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39天】假扮與真實

第17章 【39天】假扮與真實。

九月一日,星期五,林渡舟的節目《心靈擺渡》錄制和播放的日子。

我窩在沙發裏,頂着昏沉的腦袋凝視電視。響起熟悉的弦樂,林渡舟仍舊穿着黑色襯衫,領帶上的金色領帶夾和金邊眼鏡遙相呼應,雙眼沉穩,默默隐在眼鏡後面,發絲撥開落在額邊,還是一派肅然的神色。

電視裏播放着上周的林渡舟,延遲的七天橫亘在我和電視之間,将我們劃開觸不可及的距離。

林渡舟平靜地看向鏡頭,淺淡一笑,嗓音低沉而溫潤,沒有任何攻擊性,和平常的冷冽不太相同。

“今天的案例是關于分離性身份障礙,過往這種病症被稱為多重人格障礙,來到節目現場的是我曾經的一位患者,相信許多人對她的名字并不陌生,”鏡頭轉向旁邊坐得拘謹而安分的女生,林渡舟不緊不慢地說出了她的名字,“徐冉冉。”

因為感冒而反應遲緩的腦袋因為這個名字的出現剎那之間打起精神,手裏的感冒靈冒着熱氣,将眼睛蒸得蒙上一層淺薄的水霧。

徐冉冉?

那個據白深所說,因為副人格長期扮演主人格而獲得家屬喜愛的DID患者,半年前她的家人曾用醫鬧将林渡舟送上各大新聞版面。

她居然會出現在節目裏,我還以為他們之間應當算是不歡而散。

徐冉冉講話的聲音很輕,看上去沉默又內斂,發絲将兩側的臉龐遮住大半,垂着腦袋,似乎與溫和、包容而明亮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叫徐冉冉,”她用輕如夜風的嗓音開了口,“過去在我的體內存在雙重人格——我和我的好朋友徐陽陽。她是一個樂觀開朗的女孩子,總是能夠在我害怕退縮的時候幫助我,替我和家人朋友打交道,替我參加公司聚會,陪老板去應酬。在任何場合都能如魚得水,我非常佩服她,也很感謝她。”

林渡舟溫聲開口,“你喜歡她,那是什麽讓你決定來治療的呢?”

徐冉冉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手裏攥着握不住的空氣,良久才答道:“我本來是喜歡她的,可一年又一年,我發現她越被人簇擁,真實的我就越自卑。”

她說起了一件小事,在某個平凡的日子裏,副人格徐陽陽沒有代替她醒來,于是徐冉冉穿上了徐陽陽平時鐘愛的撞色運動鞋,梳好徐陽陽喜歡的高昂的馬尾辮,對着鏡子,緊張地練習了半小時微笑和大笑。

那天她鼓足勇氣,用盡所有力氣和每個人打招呼問好,然而所有人看見她第一眼之後,都會小心翼翼地來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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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徐冉冉擡眸,眼裏是深沉的迷茫,“我已經很努力,我已經盡可能學着她的樣子,讓自己看起來自然活潑,可為什麽大家還覺得我不是她?”

她側過頭,看向了林渡舟,“對于半年之前的那些事情,我感到很抱歉。林醫生是唯一一個願意聽我講話的人,只有他覺得徐陽陽不是我。而他這樣的理解,其實在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就有了端倪。”

原來是這樣,他們認識很久了。

徐冉冉講道,有一次班級裏在發春游通知單,林渡舟發到了她的位置上,徐陽陽看也沒看,利落又果斷地要來了報名表。

那時,十幾歲的林渡舟站在她的課桌前,聲音低得只有她一個人聽見,“我認為你還是要征求徐冉冉的意見之後再決定。”

梳着高馬尾、穿着撞色運動鞋的徐陽陽渾身一僵,緩緩擡起頭來看向林渡舟,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你不是徐冉冉,”課間吵鬧,林渡舟明明聲音放低,卻還是無比清晰地傳到了徐陽陽的耳朵裏,“不要總是替她做決定。”

節目裏,明亮的燈光落在如今的徐冉冉身上,驅散了她身上自以為的所有陰霾,每一個角落都光明正大。

“在我假扮徐陽陽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能發現出我的不對勁,每一個人都好像在說我不是徐陽陽。那是第一次,我發現有人能夠懂得是徐陽陽在日複一日地假扮我,他看出了我真正的不對勁,只有他在說,徐陽陽不是我。”

林渡舟看得出她的分離性身份障礙,因為他清楚那是什麽。

而他為什麽能夠判斷出,徐冉冉才是真正的主人格?難道他也有過相似的經歷?

徐冉冉繼續說道:“中學畢業之後,我和林醫生沒有了交集——事實上我們從前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因此我才特別意外。因為這檔節目,我知道了他在做心理醫生,我很慶幸,覺得有人能夠幫助我,而他好像生來就是該做這個職業的。”

我仰起頭,渾身乏力地靠在沙發上。

天生就該做心理醫生嗎?盡管她說得認真而誠懇,可在我聽來,這話卻像是尖銳的諷刺。

我想起那天胡淵沒有回答的話,他說“渡舟的狀态,怎麽做醫生呢”,我問他林渡舟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他卻避而不談。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而我跟胡淵講的“我有一個朋友”的故事,可能從來就沒有瞞住他。胡淵反複提醒我人格之間記憶的不對稱,似乎也是在引導我發現林渡舟更多的症狀。

我側身越過沙發扶手,拿起小方桌上精致的玻璃瓶,上面是簡約的标簽、漂亮的英文手寫體,“雨後森林”。

上周才去過的香水專賣店,林渡舟不記得了。會不會去買香水的并不是林渡舟?而他介紹給我的那位名叫“蔣黃豆”的小孩,只有八歲,會去買香水嗎?

如果他和八歲的蔣黃豆記憶非常不對稱,怎麽會進行頻繁的交流?二十歲左右的林渡舟躺在我身邊,面無表情地看了好幾年的動畫片,蔣黃豆應當能夠和他共享記憶才對。哪怕真是八歲的蔣黃豆去買的香水,林渡舟怎麽會毫無印象?

一瓶林渡舟本人根本不知從何而來的香水,他會用,應當說明他知道這是誰買的;而他卻并不過問,是不是能夠說明,他和那個人格之間不僅不會共享記憶,而且也沒有太多的交流。

他是誰,還有誰。

徐冉冉的話語從電視機裏鑽出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于是去了林醫生的心理咨詢室,說出了我的情況。其實我是忐忑的,時隔多年,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堅持當年那句話,我怕他也會覺得,徐陽陽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

她停下敘述,空氣靜谧片刻,主持人看向林渡舟,笑道:“林醫生應當沒有讓冉冉失望吧?”

林渡舟沉靜地說道:“我答應要治療她,融合掉副人格徐陽陽。”

而事實遠不止如此。

表面開朗活潑的徐陽陽實際上有嚴重的毀滅傾向。最初的幾年,只是去參加一些活動,比如同學聚會、班級春游、學校表演,這些都是正常的行動。過了幾年,她開始熱衷于一些極限運動,踩滑板沖刺、蹦極、跳傘、潛水。她享受風在耳畔呼嘯的聲音,享受世間萬物從身邊飛快倒退的速度。

徐冉冉害怕高空,也害怕深海,但徐陽陽從來都不在乎。

時間一久,徐陽陽越來越不可控制,她在城市的街道飙車,去酒吧瘋狂地喝酒縱樂,和街邊的混混打架……留給徐冉冉的,是罰單、宿醉和拘留。

“自從我到醫院準備接受治療,也确實是診斷出了雙重人格,徐陽陽就一邊繼續扮演我,一邊到處闖禍,再把那些事情丢給我,”徐冉冉說着,聲音已經顫抖,“我的家人都覺得我才叫做徐陽陽,她才是他們真正的女兒徐冉冉,是我惹下了那些不好的事情。”

似乎回想起了不願提及的事情,徐冉冉滿眼抗拒,臉上是深切的反感,“我本來可以忍耐,只要我好好地接受林醫生的治療。但有一天,徐陽陽占據着我的身體,在淩晨四點的公路上飙車。她看見高速路上有被車軋死的小貓,躺在路中間,渾身是血。我覺得小貓很可憐,就這麽死了,我也很害怕……”

“可是……”徐冉冉攥着自己的袖子,眼裏蒙上一層厚重的水霧。

林渡舟替她說了下去,“徐陽陽停下車,将那只小貓的屍體拿起來欣賞了很久,滿手都染上了血,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觀衆席發出隐隐的唏噓聲,我聽到這裏,也覺得背後發涼。

林渡舟沉聲道:“從那之後,徐陽陽頻繁地去墓地閑逛,當她占有了冉冉的身體,就會花大量的時間看恐怖片,對着鏡子說自己的五髒六腑已經被掏空,她也是一個不複存在的死人……這種情況以虛無妄想和否定妄想為主,在心理學上被稱作科塔爾綜合征,也叫做行屍綜合征。”

“我不願意和我的父母提起這些,他們只知道有問題的是我,徐陽陽才是他們懂事又暖心的女兒,我一次又一次地求他們讓我去治療,讓徐陽陽消失,”徐冉冉臉色蒼白,嘴唇發顫,“我很謝謝林醫生相信我,并且趕走了徐陽陽。至于我的家人對林醫生的诋毀,我非常抱歉。”

鏡頭裏的林渡舟依舊清冷,恍若置身月光灑落的孤島。

而每當他開口,就擁有了溫和卻強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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