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37天】到此為止
第24章 【37天】到此為止。
整潔莊重的辦公室裏,茶水升騰起煙霧。
“林渡舟的事情,您都知道,是嗎?”我坐在桌前,垂落在腿上的雙手又不自覺地捏起了指尖,從拇指到無名指,再原路返回,類似錄音帶兩個節點之間的反複重演。
胡淵的雙手依舊交叉着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和善的笑容,“我說過,渡舟是我最偏愛的學生,我們相處了十年,自然格外注意他些。你來找我,是對你那位患有分離型身份障礙的‘朋友’有什麽新的發現?”
“教授,我明白您的用意了,”我擡起雙手,捧住了水杯,手心一片滾燙,“他确實存在不同人格之間記憶不對稱的情況。有的人格出現的時候,其他人格是不知情的。”
胡淵點頭,“在許多DID患者中,渡舟的狀況并不算太差,他的子人格在大多數時間裏都能得到比較好的控制,不會公然做出違反他身份的行為。但你應該知道,一方面這終究是病症,另一方面,沒人能保證明天會不會發生意外。”
“就像……扮演徐冉冉的徐陽陽,”我看向胡淵,“教授,您知道他的那位患者嗎?徐冉冉的子人格長期扮演主人格。林渡舟看起來沒有什麽反常的舉動,會不會并不是子人格被控制得很好,而是有時候,子人格也在扮演他?”
我說起了關于“雨後森林”的事,提起那個刻意模仿的簽名。
胡淵聽罷,沉吟片刻,幽深的雙眸鎮靜地看着我,“他叫林沉岩。”
“林沉岩,”我重複着這個陌生的名字,勾勒出天臺上那個穿着大衣、戴着圍巾,讓我享受這場游戲的身影,“教授見過他?”
胡淵搖頭,“我只是聽渡舟說起過。他的存在,就像徐陽陽之于徐冉冉,是讓渡舟走向痛苦的。這種毀滅性人格不能長留,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而最後承擔後果的,只會是渡舟。”
我攥着自己的指尖,“教授,我能做點兒什麽?”
“你來得正好,清川,”胡淵起身走到我身旁,安撫地拍拍我的肩,“林沉岩總是出現得毫無預兆,蹤跡神秘,也不和渡舟交流,這種情況是不适宜治療的。你可以想辦法讓他出現,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盡早進行人格融合,渡舟就會少一些風險。”
胡淵将一份名單遞給我,手指在表格上一排排地下移,最後停留在一個名字上面。
徐冉冉。
胡淵收回了手,我擡頭,看見他蒼白的胡子,皮膚上蔓延着歲月的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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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說:“你提到的那位患者也來旁聽了今天的講座,這是入場時登記的聯系方式……”
話語停頓片刻,胡淵與我四目相對,“這幾天你能來見我,我很高興。我的兒子走得太早,看見你們生活得好好的,也算是老天的補償。我教書幾十年,遇到過成百上千個學生,對渡舟的偏愛是顯而易見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渡舟的雙親不在了,我就多關心些,這是應該的。但誰知道我這個老爺子能陪他多久?”
我垂下眼,手心被茶杯烤得發燙,聽了這話指尖還是僵了一瞬,“教授。”
“你們分開之後,渡舟沒遇見過什麽親近的人,憋久了,人格分裂會加重的,”胡淵笑道,“你們年輕人感情上的事,我不好多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着你,你念着他,有什麽過不去的?”
又是這樣的天氣,日色一褪,空氣就濕潤而陰沉。
走出校園的時候,外面已經落下了毛毛小雨。冷風拂面,雨點打在我身上,也算幫我落了一回淚。
教授說得對,就像上次他說的那樣,我和林渡舟之間或許發生什麽不好過問的事情,才導致了我們的分開。究竟是什麽?
在一起的那四年,我連林渡舟在某個早晨穿反了衣服、在某個夜晚聽到一首舒緩的音樂都記得,他每一次吻我的觸感和氣息仿佛還在唇邊,他環抱我的手臂、懷裏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身上……
我記得那麽多細節,全都是溫暖的、瑣碎的、美好而痛快的時光。
而我們為什麽分開?
記憶裏也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天是林渡舟的23歲生日,蛋糕上是起伏的海浪形狀。
那天沒有想象中順遂,我們吵了一架。我以為不過是如同往常那樣,他還會來哄我,我們會推心置腹,告訴彼此以後不要這樣傷害對方。
但那天沒有,我氣得渾身發顫,讓他滾出去。
外面雷雨大作,他摔上門,繞了好大一圈。再走回來,已經是六年之後。
我不禁覺得那天我問林渡舟關于小黃豆的事情時,他讓我出去,是我們畫了一個循環往複的圓圈。好在我比傻弟弟多吃幾年飯,臉皮厚得多,第二天就原路返回,沒讓我們錯失又一個六年。
雨點越來越大,我渾身濕透,額頭的發絲淌着水,從眼前滴落。
公路上水溶溶,紅綠燈的光影在水色裏暈開。
一輛車停在紅燈亮起的十字路口,我站在人行道邊,看見車窗裏的身影。
奇妙的相遇定律,在見到胡淵的這一天,我又見到了白深,副駕駛仍舊坐着那個金發碧眼的混血,兩人在暴雨裏談笑,聲音被急促的雨點淹沒。
頻繁的巧合,會讓人很難相信這只是巧合。
我穿過斑馬線,等在報刊亭下,風一吹,滴水的衣服裹着背脊,我冷得手都打顫。
電話接通,那邊也是嘈雜的雨聲。
“林渡舟,”我先開了口,“我騙你的,我還沒好,你不是說要帶我去輸水,還算話嗎?”
大雨如注,地上堆起了積水。車輛在滂沱中穿行,我裹在林渡舟帶來的大衣裏,靠着車窗,止不住地抖。這正好是林沉岩穿過的那一件黑色風衣,微不可查的煙味被放大,而林渡舟很有可能并不知情。
噴嚏打了一路,我能感覺林渡舟欲言又止了幾回,最後還是沒忍住責備,“本來就沒好透,下雨天不要再出門了。”
我沒那麽嬌氣,很想直截了當地告訴林渡舟,我才真是被相思病鬧的。
回到林渡舟的小區,我洗完澡,穿着他的衣服出來,乏力地坐在床沿,濕潤的發絲滴着水,林渡舟站在我身前,用毛巾仔細擦拭。
我傾身向前,手臂環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林渡舟輕嘆一聲,用薄被把我裹在裏頭。頭發正好吹幹的時候,家庭醫生來了。林渡舟站在床邊,巋然不動地舉着吊瓶。
我看着家庭醫生離去的身影,不禁感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
林渡舟沒好氣地調整好吊瓶,固定在了床頭燈的架子上,這才倒好了水,問我要不要吃點東西。
“好想吃火鍋。”我說。
林渡舟出去了一分鐘,在廚房裏叮呤咣啷一陣,很快返回來,坐在床邊看一本厚重的外文書。過了半小時,廚房裏飄來飯香。
“原來是粥啊,”我打破寧靜,見林渡舟瞥了我一眼,繼續和他搭話,“可我剛剛說我想吃火鍋。”
林渡舟起身察看吊瓶,很快又坐回去,好像完全沒聽見我的聲音。
我垂死掙紮,“我一般感冒了吃頓火鍋就會好,它幫助發汗。小時候我媽就……”
“葉清川,”林渡舟黑着臉,看起來不好招惹,我把後頭的話吞回去了,他冰冷的目光又落回書上,“好好躺着。”
我見他冥頑不靈,只好閉上眼,放棄了折騰。外面的雨聲鋪天蓋地,我一時昏沉,卻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在回到六年前那個暴雨傾瀉的夜晚時,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是夢境。
老舊的房子裏沒有開燈,23歲的林渡舟站在我面前,那麽高大的身影,在閃電點亮天地的一瞬,他的身形包裹其中。一瞬之後光亮散去,他也随之堕入黑暗。
我陷在沙發裏,看起來有些頹唐,我聽見那個年輕幾歲的自己質問林渡舟,“電視臺來找你,合同都遞到手上了,猶豫什麽呢?多好的機會啊林渡舟,你想什麽呢?”
林渡舟一言不發,空氣裏只剩我的聲音,“你告訴我原因,你是不想抛頭露面?還是有其他的想法?如果你只想做醫生,我覺得拒絕掉不必要的選項沒有任何問題。可你分明就是有興趣的,你也希望去談談心理學的知識,和大衆講解你們的研究成果,不是嗎?”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麽不願意呢?”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在昏暗中拉住他的手,“你告訴原因,如果有任何阻礙的因素,我們可以想辦法……”
“師哥,”林渡舟松開了我的手,聲音低沉,我卻覺得無比刺耳,他說,“我們就這樣吧。”
我愣怔片刻,沒太理解他的話,擠出一個難堪又勉強的笑容,“哦,不想談這個問題嗎?那行,明天再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可惜這兒雷雨天老停電,不過黑夜裏點蠟燭也挺漂亮的,”我轉身蹲在桌前,将蛋糕拿出來,點上了一支支纖細的蠟燭,火光跳動,我回頭叫他,心裏已經有了沉重的預感,像拼命護着易碎的琉璃,變得小心翼翼,“來許願。”
林渡舟沒有動作,在昏黃的燭光中,我看見他臉頰上滑落的光點。
“好了,對不起寶貝,今天是23歲的第一天,我不該數落你。”我起身拉他過來,林渡舟一動不動,只有燭光裏大滴掉落的淚。
“師哥,我是說,”他聲音沉靜,是沒有一絲波瀾的死寂的海,“我們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