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抄檢大觀園·三

抄檢大觀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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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有晴好暖陽透過薄薄的雨過天青色紗窗,一直照到梳妝臺前。

元春一手把玩着博山爐,一手試着新得的螺子黛,正慢慢描眉,一邊聽着貼身宮女銀蕊禀報。

“你可聽真切了?”

元春啪嗒一下摔下眉筆,挑眉怒問。

銀蕊吓得一骨碌跪倒在地,慌忙說,“奴婢聽得真真切切,确實是整個大觀園都快被翻得底朝天了。”

元春忍不住低聲呵斥起來,“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要亂起來,必然不是外頭砍殺過來,倒是自己先亂了陣腳。”

“名為整頓,實則呢?”

“與抄家又有何異?”

元春氣不過,居然一疊連聲咳嗽起來。

銀蕊又忙替她捶背順氣。

“娘娘,聽外頭說,是打發了好多丫鬟婆子回去,說是榮國府如今用不上這麽多人。”

“奴婢也不知是好事壞事,只敢如實向娘娘禀報。”

銀蕊說得十分小心,每說一句就偷偷擡眼打量一下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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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微微颦眉,畫了一半的“遠山黛”顯得分外突兀詭異。

銀蕊吓得大氣也不敢出,曉得娘娘心中一直牽挂家人,在宮中苦熬這一份榮光也不過是為了能榮宗耀祖。

她只好小心勸着,“只要娘娘盛寵不衰,娘娘家人也必然能福澤庇佑,萬世流芳的。”

“盛寵不衰?”

元春嘴角噙着一絲冷笑,反問道,“皇上已經連着一個月去‘長生殿’祈福了。到底是去祈福,還是去看美人,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銀蕊只好說,“妙玉到底是姑子身份入的‘長生殿’,聖上就算有什麽念想,也不敢當真冊封她為嫔妃,這般不清不楚的……”

“這你可就不懂了。”

“正是這般‘不清不楚’的,才叫聖上惦記着。”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接着念經拜佛的幌子來偷香竊玉,才真正叫人惦記上心呢。”

元春讓銀蕊撿起眉筆,她重新拿在手上,對着菱花鏡一點點把剩餘的半截眉毛勾勒完整,又恢複了往日的雍容氣度,慢慢說。

“這就對了。”

“我說呢,送了一個寶釵進宮不算,又送了一個妙玉來。”

“原來是為了這個。”

銀蕊聽不懂,一臉疑惑,“奴婢愚笨……”

“賈史王薛,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榮國府如今撐不下去了,要靠打發下人才能削減開支了,為了賈家後人的官途亨通,這才慌忙送了人來。”

“光有我一個不夠,有了寶釵、妙玉,這盤棋才叫下得合縱連橫呢。”

元春在深宮中信得過也就是銀蕊了,宮鬥時很多髒活也是讓她做的,算是心腹了。也因此願意同她說這些,并不避諱。

銀蕊很是會揣測上意,立即點頭說,“那時‘銅鏡風波’鬧成這個樣子,娘娘仍是願意出手援助,怕也是為了這盤棋子布局罷。”

“娘娘心懷寬廣,不拘泥于一時争寵,着實格局深遠。”銀蕊輕聲說着,眼眸中閃爍着難以掩飾的崇拜,明明是奉承的話,卻被她說成“格局深遠”了。

元春聽了,面上只是露出微微冷笑,嘆了一口氣說,“在這深宮之中,唯有聖上的恩澤才是唯一的依靠。可恩澤又偏最靠不住的東西,想要靠娘家卻誰知,竟是娘家想着靠我們這些宮裏人。”

“也罷了。”

“我這一生,自一頂小轎将我接入宮中選秀開始,就注定了要承受旁人無法承受的炙熱名利,與涼薄世情罷。”

她将頭上的金釵卸下,露出一臉倦容。

金釵上,是描金點翠的青鸾,鸾鳥的眼睛是拿上好的翡翠玉石點睛而成,閃爍着耀眼奢華的光芒。

這還是上一回聖眷正濃的時候,皇上特意賞賜的,說是整個西貢小國只進獻了這一支“青鸾羨玉釵”,是宮裏獨一份的。

呵。

聽說長生殿那頭,這幾日聖上也送了不少經文去,那細密藏文抄在金箔上,字字生輝。還送了沉水紫檀木的佛珠,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紫檀木,精心雕刻而成。

宮裏頭“獨一份”的東西太多了。

并不稀罕。

夜深了。

鳳藻宮的燭火跳躍,映出元春明明滅滅的臉,半邊融在火光中,半邊埋在陰影中,看着分外駭人。

銀蕊不敢擡眸直視自家主子,卻突然聽元妃娘娘輕蔑笑了一聲,毫無上下文地說了一句,“送誰來都罷了,只要榮國府別把黛玉送來就行。”

銀蕊頗有些意外,忍不住問,“為何?”

“可是那位林姑娘?奴婢見過幾次的?”

“是呢。”

“林妹妹可是嬌滴滴的美人呢。”

“她若是入宮,怕是十萬個觀音轉世都留不住聖駕了。她有寶釵之筆墨才情,又有妙玉之空靈禪意,還有聖上最愛的柔弱姿态,一笑一颦一泣一聲,都好叫花影鳥魂都憐惜呢。”

元春毫不吝啬贊美之詞,說着說着,卻又話音一轉,嘆息一聲。

“只可惜要糟蹋了她,白白壞了她一世平安喜樂,從此要與我、與寶釵、與妙玉一起,互相扶持又哪中勾心鬥角。”

“這日子可不是常人能熬得下來的。”

“……”銀蕊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只好說,“娘娘且安心,萬般皆有定數,這入宮與不入宮,怕是早在生死簿上命格定好了。”

元春望着梳妝臺上的青鸾珠釵,只見青鸾泛着駭人的碧綠光芒,似乎無奈斜眼望着寂寥穹宇。

這深宮就是活生生的牢籠,卻偏偏有人争先恐後撲騰進來。

呵。

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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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大觀園抄檢風波終于平息。

許多熟悉面孔都悄無聲息消失了,留下的人也都唯唯諾諾,小心行事。往日裏一到了晚上,西邊南邊角門都會敞開,各種賭牌吃酒竄門的絡繹不絕。

現在好了,這些角門到了太陽落山就會被鎖上,又安排了小厮專門看守,但凡發現有違禁出入的,小厮與竄門的人一起被攆走,一句廢話也沒有。

這日午後,暑氣侵窗,黛玉原本倦怠想要睡個長長的午歇,卻被三春姊妹們拖着,來到沁芳亭中,看着湖面層層漣漪、朵朵白蓮,吃涼茶消暑。

黛玉忍不住替自己抱屈,“好端端的,把人弄到亭子裏面,外頭這麽毒辣的太陽曬着,哪裏又‘消暑’了呢?”

探春一邊拿了西瓜,分給衆人吃,一邊笑着說,“這幾日園子裏鬧出這麽多事,好容易消停一陣子了,我想着姊妹幾個好歹聚一聚,說說話才是正經。”

“要不然。”

“各人悶在自己房中,想着抄檢時的那些破事,豈非越想越煩躁?”

迎春略略點頭,大概是想到了被攆走的司棋,先忍不住皺了眉。

煩。

一想到她抱着秀春囊無賴自己的時候,就覺得奇煩無比!

惜春也點點頭,說,“正是呢。”

“往常大觀園裏可熱鬧了,可如今都冷清成什麽樣子了?”

“丫鬟們都不敢高聲說笑了,一個個規規矩矩,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探春順着接口說,“要說這個。”

“上一回劉姥姥莳花弄草的時候,要引得幾個小丫頭說笑,竟是無一人捧場,一個個都低着頭不吱聲,劉姥姥只好一個人唱獨角戲了。”

“我恰好路過看到了,正是又可笑又可憐的。”

“依我說,”探春聲音一變,壓低了嗓音說,“抄檢大觀園只是揭開序幕罷了,後頭我們且等着他們裁減我們例銀呢。”

“說不定呀。”

“連我們嫁妝都要少很多呢。”

惜春輕輕推搡她,笑起來,“你看看,這都惦記起嫁妝了。”

黛玉聽着,卻心下略微感傷。

若是以往,不等惜春打趣,她會先笑着說探春“看看這丫頭滿腦子都是想着什麽呢”。

可是。

此刻。

她與三春姊妹居然聚在一起說這些,想來也是連這些千金少女們,都眼見是躲不過去的一劫了。

“依我說,這大觀園估計也住不得了,要讓我們仍舊搬回去。”

探春也不反駁惜春打趣“嫁妝”的話,只掰開一瓣西瓜瓤,拿勺子舀了冰塊,一邊小口小口吃着,一邊分析給她們聽,“這大觀園占地甚是寬闊,又是亭臺樓閣、池塘小橋,一應俱全的。想來若是能租賃出去,也能換來每月好大一筆銀子。”

迎春嘆息一聲,也取了銀色小尟,舀着冰鎮烏梅湯喝,跟着說,“不住就不住了罷。只是,叫外人看着豈非明擺着告訴世人,我們……”

我們榮國府沒落了,快不行了?

這句話,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因此住了嘴。

黛玉聽她們這邊越說越是凄涼,卻也不曉得如何圓場——

畢竟。

她可是重生一回的。她比誰都曉得,上一世的時候,抄檢大觀園之後,各人嫁的嫁,娶的娶,病的病,死的死。

分崩離析,千豔同悲,萬紅一窟。

一時,王熙鳳的笑聲伴随着急促腳步聲而來。

“你們幾個倒好,都躲在這裏吃什麽好的呢?”

探春笑起來,剛想邀請鳳姐也一同來吃,就聽惜春怯懦問一句,“我們正好在說呢……”

“将來,會不會把我們趕出大觀園呀?”

她聲音雖然小,卻是字字清晰。

探春急得要以眼神制止她,卻還是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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