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5天】林沉岩自白
第62章 【5天】林沉岩自白。
我欺瞞了葉清川。
他靠近我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無比清楚我聽見他和我調笑眼睛像晶瑩剔透的琥珀盈盈蕩着水光……我欺瞞了葉清川。
這是10月10日,在第四次循環中,我與外界失去聯系的日子。我看着房間裏那扇破舊的門,上面的鮮血還是殷紅的,這麽多年了,怎麽就從來沒有幹涸過。
門前還站立着那個猙獰的男人,每一日都重複着我殺死了他的咒罵。
我等着外面的聲音慢慢消失,我聽見葉帆在說話。他和葉清川一樣有着琥珀一般的眼睛,他的窗外盛開着鮮明清新的綠桔梗。是我呼喚着他,是我渴望着他,是我創造了他。
我有罪。我殺死了那個人。
透亮的琥珀和瑩白的光能否照耀我的昏黑我在崎岖的山路裏獨身一人走了很長的路我看見天邊搖晃的月亮。此刻月光又透過窗簾的縫隙晃進我密閉的房間裏我憎恨這個潮濕又壓抑的地方。我不能出去。
有時候趁別人睡着了,我站在他們的門口偷偷張望過,小黃豆窗外的花園一片潔白,渡舟的窗外五彩變幻,有時候是像小黃豆一樣的白色,或者我一樣的粉紫色,後來我看見了一大片淺淡的綠桔梗。
我就知道他出現了,我的桔梗花誕生了。
葉帆的眼睛像琥珀一般透亮,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在花園裏踱步,我從二樓窗簾狹窄的縫隙裏,窺見了他的身影,和十年前的葉清川一模一樣。
粉紫色的花園盛放了一朵綠桔梗。我創造了他。
巨大的滿足和欣喜在那一瞬間像是要從身體裏炸開我覺得胸口悶悶的,這樣的悶并非痛苦和沉重并非日複一日積壓的山石而是昏暗的窗簾縫隙裏盛開的花。我的桔梗,午夜盛放的绮麗……你願意傾聽我的罪孽和恥辱嗎?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種相似的感覺,我搜腸刮肚,才能說這種悶悶的心情也許和二十年前有些相像。我欺瞞了葉清川。
渡舟九歲那年,那個人把他丢在山路裏的時候,就是我陪他走回家的。
我還是不願意稱呼那個人為渡舟的父親,他竟然也配得上這個身份嗎?那些惡習沒有一樣不沾,他把只有九歲的渡舟扔在深夜的山上,只為了能省下養育他的錢,好讓自己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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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也配被稱作父親嗎?我殺死了他,但我從不後悔。他把渡舟丢下的時候,不也沒期望他會活着嗎?我殺死了他。
我記得山上昏黑的叢林,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樹葉的摩擦或者孤魂的回響。月光清輝落在指尖我出現在一個小小的身體裏。我讓渡舟睡覺,因為我知道山路很長。渡舟,睡一覺吧,就像現在這樣。
太陽再度升起的時候,一束一束的光線從樹影裏透過來。山路變得平坦,蛙鳴漸漸淡去,那麽清寂的月光,也變成了太陽,不經意貼在我身上。
一切都暴露在日光底下,身上的淤青和紅痕、隐隐作痛的腦袋,還有心底可以被稱為陰霾和貪婪的東西。日光鑽進我的胸口,那樣悶悶的感受,就是帶着欣喜和渴望的。
我要回去,回到人和人若無其事的擦肩之中。
我要看見那個人如何在快活和痛不欲生之間周旋我要欣賞無助的求救欣賞求救明明近在咫尺卻得不到回應的絕望,以及渾濁的目光一點點淡暗下去,在時間每一秒的流逝中失控的快感。
葉清川去找白深的時候,我感到和他暗地的博弈。白深推測渡舟身體裏不應當只有小黃豆,也認為渡舟分離出一個比自己年紀更小的人格令人意外……他揭開了我的藏身之處,也差一點就要讓葉清川看到真相。
小黃豆也是我創造的。
我從一開始就并沒有打算讓渡舟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須先明白我為什麽出現。我需要一個其他的人,更單純,更可愛,讓他毫無戒心,讓他不會察覺我站在背後,讓他能夠光明正大地感受到陪伴。
在一個尋常的深夜,林梁酩酊大醉地回到家。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聽到了渡舟母親的驚叫聲,然後卧室又傳來迷糊的咒罵。我跑出房間,看見家門口有一灘暗沉的血跡,旁邊躺着渡舟常常去喂食的那只黃狗。
我看見身旁的人壓抑的顫抖,她飛快地撲向我,攬着我的肩膀,沁涼的手掌覆蓋着我的眼睛。
她說:“小舟,快回屋去。”
明明她是一個單薄柔弱的女人,本該細膩的皮膚卻長着粗粝的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叫丁梅,如此簡約的字眼。而在此之前,我以為我不會在意別人的名字,因為我存在的所有意義都在于恨。
在她捂着我的眼睛帶我回房間的時刻,我竟然也覺得那是我的母親。
那一天我掙脫了她的手,執意走到門後,清理了那只黃狗的屍體。可惜血跡怎麽也擦不幹淨,丁梅感到很抱歉,用小心而無措的神情看着我,而狗分明不是她殺死的。
我覺得那些血跡留着沒有什麽不好,我每次踏進家門,都會記得我存在的意義。
代替那只黃狗的小黃豆出現之後,我和渡舟保有了未曾約定的默契,我們像對待一個在愛裏成長的孩子那樣,讓他去玩,讓他看兒童繪本,讓他在草叢裏肆無忌憚地瘋跑,如果摔了跤、割破了膝蓋,我會出現承受一切傷痛。
後來鄰裏街坊說起渡舟的時候,都誇他從小就愛看書,可以在鎮上的小圖書館裏待上一整天。其實渡舟不愛看書,那些書都是我看的。
鎮圖書館的看守人是一個退休教師,她和我認識之後,會在中午将她的飯分給我一半。
我問她這個世界上有沒有與世隔絕的天涯海角,一個一旦逃離進去,就不會有人會找得到的地方。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渡舟的母親帶他逃過了,最後的結果是被找到、被毆打,在居高臨下的诘問中,尊嚴也随着自由一起坍塌。
退休教師說,與其逃避,不如面對,成年人都要面對這樣的困境。她還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我已經明白了。
兩個小朋友做不得數,我就是那個成年人,我會面對,我會負責,我會貪婪且饕足意滿地欣賞那個人的消失,我會給他的墳墓插上盛放的花。
我來到渡舟身體裏的第五年,在閱讀了大量書籍之後,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不僅是他身體中的一個人格,而且是ISH角色——Inner self helper,在心理學上被叫做“內部自我救助者”。我能夠認識其他人格,我也有着幫助他們的使命。
林梁猝死的那個下午,我在陳舊的小賣部買了一堆度數最高的酒,因為我知道那天他吃了抗生素。
他坐在陽臺的躺椅上,張着手猙獰地要向我撲過來,眼白布滿血絲,掙紮着讓我去叫廚房裏的丁梅,讓我撥打急救電話。
我站在原地看見他身後的天空飛揚的雪花漸漸停下這是幾年來第一回下這麽大的雪日光灑在雪上,給世界鍍上一層玫瑰金般的迷人色彩。
我應該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原始的狂喜充斥在身體裏面每一寸血肉都在翻騰叫嚣。他從椅子上滾到地上我知道自己在笑但手也在顫抖我的額角流下汗來。
也許是畏懼,或者不甘,或者意猶未盡……林梁死了,但在那一刻,我也看見了攥住我命運的枯藤一般的手。
天花板和地磚在眼前晃動旋轉的時候,小黃豆闖了過來,他手裏拿着積木,爬上二樓的階梯,看見了我房間裏那個猙獰的身影。
我要厲聲讓他滾開,因為我始終沒有像學會丁梅那樣,輕輕捂住別人的眼睛。
但我還沒說出口的時候,小黃豆只是轉過身,跳下了階梯,話語很自然,“哥哥,我想吃冰激淩。”
渡舟答道:“走吧,我帶你去。”
他走進廚房,牽着丁梅徑直往外走。丁梅還穿着圍裙,卻沒有停下腳步,問他去哪裏。
渡舟說他要吃冰激淩,就像外面,陽光灑落在晶瑩的雪上。
三年前,丁梅彌留之際,躺在病床上看着我。她不是我的母親,但我希望她能留下來。
十幾年過去,她已經長出零星白發。渡舟先前每一兩個月會回到縣城,丁梅讓他幫忙染頭發。要把花白的發絲染成烏黑,她說這樣看上去能陪渡舟更久一些。
我看着病床上她虛弱的模樣,用目光為她細數白發,染發膏該買新的一瓶。
丁梅從潔白而死板的被子裏伸出手那雙長着繭的、瘦弱如枯藤的手她攥住了我,聲音輕得只在我們之間回還。
“謝謝你,”丁梅含着淚的雙眼凝視着我,我感覺到了指尖覆蓋在眼睛上的溫柔,“不管你是誰……謝謝你。”
我第一回體會到渾身變麻像過電一般的感覺,我聽見她的話,“那天上午,我悄悄增大了抗生素的劑量。林梁睡着的時候,我把鬧鐘調快了四個小時。下午一點,我就開始準備晚飯,我知道他一定會喝酒……我聽到了陽臺上酒瓶打碎的聲音,還有他滾在地上的震動……我都知道。”
小縣城的冬天沒有冰激淩賣,那天下午,丁梅帶着渡舟在街道裏走了很多遍,一直到太陽西斜,地上薄薄的積雪化開。
她的聲音在寂靜得無比接近死亡的病房裏響起,我看見晶瑩的淚順着她臉上的皺紋滑下,她說:“是我殺死了他,是媽媽犯下的罪。我該用命來償還,我死後活該被千刀萬剮……但人活着的時候,不要折磨自己。麻煩你教教小舟。”
她不是我的母親,我也不是她的孩子。原來這件事,或許她比我更早知道。
而我怎麽又完全不是她的孩子呢,我是渡舟的一部分,她死死攥着我的手像一句沉重的囑咐,一直到咽氣也沒松開,在那一刻,我也想叫她媽媽。
丁梅的墓碑在縣城最好的墓園裏,那裏祥和、寧靜。我在碑前放下了潔白的花,舅舅說正值清明,一起去祭拜我的父親吧。
好啊。
反正那座渡舟曾經被遺棄的山,正是我第一次與世界相會時看到的景象。山間雜草叢生的小土坡裏,骨灰盒中放着一捧幹癟的泥土。
渡舟十六歲那年,遇見了落水的成順平。渡舟曾經被林梁推在水缸裏險些喪命,他怕水。我跳進河裏把人撈起來,那天渡舟回到房間,第一次看見鏡子裏的我。
既然他已經發現,我也就不需要繼續隐藏。我看向牆壁上挂着的琴盒,那是成順平為了感謝他送的。我得給他一劑定心針,告訴他我一直都在,所以和他許下了琴音的約定。
我會和他在琴音裏相見,直到渡舟十九歲那年,在學校裏5號樓的天臺,我看見了另一個身影的來臨。
他穿着白色的衛衣、簡單的直筒褲,發絲被風吹得輕輕飄動,他有一雙琥珀一般的眼睛。走向我,靠近我。黑夜中盛放了迷人的桔梗花琥珀透亮的光照射着我不堪入目的陰霾……你會寬恕我的罪過嗎?
作者有話說:
請大家放心,林沉岩就是那個為我們揭開疑惑的好心人。另外實在對不住大家,他還要再瘋一章(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