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5天】林醫生

第28章 【35天】林醫生。

下過了一場又一場秋雨過後,如今是割面的風宣告着秋天的來臨。

又是湯匙攪拌輕碰杯壁的細碎而清脆的聲音,咖啡店裏回蕩着空靈的鋼琴曲,面前的人低着頭,兩側頭發擋住了一半面頰,神色隐匿在陰影之中。

我看向她,不由自主地又開始捏住自己的指尖,從食指到中指,再從小拇指回到無名指,一次次規律的往返在一只手裏反複完成。

“你好,徐冉冉,”我先開了口,“你曾經的分離性身份障礙,是林渡舟幫助治療的是嗎?”

徐冉冉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指尖上,呆呆地凝視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移開視線,“葉先生,關于那些事情,我在節目上都說得很清楚了,你如果想了解更多,可以把那期節目多看兩遍,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內容。”

我說得鎮定自若,先做出了勝券在握的架勢,“徐冉冉,你的身體裏曾經不止有徐陽陽,是嗎?”

說罷我一頓,遲疑地問出口,“我沒有介紹自己,你怎麽知道我姓葉?”

徐冉冉垂下眼,避開了我的目光,“葉先生,如果你這樣問的話,我就知道,你應該是見到他了。”

“他?”我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你身體裏的第三個人格和他見過面,是嗎?你認識林沉岩。”

意外的是,徐冉冉的态度與先前大不相同,似乎并不打算對我隐瞞什麽。她看向窗外,小巷的盡處灑下和暖的陽光,将角落照得亮堂堂。

徐冉冉輕聲道:“醫者不自醫,早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易詩就見過林沉岩了。”

易詩是徐冉冉體內的第三個人格,一個徐冉冉和徐陽陽都未曾察覺的人格。

他懂得許多機械知識,會說不夠标準的粵語,23歲,大學畢業不久,性格溫柔內斂。他發現三個人格共用一具身體之後,往往會把絕大多數的時間讓給另外兩個十幾歲的女孩。

當易詩出現的時候,其他人格并不知道他的活動,而他知道所有人格的行為。

在徐陽陽患上科塔爾綜合征,言行舉止脫離正常軌道時,易詩在某個放學的下午,晚霞漫天的時刻,發現了在樓梯間偷偷抽煙的林沉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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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易詩很快辨認出來,這并不是林渡舟平日的模樣,獨處的時光被打斷時微微惱怒的神情,缭繞的煙霧中模糊的眼神,都像是另一個人。而他很清楚的一點是,林渡舟平日裏,身上是沒有煙味的。

倒是林沉岩先開了口,嘴角一抹笑,将他看穿了似的,“你叫什麽名字?”

易詩正要搪塞過去,卻聽林沉岩把他的路堵死,“不是徐冉冉,也不是徐陽陽,你叫什麽名字?”

他沉默片刻,推測面前的人大概和自己處在相似的境遇之中,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答得痛快,“林沉岩,35歲。”

易詩于是也就坦誠相待,“易詩,23歲。”

林沉岩從衣兜裏摸出煙和打火機,朝易詩遞過去,“要麽?”

偏遠的樓梯間無人駐足,他掌中嶄新的煙盒反着日光,易詩老實回答,“她們不知道我的存在,抽煙會被發現的。”

那頭聽罷不以為意,“藏起來之前,從茶館街道過路,她會以為煙味是茶館外頭那些幾十年的老煙民染上的,這有什麽難。”

看着眼前這個高深莫測的身影,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語,易詩恍然覺得林沉岩好似已經對與其他人格擠在同一具身體裏這件事情太過習慣,甚至應對得得心應手。

林沉岩像一個黑暗的深淵,他指尖上燃燒的煙釋放出危險的信號,煙霧從他嘴裏吐出,迎面搖蕩來一個朦胧而美麗的煙圈,一個周而複始的圓。

當煙味撲到易詩的臉上,鑽入他的感官,深淵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引誘。

易詩伸出手,“給我一根吧。”

無論是煙霧還是深淵,都是沉淪的好去處,易詩和林沉岩見過了一面又一面。

“所以,”我捧着手裏的咖啡杯,在升騰的熱氣中模拟出了煙霧缭繞的快感,“易詩把徐陽陽不受控制的事情告訴了林沉岩,是嗎?”

面前的徐冉冉擡眸看向我,像一頭虎口逃生的小鹿,還有餘孽未定的後怕,“那個告訴徐陽陽,她并不是我,也不應該越界的人,從來都是林沉岩。”

我疑惑道:“他為什麽幫你?”

一個冷漠而疏離,反複警告我不要插手的人,實在不像什麽善茬,沒理由毫無根據地做出這樣違和的善舉。

“在知道易詩存在之前,我和徐陽陽一直以為和我們交流的是林渡舟,”徐冉冉神色恍惚,像是陷入了回憶,“關于易詩和林沉岩的事情,是在人格融合的過程中,我才知道的。”

在某個陽光溫煦的早晨,易詩再一次釋放出了求救的信號,林沉岩問:“你不想像徐陽陽一樣,代替徐冉冉生活嗎?”

易詩搖頭,“我不是徐冉冉,又談什麽代替?另外,徐冉冉也不會是我。我不會占據她的身份,她也不能抹殺掉我。”

林沉岩勾起嘴角,笑得輕蔑,“如果你要配合治療,徐陽陽消失的時候,也不會有你了。”

“我永遠不會像徐陽陽那樣出格,不能留下我嗎?”易詩擡眸看向他,“林醫生,你會有辦法的。”

徐冉冉繼續訴說,“就是那一天,春游的報名表發下來,徐陽陽在填表的時候,遇到了林沉岩,他第一次告訴徐陽陽,她不是我。”

易詩和林沉岩就這樣說定,沒有提到任何條件與籌碼。

“所以,易詩依舊存在你的體內?”我問。

“不是的。在我後來找林醫生治療的時候,他融合了所有的人格。”徐冉冉答道。

“林醫生……”我猛地擡眼,“在你二十幾歲的時候,在林渡舟那裏接受了治療。而當年上中學的林渡舟才十六歲,易詩為什麽把他叫林醫生?”

徐冉冉與我相對而視,似乎也第一次發現這個問題,“他叫的是林沉岩。”

“意思就是,易詩說自己是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講粵語,懂機械知識,這些都是他的身份,”我一點點推測,“林沉岩也是有身份的,他是一個醫生,對嗎?”

關于後來的事情,徐冉冉給了我一個确切的信息:治療她的人應當不是林沉岩,而是林渡舟,并且林渡舟最後的選擇是融合掉了易詩。而關于易詩這個人格,原本只有他們兩個人和彼此體內的人格知道。

“你和林渡舟認識很久了?”我問。

“小時候住在同一條街道,算不上認識,只是鄰裏街坊而已。”徐冉冉回答。

我問起林渡舟的家庭,徐冉冉不願意開口,說這是林渡舟的隐私。

“那些你知道,別人也知道的事情,不算是隐私,”手裏的咖啡冷了一些,外面刮起了風,吹得樹枝顫動,“難道你要我親口去問林沉岩嗎?他看起來會殺人。”

徐冉冉難得地笑了,抿着嘴角,眼睛彎成柳葉兒,“聽上去很可怕……我倒是從來沒有和他接觸過。”

易詩畢竟也是她體內的一部分,易詩看見過的人,說到底也是徐冉冉親自看見的。而在他們這裏,所有的人格都被分割,只有在最後的融合之後,似乎才擁有了其他人格的生命和記憶。

“我們兩家來往并不多,但他的父親很和藹,總是很悠閑的樣子,愛和小孩玩笑,我小時候他還邀請我去他家看電視,”徐冉冉回憶起來,似乎記得并不真切,“很久的事情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我們讀小學的時候,他父親就去世了,當時他們連葬禮都沒有辦,就離開了街道,直到上了中學,我和林渡舟又成了同學。”

依照先前白深的推測,蔣黃豆出現的時間很早,可能也是在林渡舟兒時,8歲上下的時間,作為他的同齡人出現。

是不是因為承受不了父親離世的打擊,所以才才分裂出了小黃豆人格?

到了晚上,河邊的木頭棧道就亮起了燈,河風吹拂到臉上,清清涼涼,沒有了柔和的溫度。

我坐在湖邊,借着昏暗夜色中暖黃的燈光,看見水上漂浮的魚鱗紋,一層疊着一層,堆起一大片褶皺。

沉溺進冰涼的水裏是什麽感受?現在的林渡舟還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抓緊時間做些什麽,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風應當吹得人頭腦清醒才對,但我又想到了看過的新聞,想到林渡舟陰慘的手臂,掌心被泡得發白的傷口,那張漠然而決絕的白布。

也許是秋天一到,人就偏愛傷感,哀嘆落葉飄零萬物蕭寂的時節,每一片落葉,都是一聲無可奈何而被迫接受的嘆息。

肩上忽地一沉,思緒驟然打斷,我回眸,看見光影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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