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45天】混得很差?

第3章 【45天】混得很差?

窗外的風吹動一樹翠綠,綠葉搖晃成沙沙的響聲。走廊盡頭鋪着明亮的陽光。

舞室裏身影翩翩,門被打開,緩步走來兩個人。

楊佳晴是我常年的搭檔,雖說叫她師姐,實際與我差不多年紀,只是被舞團選中的時候早,勉強算個前輩。她丈夫又比我們小兩歲,怎麽也叫不出一句姐夫,姑且各論各了。

“我不是幫你請假了嗎,”楊佳晴挽着小陳,長發從她身上落進兩人肩膀的縫隙裏,正好背着陽光,又是糖絲的模樣,看得我剎那出了神,師姐已經又開了口,“咱們跳舞的人得少喝酒,以後手腳抖了,看你端什麽飯碗。”

看這陣勢又要挨罵,我趕緊給小陳使眼色,“西街開了家海鮮粥店,快帶你姐姐去。”

小陳是創業的人,還穿着正式的襯衫西褲,笑得眉眼彎彎,倒是正義凜然,一步也沒挪動,“佳佳說得對,這兩年總見你喝酒,清川哥得趁早戒掉。我結婚之後就沒應酬喝酒了,上回佳佳介紹的相親對象呢?怎麽也該管管你。”

我不想被他們夫妻倆圍攻,趕緊說明了目的,“師姐上回訂做的演出服挺好看,我打算下午穿那套面試。”

楊佳晴便帶我去服裝間,笑道:“可以啊,不過你這殺雞用牛刀,面試哪裏用得上,你留着等決賽吧……”

話到一半,她忽地停下,回頭看向我,眼神複雜。

不等她問,我主動招來,“之前确實不打算去那個舞蹈節目,但今天……想試試了。”

取了衣裳的楊佳晴總算松了口氣,白衣上的水墨丹青蜿蜒曲折,從領口延伸到衣擺,在我身上比劃了一陣,“早就勸你去了。那你就把咱們舞團的莊臨意好好帶着,老前輩了,好歹大了人家整整十歲……”

我立馬指揮小陳,“快點,快帶她去吃飯。”

小陳樂不可支,兩人挽手走下長廊,陽光籠罩一片陰影,光點躍動,勾勒出鍍金的輪廓。

我二十二歲那年遇見林渡舟,到今年,恰好是十年。過去太多因素橫在我們之間,成了深溝高壘,林渡舟就在對岸,看得見卻觸不到。我沒問過他為什麽不離開這座城市,他或許也不知道我依舊住在老舊的街區,守着過去的印記。

兩岸的人影靜默伫立,我能看見他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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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我們唯一殘留的默契是心照不宣。

我拿了衣服回到街區,午後的茶館聚起周圍的閑人,藤椅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壩裏。樹下又擺出了小方桌,頭發花白的人圍着小桌,手裏都握住一把牌。

每次從樹旁經過,樹影間斑駁的陽光就碎落一身。

“小葉今天不上班哦?”李爺爺頭也沒擡,酒喝多了常年手抖,抽牌的時候總不利索,顫巍巍地擱在桌上,“剛才我下樓,有個高個小夥兒敲你的門,半天沒人答。”

我一愣,停下腳步。

高個小夥兒?

“然後呢?”我問。

“然後我說你去上班了嘛,對九,”李爺爺擡起頭來看向我,目光從老花鏡後面穿過來,“我不曉得你今天不上班,他剛走十分鐘,罪過哦……等會兒,該我出了。”

“老李搞快點,”王婆婆是急性子,一有人牌出慢了就敲桌子,“那個娃娃開車來的,來去快得很,又不耽誤啥。”

九月份的蟬叫少了,可寥寥幾聲,還讓我覺得在腦子裏嗡嗡作響。

“我想起來了,”李爺爺拿牌撓白頭發,“那是不是小林?前幾年你們住一起那個,好久沒看見了,現在出息了,穿一身西裝,俊嘞。”

“我讓你快點兒,老李,”王婆婆又拍桌子,“就是他。你老花眼看不清,我看他開車走的。走都走了還說啥,三帶一要不要。”

李爺爺一邊看牌一邊嘀咕,“那個娃娃也戴老花鏡。”

我被他逗笑,跟一桌人告了別。

是林渡舟。

回到家,我就立即打開電視看演講會的回放,臺下林渡舟的位置果然空空蕩蕩,安靜得像無人駐足的窗。

我記得之前的9月1日,林渡舟坐在角落,看完了整個演講會,結束之後還有一段他的采訪。

事件改變了。

林渡舟沒有參加演講會,也沒有了那段采訪。而其他的事情,是不是也可以走向不一樣的結局。

我要讓林渡舟活着。

剛關上電視,樓道裏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裏的樓房不隔音,我習以為常,卻在下一秒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

……誰撬我的門!

我飛快地沖到門前,擡起手用力一拍,空氣裏爆發出劇烈的聲響。

撬門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對着門縫喊,“認錯門了。”

外面又有下樓梯的腳步聲,像是被拆穿後的難堪。門外響起回話,“吓我一跳!屋裏有人啊,那還換什麽鎖。小夥子,那這工錢……”

我猛地打開門,樓梯間的兩雙眼睛都齊齊地看過來。

高挑的身影立在底下的階梯上,俯視而去,整肅的西褲熨燙得一絲不茍,敞開的西服裏,垂落的領帶上,金色領帶夾反着微光。

明明是這樣一張沉靜的臉,鏡片下的眼神偏偏帶着些懊惱。

他三兩步跨上階梯,從錢夾裏抽出紙幣遞給開鎖師傅,輕聲丢了一句“不好意思”,轉身又下了樓。

“小夥子,不用這麽多!”開鎖師傅連忙追,“根本就沒換鎖,我只收個跑路費,你跑這麽快幹什麽……”

“林渡舟,”我把着門,叫了他的名字,看着他忽而停頓的背影,心髒脹得像在整個身體裏跳動,“進來坐坐。”

這套房子有些年頭了,廚房是開放式的,能節約些空間。我從小就住在這兒,放學過後每到飯點就饞,表面還在規規矩矩地寫作業,實際上魂已經飛到案板上。香味總是掩不住,散在整個屋子裏,勾得我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利落。

長大了之後,家人搬到了新小區,這套老舊的房子離我的單位近,就留給了我。自己平日裏做飯簡單,一揭開鍋,香味還是滿屋子亂竄。

怎麽如今不饞了呢。

餃子分成兩碗,我先切好了肉端給貓,轉身,林渡舟已經将餃子端上桌,一臉平靜地坐好。

那只貍花貓是我六年前撿的,估計流浪過一陣子,領地意識很強,看誰都像壞人,總想保護我。在它鑽在貓爬架裏,第三次朝林渡舟低吼的時候,林渡舟皺眉,轉頭看向它,又輕描淡寫地看看我。

我對貓溺愛太過,沒制止它,只是拍拍它的背,讓它回卧室去。

它滿足了我想要陪伴的私心,也讓我寂靜得潦倒的屋子裏有了一點微小的活力。它代替了人的缺失,蜷縮在空出來的位置。

透過房門,林渡舟看見貓趴在床的右半邊,沒了先前的威懾。卻透出一絲短暫的欣喜,仿佛落進光芒。

我愣了一瞬,不習慣。

很久之前,林渡舟偶爾也會露出這樣的目光,雀躍的,充滿希冀的,陌生的。看到風筝的時候,我們一起騎自行車穿過淺水的時候,我帶他第一回吃糖人的時候……他滿眼單純,像一個小孩。

六年了,又是這樣的目光,轉瞬即逝,還是不習慣。

光芒掠過眼眸,剎那又恢複了冷漠。林渡舟收回目光,默然拿起筷子。

那是從前他睡的地方,早就不屬于他了。

湯的熱氣撲在臉上,我捧着碗,嫌氣氛尴尬,随手打開了電視,在一片背景音裏先出了聲,“你沒有要解釋的嗎?”

“有什麽好解釋的,”林渡舟連看都不願看我,語氣淡漠,“你一哭二鬧,電話也打不通,我以為你暈過去了。”

我有點尴尬,這可怎麽向他解釋,只好避重就輕,“手機在屋裏充電,靜音了。不好意思。”

一垂眼,林渡舟修長的手指握着筷子,輪廓分明的關節白皙又漂亮,腕表從袖口中現出來,指針機械地轉動。

是他生前寄給我的那只表。

昨天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恍惚的夢,鋪天蓋地的新聞、冰冷的報道、碎裂的表盤,好像一下子隐在煙霧裏。可我還記得夜色昏沉,那片被警戒線隔離的海。

我突然覺得我們在一起或者分開,其實沒有那麽重要了。他還好端端地生活着,過着平凡的人生,就已經滿足了我最大的願望。他不用奢華矜貴,也不用人盡皆知,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坐下來,吃一頓還過得去的飽飯,就足夠了。

就像現在這樣,兩個碗相對擺放着,筷子一攪,白花花的一堆餃子在湯裏晃。

小時候奶奶教我,團圓的時候要吃餃子。月充盈,人就該相見。

熱氣蒸得人眼眶也發熱,我快把頭埋進碗裏了。

林渡舟吃飯向來慢條斯理,所以總是長不胖,就連偶爾交談,也是輕言細語的。他低聲道:“混得很差?”

盡管他說這話的語氣像節目裏那個溫和的心理醫生,但我還是聽出來他在刺我。我在林渡舟面前沒什麽好比的,他如今除了樓下打牌的大爺大媽,也算是家喻戶曉。倒是有一樣,我從來占上風。

我說:“幾年不見,這麽沒規矩了。”

對面的手頓了一瞬,指尖順着筷子滑動方寸,又攥緊了。

“……師哥。”

林渡舟被打回原形,聽起來像是咬着牙叫的,我真的想擡頭仔細看看。

我們認識的那一年,盛夏時節,蟬噪喧天。我們分開的時候,正值夏夜淋漓的大雨。城市的喧嚣和蟬的嘶吼被埋進雨的咆哮裏,潮濕的路面盛滿了燈光。

然後又重逢在暑熱漸褪的時刻,一批又一批高唱了七天的蟬銷聲匿跡,狂熱的盛夏已經過去。

林渡舟垂着眼,默默吃完一整碗。估計他吃得認真,我擡起頭來看他,目光毫不掩飾,多少有些肆無忌憚。

他這雙眼睛生得漂亮,看着深邃又幹淨。只是林渡舟不解人意,放下筷子,将眼鏡戴好,好整以暇地放下襯衫的袖口,一起身,高挑的身體在桌上留下一片燈光的陰影。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看樣子準備離開。

我沒有多少時間,總共不過45天。再沒有更多的六年給我耗下去了。

我要知道他為什麽溺亡,是誰傷害了他。

“林渡舟,”我坦坦蕩蕩擡眸,幾秒鐘裏腦子裏過了無數句話,最後把他說過的話又抛還給他,“你混得很差?”

啧。

什麽爛嘴。

電視裏秋季開幕演講會的回放已經播完,緊接着是一段熟悉的弦樂,昨晚的《心靈擺渡》開始重播。

電視裏的人眉目舒展,黑色襯衫扣得齊整,照例開口,話語還是淺淡親和。每當他說話,嘴角時常微微揚着,低緩的嗓音像沉穩的大提琴。

林渡舟瞥了一眼電視,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垂着眼,頓了片刻,嗤笑一聲,“你覺得呢,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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