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37天】抽煙的左撇子
第23章 【37天】抽煙的左撇子。
米白窗簾透進朦胧的光線,指針走動的滴答聲和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應和在一起,林渡舟氣息低且重,修長的指尖插入我的頭發,寬松的睡衣下是滾燙的溫度。
我聽見他的呼吸漸急,情不自禁想擡頭看他的神情,投入的、恍惚的、迷離的、誘人的,都該收入我眼底。
我把着他勻直的雙腿,恍然間分了神,想起許多個尋常的相互依偎的午後,分享一塊西瓜的清甜,看窗外桂花飄落,漫天細小的金黃色。空氣中嘈雜,有街區的吵鬧,有偶爾掠過的飛機轟鳴,叽喳的鳥兒唱歌……空氣中又如此寂靜,沒有人語,只有窗外點點桂花,世間緩緩來臨了一個悄無聲息的初秋。
我後來也常常想起窗外飛揚的花瓣,想起他抱我坐在窗臺,立在身前,半張臉埋進我的胸口。時間可以一直流動到宇宙的盡處,停頓在盛夏的末尾,涼秋的開頭。
又是這樣逐漸清涼的秋天,他住在這樣高的樓層裏,已經遠離了桂花飄落的窗臺。
而我也不再相信什麽世界的盡頭,我和林渡舟只剩下此刻,匆促的夜,急切的上午,沉默的天地。
“師哥……”林渡舟的低吟拉回我的思緒,周遭的沉寂被劃開一條縫隙,所有聲音都穿過時間的塵灰,變得鮮活。我感受到他輕微的顫抖,唇間的狎昵,衣物的摩挲。
頭頂的手加重了些力道,我一頓,離開他的肌膚,擦掉嘴角沁涼的液體,起身上前,趴在了他的身上。
林渡舟的胸膛起伏,心跳聲傳入耳中,我靠着他的肩,輕聲道:“剛剛關門了嗎?”
他不明所以,“……什麽?”
我接着解釋,“小黃豆的房間。”
“嗯,”林渡舟仍舊答得言簡意赅,擡起手,還沒落到我腰上,又縮了回去,坐起身将我撥開,“我去洗澡。”
客廳裏傳來倒貓糧的聲音,然後是浴室的水聲,我孤零零地被留在床上,自言自語,“什麽人,用完就丢。”
我下了床,打開他的衣櫃,想找一件合适的衣服穿走。在各式大致相同的襯衫西褲和大衣中間,倒偶爾也有些打眼的亮色。有一件淺黃色的毛衣可憐兮兮地挂在角落,我記得這件衣服,是我用舞蹈大賽的獎金給他買的,仔細一看,和他那天夜裏穿着的米白色毛衣是同樣的款式。
原來傻弟弟就以這樣的方式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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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旁挂着一件深色風衣,我将一旁的衣物都撥開了些,雨後森林的味道鑽出感官,沉靜而隐秘。
其他衣服上的香水味似乎沒有這麽濃。
我靠近些,幹脆将臉埋在裏面,發現這件衣服上的味道很奇怪,不僅僅是林渡舟和雨後森林的味道,還有隐約的烘幹之後晾曬不足的黴味,以及混雜在其中,微乎其微的、我分辨不出結果的味道。
最後我穿上了當年送給林渡舟的那件淺黃色毛衣,來到冰箱裏看他準備了些什麽食材,系上圍裙簡單做了個早午飯。
不久,林渡舟穿戴整齊地走進來,在我背後默然徘徊了半晌,才開口道:“感冒好點兒了嗎?下午帶你去輸水,免得跳舞頭暈。”
我已經大半天沒逗他了,這會兒憋得渾身都難受,放下菜刀,側過身面向他,仰頭笑道:“我要是沒好,會通過腿上的牙印傳給你嗎?”
林渡舟一噎,不為所動,“葉清川,別跟我嬉皮笑臉的。”
“哦……”我滿心遺憾地轉回去,繼續切菜,“下了床就不是師哥了。”
他明顯吃癟了,轉身就往廚房外走。我霎時間開懷,追出去把着門框補充,“我好了,不用輸水。只要以後別讓我在雷雨天滾出去就好,弟弟。”
林渡舟把我和貓送到了街區,下午場麻将已經開始組織,老李頭呼朋引伴,我從樹蔭下走過,三個老爺子圍坐在麻将桌邊,齊刷刷看向我。
我說:“不打。”
老李頭立馬拉住我,滿臉堆笑,硬是按着我坐下了,“小葉,三缺一,就缺一個。”
我打麻将不行,向來是輸錢的那個,小朋友風風火火地和流浪貓打了一圈架,沒一次落下風。我倒好,打了好幾把麻将,沒贏過一回。
我打完三筒,李爺爺高喊“杠上花”,喜滋滋地把牌一推,點上自己的葉子煙,得瑟地翹着腿,“小葉不錯,每回都來送錢,嘿嘿。”
“我可不送錢嗎,”我手上忙着碼牌,一邊笑道,“您幾位打了幾十年的牌,我哪……”
我一頓,被嗆了一口。
三位爺爺都催我趕緊碼牌,我握着麻将,順便用指尖盲摸了一把,翻過來,沒回過神,“幺雞。”
“這會兒摸什麽牌呢,死孩子。”李爺爺叼着葉子煙,吐出大片的煙霧,我又暗暗嗆了一下,意識漸漸回籠。
原來是煙味。
林渡舟衣櫃裏的那件深色風衣上,那種我當時描述不出的微妙的被掩蓋的味道,就是煙味。
可林渡舟是不抽煙的,從來都不。
我騰地站起身,把三個老頭子都吓了一跳,草草地交代兩句就離開了麻将桌。
“先生要回購嗎?”商場裏明亮的燈光下,導購殷切地帶我到了展櫃前,“上回您購入的那款‘雨後森林’銷量不錯,您用後的體驗如何呢?送朋友送戀人都是不錯的選擇呢。”
我看着立在展櫃燈光下晶瑩剔透的香水瓶,反射的光線映照進我的瞳孔,看着晃眼。打量了片刻,我問:“我用着還行,怎麽感覺沒有你說的那麽好呢。上次你說《心靈擺渡》的那個誰來過?他真買的這個?”
導購女生笑道:“這還能有假?先生,林渡舟的節目誰吃飯聊天沒看過那麽一會兒呀?他也是咱們當地電視臺的紅人,上回真是我同事接待的,他還給了簽名呢,您別不信。”
說着她便叫着“莉莉”,另一位導購拿出來一個封着粉色皮套的小本子,興致勃勃地翻開,上頭果然寫着“林渡舟”三個大字,底下落了日期,8月29日。
确實是林渡舟的字跡,和他在節目裏、論文上的簽名都大體一致。
我看着紙頁上在簽名左下角微微暈開的墨跡,笑了一下,合上簽名,将筆記本還給了她們。
竟然還是個左撇子。
“林醫生其實不像電視上那麽溫和诶,”兩個女生和我攀談起來,莉莉說得眉飛色舞,“那天我找他要簽名,他開始拒絕了,後來我實在想要,賣出去了又提一回,他才同意的。”
“那也比好多電視臺的人随和了,”招待我的導購說道,“就算比電視上性子冷一點兒,也沒擺什麽臭架子,那天你不是說和他聊了好一會兒?”
我裝作沒聽過的樣子,“他生活裏跟電視上不一樣嗎?聊什麽了?”
莉莉神氣活現的,滿臉得意,笑道:“真的一點兒也不像電視上那樣,我感覺生活裏的他看起來不像個心理醫生,倒像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像那種不茍言笑的教授,或者做精密繪圖的工程師。我就說喜歡他的節目,聊了一下他節目裏講的案例之類,他都沉默寡言的,偶爾應兩句聲音而已。”
“我記得他節目上老穿黑色襯衣,”我試探地問起,“你那天見到真人,不會也穿那樣吧?”
莉莉拿起展櫃裏的香水,推到我跟前,“那不是。那天林醫生穿了一件長風衣,人很高挑,不過還是黑色的。挑的是這款‘雨後森林’,您要不要試試?”
先前招待我的導購提醒她我買過一回了,她們又擺出了其他的款式,我得到了結果,順手挑了一瓶,走出商場。
黑色長風衣,用香水掩蓋的煙味,洗過之後應當不是自然風幹,而是烘幹的。
怕被發現,在趕時間。
按照小黃豆所說,那一天也應當是那位住在二樓的陌生“叔叔”的生日,8月29日。
C大還是記憶中的模樣,當我再次走進校園,卻也感受到了經年未見的陌生。教學樓是變得老舊了些,直立的綠植卻總是新的。正好下課鈴響,一個個年輕的面孔魚貫而出,談笑和嬉鬧聲從我耳畔路過。
離開校園已經有好些時候了,其實在當初實習的時候,明明還未畢業,偶爾回到學校,還是會感覺自己和那些更青澀、稚嫩的臉隔開了線。他們關于考試、論文和戀愛的煩惱成了過去式,象牙塔外是要獨自面對的世界,是殘酷的篩選、經濟的壓力和不知歸處的迷茫。
我感嘆自己的幸運,因為那樣要學着扮演大人的時刻,是林渡舟和我一起度過。
我倒是一直覺得遺憾,沒能陪伴林渡舟度過後來成長與成熟的時光,沒教他怎麽打領帶,沒陪他一起投遞簡歷,沒有和他共同遠赴異鄉。只知道一轉眼六年後再見,他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中間省略了那樣多他一步步改變的歲歲年年。
C大心理與認知學院有一面外牆,一些優秀畢業生的照片挂在上頭。我在牆邊駐足,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林渡舟。
那張照片拍攝于去年,他戴着方帽,難得地配合着博士長袍戴了個酒紅色領帶,淺淡的笑,鏡片下沉靜而透徹的眼。
照片下寫着他的成果、獎項、論文,堆在一起,都是我錯過的時間。
上課鈴響,我坐在公開講座的後排,看見胡淵緩步走進演講廳,屏幕上播放着他的教案,上面寫着“自我與其他”,一排帶倒影的藝術字。
“Stanley Milgram曾提出了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論’,他認為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社會中普遍存在這樣的弱紐帶,”胡淵講話慢條斯理,蒼老而渾重的聲音在演講廳裏回蕩,“我們以自我的身份在社會中存在,同時也是社會關系網中的節點,通過一個人,你能認識到他身後的‘別人’。”
當他掃視講臺之下,我和胡淵的目光在空中相會。
周遭的人群迅速剝離,只剩下昏黑的空間,他站在聚光燈中,我坐在他身前。他一步步走向我,帶着引導的沉着的笑容,對我開了口,“透過他,你看見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