍不住輕聲問,“哪一件?”

黛玉輕笑着說,“言多必失。”

“你平日裏只管吩咐她們。她們若是順杆子往上爬,說說笑笑沒上沒下的樣子,你且抿嘴不語就是了。有時候不說,到反比說多錯的好。”

迎春也忍不住輕笑起來。

“我可懂了。”

“你是要我裝出個高深莫測的樣子來?”

“正是。”

黛玉點點頭。

迎春本來已經破涕為笑了,此刻卻又忍不住滴落淚水。她雙手握上黛玉的雙手,輕聲說,“你呀!如今風聲鶴唳。人人自掃門前雪,誰管他人瓦上霜。平白無故來教我這些。你叫我說什麽才好?”

黛玉生怕她多心。

畢竟。

若非虛空金色字體斷不斷提醒着她,她也斷然是想不到,要替迎春這般籌劃的。

這大觀園衆子妹笑起來的時候是熱熱鬧鬧的,可一轉身背地裏,誰又顧得上誰呢?

她心生感慨,臉上卻不顯露半分,只說,“人生如棋局局新。咱們手談一局又一局,算是棋盤上半個知己了。“

“如今你的紫菱洲出事。我又棄你不顧,只管下棋對弈上尋樂子就好。那我又成什麽人了?”

迎春聽了忍不住略略點頭。她纖腰袅袅,不盈一握。

黛玉送走她的時候,見她背影楚楚可憐,也是忍不住感嘆。恰好紫娟來奉茶,黛玉忍不住低聲說。

“剛才的事你別放在心上。我是為了安撫她才這麽說的。要不然還不知怎樣傷心呢。”

紫娟笑起來搖搖頭說,“姑娘放心。奴婢自然省得。斷然不會為這事上心的。”

**

又過了幾日。

大觀園裏,被整頓得七七八八也快差不多了。這一番抄檢大觀園終于即将接近尾聲,眼看就要落下帷幕。

吃酒的,賭牌的,偷人的。陳倉暗度的,私底下傳情的。一個個一樁樁,全都被搗鼓出來,活生生癱在太陽底下,難堪得緊。

這事鬧得極大。每個主子房裏,大小小的丫鬟們都被裁了一半以上。

也有出事的,也有嫌手腳很笨的。也有好端端的,只是為了省些例銀,就把她們打發走的。

甚至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婆子嬷嬷們,也被鳳姐連哄帶勸的,讓他們拿了遣散銀子,提前回家頤養天年歇着去了。

賈母每日都要聽鴛鴦說。今日誰誰誰房中又出了哪樣哪樣的事。

聽多了,她也忍不住長籲短嘆起來。

“哼,早些日子幹什麽去了?如今倒曉得要整肅了,卻又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白白讓人聽了笑話。”

鴛鴦扶攙扶着她,忍不住問,“那老太太也不攔着,也不說他們,任憑他們這麽鬧下去?”

老太太搖搖頭,語重心長說,“我年紀也大了,又哪裏管得住呢?更何況別打量着我老了,我還沒糊塗呢。這不過是打着整頓的幌子,行了裁人的事罷了。”

“他們必然是如今官中銀子不夠數了,才想出這個法子。要不然突兀裁人,豈非下頭要鬧騰起來?聽着也名不正言不順。”

鴛鴦不敢多說。

畢竟。

上一回琏二爺還偷偷來找她,說現在周轉不過來,往來吊唁充門面的筆數總不能缺了。因此央求她偷拿一點老太太壓箱底的東西,略略幫襯一下也是好的。

她當時是一口回絕了,惹得琏二爺頗為不快。

可她也知道,這不過是第一回。

一回生,二回熟。

等下回琏二爺再厚着臉皮來求她時,她還能再這麽幹脆利落回個“不”字麽?

一句話。

榮國府沒錢了。

快撐不下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