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5天】他瘋了
第4章 【45天】他瘋了。
《心靈擺渡》的演播廳幹淨敞亮,沒有其他娛樂節目那樣浮誇的裝飾,看起來更像是透光的書房。
舞蹈節目的面試直接定在了演播廳裏,觀衆席上零零落落地坐着幾十個舞者,許多都是業內的老面孔,一路進門打了不少照面。前排坐着幾位舞蹈家和節目組的人,從後頭只瞧見一排黑乎乎的腦袋。
“這就是林渡舟講心理知識的地方?”和我同一個舞團來的小朋友叫莊臨意,剛畢業,二十出頭的年紀,盯着舞臺滿臉新奇,“我媽在家老看這節目,我在家嘆口氣,她就覺得我該上精神病院去。”
我帶他找了個位置坐下,笑道:“什麽破節目,危言聳聽。”
莊臨意眼睛瞪得老大,趕緊埋下頭,“聽說臺長開完秋季演講會也來湊熱鬧了,林渡舟可是臺裏最有名氣的。臺長冤枉,我什麽都沒說。”
“出息,”我一敲他的腦袋,“你先去換衣服吧,我把位置占着。”
莊臨意提着袋子走了,我這才轉過頭去,仔仔細細地打量舞臺。
林渡舟明明不在這裏,可我能看見他的樣子。他就坐在沙發上,西裝褲襯得雙腿更加勻直修長,黑色的襯衫熨燙得一絲不茍,金邊的眼鏡架在鼻梁上,眼眸沉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
世間熄滅了所有的燈,只留下一束冷白的光。他在光暈裏看向我,神色隔着鏡片反射的光點,仿佛和我隔了茫茫的霧氣。那是我六年沒有走近的距離。
“師哥,”一道聲音鑽入耳畔,我猛然回過了神,一轉頭,一顆腦袋近在眼前,吓得我一顫,莊臨意哭喪着臉在我身邊坐下,“我怕演出服髒了,專門拿練功服蓋着。”
這死小孩兒。
我松了口氣,“然後呢?”
莊臨意将袋子扒開來,“練功服底下還是一套練功服。”
我哭笑不得,想起自己曾經也幹過這樣的蠢事情:小學表演打快板忘了帶快板,大學表演折扇舞忘了帶折扇,上個月舞團聚會喝多了,忘了帶腦子。
我把自己的袋子拿出來,遞給他,“咱倆身形差不多,換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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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臨意打開一看,滿眼放光,我怕他要給我跪下,趕緊催他去換上。
他看起來有點過意不去,“這是你和楊師姐的舞劇定制的新衣服吧?師哥,我穿了那你穿什麽?”
我往椅背上一靠,指了指自己身上樸素的白T,“你一個新人不好好着裝是态度問題,我跳了二十幾年,這就叫大道至簡。”
莊臨意滿臉得救的神情,我怕他現在就要磕頭,又一次催他走。
小莊神色很虔誠,“師哥,我要是能進五強,獎金分你一半兒。”
傻孩子,五強有誰我不知道,但你第三期就淘汰了。
後頭傳來一陣鬧聲,我沒回頭看,直到有人叫出了名字,才覺得脊背僵直。還沒側目,一個身影從身邊走過,步伐沉穩,背影高挑又清冷,空氣中只留下凜冽的清香。人們說它叫“雨後森林”,像昏沉夜色中的海浪,一次次沖擊無人的懸崖峭壁。
林渡舟沒有回頭,徑直走向前排,轉過身來,面帶淺笑,禮貌而得體地和人問好。座位上一顆黑乎乎的腦袋一開口的瞬間,全場都屏息以待,靜得能清晰地聽見他們的談話。
哦,這應該就是臺長。
臺長對林渡舟不住地點頭,聲音很和藹,“好幾次年會讓你表演個節目,沒把你盼來,今天你倒肯賞光了啊。”
林渡舟謙遜地說不敢,擡起手來小心拿着東西,端正坐下,我才瞥見他手裏的琴盒。一直到莊臨意從我身邊經過,坐在旁邊,我才從恍惚中抽離,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很是滿意地一點頭,“不錯。”
“謝謝師哥,”莊臨意穿得人模人樣,眉開眼笑,抻長了脖子張望,“在哪兒呢?我剛剛聽說臺長要出去交流學習一陣,臺裏的人給他踐行,林渡舟答應給他拉小提琴。”
他高漸離擊築麽?一點兒都不吉利。
我朝林渡舟的背影一擡下巴,“左邊那個。”
林渡舟身形英朗,坐在那裏像無人沾染的雪松。
面試開始,來參加節目的舞者一個個上臺表演。好幾個是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老相識,多少年了還在跳,我也是一樣。
過了一陣,臺長拿着名單,起身同觀衆席講話,“今天的舞蹈家們都很不錯,相信今後在節目上一定能大放異彩。各位當中有輕鴻舞團的是吧?前段時間我與夫人去看了新排的舞劇,中西碰撞,非常引人注目。剛好今天小林也在,讓他來拉那首曲子,咱們輕鴻舞團的舞者先來表演一下。”
底下一陣鼓掌,莊臨意激動得聲音都顫了,“師哥,是你和師姐主演的舞劇!”
我在一片掌聲中尴尬地低頭,看見自己樸素的白T。
靠。
這不是大道至簡,這是給臉不要臉。
“那一段你是伴舞吧?”我回想了一瞬,确認沒錯,把被問得一臉懵的莊臨意推起來,“會跳就行,你去。”
他一站起來,掌聲就更加劇烈。林渡舟沒有回頭,默然拿着琴走上舞臺,舞臺的燈光暗下來,他站在一束燈光中,像無數次我似乎看見的那樣。修長的身形默然靜立,發絲和襯衫上都鑲嵌上一層清冷的月光。
莊臨意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走上舞臺,臺上的林渡舟卻淡然地移開視線,看向了我。不過一瞬,又悄然離開,仿佛無事發生。
小提琴流淌出音樂,林渡舟指尖靈動,演奏着輕緩而抒情的樂曲。世間安靜了,只有飄蕩的琴音。莊臨意翩翩起舞,動作柔美得恰到好處。盡管身體時不時靠近,林渡舟在舞臺上卻好似一座無人駐足的荒島。
這首曲子有些年頭了,叫做《月光》,是一位民間的街頭藝術家寫的。
十年之前,我們就因為這首曲子相識。那時候,不過是假期寥寥無人的學校的天臺上,一個平凡而溫涼的夜晚。我偶爾去那裏練舞,林渡舟偶爾在那裏拉琴。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們一直間錯開來,奔赴同一個天臺。
終于有一天,月光清清涼涼灑滿天地的時候,我們在簡陋的天臺相遇了。
就是這首音樂,林渡舟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在他的琴聲中,沒有舞臺,沒有追光,周身裹着月色,我跳了此生中最滿意的一支舞蹈。沒有目的,沒有壓力,手臂自由伸展,在空氣中畫下一個又一個圈,像回環往複的莫烏比斯環。
琴聲如泣如訴,撫慰着少年人迷茫的心。林渡舟的眼睫下落下一片溫潤的陰影,純白的短袖上有彎曲的折痕,好似琴聲裏含蓄而蜿蜒的愛意。
十年之後,這首舒緩而飽含情感的曲子被舞團買下來,用作新舞劇的配樂,我又在無比熟悉的樂聲裏起舞。緩緩流淌的琴聲鑽進劇場的每一個角落,偌大的舞臺平坦而整潔,一束一束的燈光追随我的動作,臺下是許許多多熱情的觀衆,沒人吝啬鮮花和掌聲。
人在長大之後,或許就格外偏愛回憶往事,尤其是初次相遇、初次心動。明明在當時那樣平常的夏日夜晚,竟也變得刻骨銘心。
我和林渡舟就是這樣相識,他不過十九歲,我已經二十二歲。他叫我師哥,像任何一個禮貌的學弟一樣,但眼中的赤誠與溫柔,似乎又和誰都不一樣。
此刻的林渡舟也會想起我嗎?也會想起蟬鳴的夏日,和十年前安寧的天臺嗎?
莊臨意跳得投入,好歹沒給我丢人,認真的神情像曾經的我,只是旁邊的林渡舟已經隔開了觸不可及的距離。沒有了那一個夜晚單純的赤誠,眼底是我猜不透的心事,是将要到臨的、一望無垠的海。
樂聲漸漸急迫,我皺了皺眉,盯着林渡舟目不轉睛。他的指尖在琴弦上飛舞,清淡的神色也添了些冷峻,孤身站在慘白的光暈之中,一身生人勿近的鋒芒森森,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琴聲從舒緩走向高昂,林渡舟擺動的手臂也成了一支優美的舞,清冷的月光潛伏在昏暗之中,叫嚣着撕破了黑夜。莊臨意随機應變,也加快了動作,臺下響起掌聲。
聽着越來越高亢的樂曲,我心想,他瘋了,我也瘋了。
我怎麽會覺得林渡舟這種冷血動物在懷念我們的過去,他目空一切,什麽也不在乎。
琴聲在激烈中戛然而止,莊臨意及時收住動作,擺出了結束的姿勢。臺下一陣歡呼,連臺長也站起身來。
林渡舟胸膛起伏,額前發絲散落,垂下了手臂。小提琴貼着他修長的西褲,他立在原地,好像聽不見聲音,神色陰冷,目光沒有一絲希冀,還沉浸在昏黑的城市之中,尋覓藏匿的月光。
真是陌生,比上午看到貓的那一瞬欣喜還要陌生。
我恍然驚覺,我和他在一起四年,原來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了解他。這樣冷冽得令人脊背發涼的模樣,我竟然第一回看見。
林渡舟垂下睫毛,指尖扶了一下鏡框,擡眸之間,又是那雙溫和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