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我在廚房忙活了很久。

說是廚房,其實只是雜貨店的一個小角落,架着一個小爐子,做些簡單的烹饪。

早上老莫斯送來一條魚和幾個長得奇奇怪怪的果子,我打算做一頓豐盛的冬夜晚餐,帝國不同種族的飲食喜好雖大不一樣,但官方配給很統一,一杯營養劑就可以解決一天的能量需求,簡單方便,價格低廉。但老實說,吃多了,誰都覺得膩。

也因為營養劑的普及,“食物”的概念早已消失,普通人想要獲得多種花樣的食材,只能花費大價錢,單單這條魚就花費了我100比索,相當于三個月的營養劑價錢。

賽賽最愛吃魚。

賽賽今年六歲,他已經長得和我一般高,力氣很大,沒有他的幫忙,我一個人撐不起雜貨店。

我帶着賽賽生活在M城,首府星穹城的生活成本太貴,也容不下太多的居民,星穹城周邊有一片游離星體,這些星體逐漸變成了附屬的星帶城市,M城就是其中之一,距星穹城不遠,生活也方便。

今天外頭有超級雷暴,賽賽不讓我出門,自己抱着一籃恰恰餅去酒吧兜售——恰恰餅是我用面包糠混着樹糖漿烤的,吃起來有“恰恰”的脆聲,蟲族人很愛吃這一口。

時下是M城的冬季,天極冷,白日短,黑夜極長。城裏的居民消遣有限,大都喜歡去酒吧喝酒聊天,露露是隔壁酒吧的老板娘,豔名美揚又很受歡迎,她那兒什麽客人都有,蟲族人也不少。

鍋裏的魚炖了許久,屋裏彌漫着香氣——我用家裏僅存的一小塊黃油把魚煎熟,用藍波酒和水一起焖煮,最後又加了半袋面包糠,滿滿當當一大鍋,夠塞塞吃個飽。

“霓娜,我回來了。”

賽賽推門進來,獸人天生鼻腔扁平,說話含糊不清,他音調也有點兒嘟囔,“恰恰餅都賣完了,還有多諾。”

他是和多諾一起回來的。

多諾是星穹城城際飛船公司的員工,每周都會來M城——他剛從露露酒吧出來,搖搖晃晃地跟在賽賽身後:“霓娜,你做的食物太香了,太香了,我從沒聞過這麽香的食物……”

賽賽不喜歡他,只顧圍着我,翹首以待:“霓娜,吃魚,吃魚。”

多諾垂涎萬分,他眼睛很大,幾乎占滿了一半的臉龐,碩大的眼睛像照明燈一樣,上下左右,滴溜溜圍着我的腦袋轉:“霓娜,分我一個盤子好不好?”

“霓娜,霓娜,霓娜……”賽賽不滿地捶桌子,“賽賽的魚,霓娜做給賽賽的魚。”

“是,賽賽的魚。”我安撫賽賽,朝着多諾豎起一根手指:“40比索,換一個盤子。”

“噢,你太仁慈了。”多諾俯下身子,想親吻我的手指,“我以帝國至高的尊耀之名,感謝霓娜小姐的慷慨。”

“霓娜!”賽賽顯然有些不高興,粗魯地捏着我的手,躲過多諾湊上來的嘴,“吃魚。”

賽賽雖然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但力氣卻比我兩倍還大,而且不知道收斂,他握我的那下讓我疼得幾乎連眼淚都要飚出來。

脖子上的智能環尖銳地“滴”了一聲,突然有銀色光線迸出,水波一樣透明的沖擊力迅速蕩顫着把賽賽彈開。

賽賽往後趔趄了幾步,知道到弄疼我了,瞬間緊張起來:“霓娜,疼……我弄疼你了,霓娜……”

我忍着痛,伸手把智能環的按鈕摁回安全狀态,再摸摸賽賽:“不疼不疼,霓娜不疼。”

多諾瞥了我一眼,搖搖頭。

我知道他眼裏的意思——自然人,真脆弱啊。

星際帝國的人種以純種人為主,當然也有蟲族人、獸人和源于附近星域的異星族人,當然還有極少數像我這樣,嗯,已經被淘汰的自然人。

我屬于物種自我繁衍所生人類,個體基因源于500萬光年外的銀河系邊緣的太陽星系中,我的父母稱他們的母星為藍星,即使那顆小行星早已毀滅,冷卻成灰,最後連渣渣都不剩。

自然人由母體孕育,沒有被改造過的基因和軀體,完全沒有辦法跟帝國那群從培養皿裏出生裏純種人相比,在我還在學說話的時候,純種人的大腦已經灌滿了沉甸甸的知識儲量,我連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隕石都撿不起,他們卻能掄起光劍在站場上搏鬥。

星際帝國對不願意改造的自然人并不算苛刻,自然人在帝國根本掀不起什麽風浪,然而對望早已成為宇宙塵埃的銀河系,帝國成了失去家園的自然人的庇護所,随着源源不斷的自然人加入基因改造行列,純粹的自然人的數量好像跟珍稀動物一樣稀少。

我父母的先祖都屬于自然人派,即使母星滅亡,也要留存純粹的人類基因,浩淼宇宙如此無垠,只要人類還在,故土就永遠留存。

然而談之容易,做起來多麽困難,帝國對自然人的處境袖手旁觀,自然人又不願意被圈養,幾要淘汰的基因完全無法勝任絕大部分工作。

按照星際時算,純種人壽命200年,獸人壽命50年,自然人壽命大概70年,蟲族異族壽命各有不一,最長能活到三四百年,而沖破基因壁壘的星球混種人,壽命最長不過30年。

很遺憾,我那個四十歲跟十五歲獸人同居的媽,給我生了個混種獸人弟弟——後來他倆跑去礦區生活,把賽賽扔給了我。

我爸在我小時候就跟我媽分手,跟一個外星女人一起開着艘破飛行船到處亂跑,這麽多年我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偶爾有消息冷不丁地蹦出來。

只要基因得到了繼承,他們就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各自找起了星際第二春。

時間越來越長,自然人越來越少,他們心裏也明白,說什麽未來一切随我意願,自然人也好,外族人也好,甚至純種人也挺好的這種話。

多諾常常來我的雜貨店——買點東西,或者單純來坐一會,甚至瞧瞧我在搗鼓點什麽新花樣,賴着不走品嘗點新食物。

“霓娜小姐,如果你不是自然人,我會很想娶你。”

“霓娜小姐,你要想走進基因編輯所,我很願意替你付這筆費用。”

“真可惜……”

多諾人不壞,只是對自己未來妻子有要求,有時候我去星穹城會搭乘他的那艘交通飛船,他會把我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但賽賽的确很不喜歡他。

也還好有賽賽在我身邊,我在M城的生活還算平靜舒适。

我分給賽賽和多諾兩個盤子,把他倆隔得遠遠地坐開,自己坐在他倆中間的桌子旁,讓賽賽好好吃飯。

盤子裏的魚肉羹盛得冒尖,賽賽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食物吸引,埋頭狼吞虎咽,多諾一口口品嘗着盤子裏東西,時不時騰出功夫用甜膩的話語贊美我的廚藝,我随口應付他兩句。

多諾用他的大眼睛打量着我,跟我聊天:“霓娜小姐,你的智能環很貴吧?看起來像是高級品。”

智能環——

很常見的物品,可以佩戴在人的體表或者直接嵌入表皮層,它的功能類似一件透明的衣服,包裹住人體,保護人體的安全,例如智能控溫,隔絕射線輻射,星際語言交換,環境危險預警。

也許純種人不需要這種東西,但對有些星族而言,多多少少有用得着的地方。

對自然人而言,這個東西是我們能自由生活的必需品之一。

我的智能環佩戴在脖子上,隐形狀态,只有側頸的動脈處會浮起一個小小的按鈕,銀色芯片包裹着一塊小小的發光體,這是智能環的能源芯組。

智能環的确比市面上的更高級,甚至有醫療呼叫和防禦功能,就剛才賽賽那一下,要是我不及時關掉危險預警,賽賽可能會受傷。

“以前生過一場病,這是我爸爸媽媽送給我的複活節禮物。”

那時候我在星穹城的醫療所躺了好久好久,聽說我爸是開着最新款的私人飛艦趕來見我的,最後等我出院痊愈,他淚汪汪地背着巨額債務搭乘順風飛船走的。

我把多諾的盤子收走,再送他出門。

回到店裏,把剩餘的魚肉羹撥到賽賽盤子裏,賽賽還是不高興:“賽賽的魚,不能給多諾,多諾讨厭……”

“好好好,下次再給賽賽買魚,只給賽賽吃。”

“多諾讨厭,霓娜好,霓娜最好,霓娜的頭發像栗子蛋糕,棉花糖,軟軟的,香香的。”賽賽嘟囔,“媽媽說,誰都不能欺負霓娜,賽賽保護霓娜。賽賽想吃栗子蛋糕。”

我噗嗤笑出聲,摸了摸賽賽的腦瓜子。

老媽教他的。

小時候老爸會教我唱歌,他唱小小的霓娜很漂亮,可愛像洋娃娃,霓娜有長長卷卷的栗色頭發,像栗子奶油蛋糕,飛走的棉花糖,臉蛋像水蜜桃,咬一口就破,甜甜的。

可沒有人吃過栗子奶油蛋糕,也沒吃過棉花糖和水蜜桃。

媽媽照着圖像複原,用有限的材料模仿,假想那就是真正的栗子奶油蛋糕、棉花糖和水蜜桃。

賽賽吃完魚,抱着對栗子蛋糕的渴望回到床上睡覺,我打烊雜貨店,收拾廚房,清點賽賽賣恰恰餅的收入。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的超級雷暴已經減弱,我擦擦窗子,看見對面露露酒吧的霓虹燈牌還亮着,想着一整日都沒有出門,穿上鬥篷,打算過去一趟。

*

露露是索拉星人,索拉星雌多雄少,女性以美貌著稱,在整個星際帝國很受歡迎,露露也有好多裙下之臣,她的酒吧夜夜火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我那間小得可憐的雜貨店,也是仗着露露酒吧的人流,賣點必需品維持生活。

早上老莫斯送來的幾個果子,我挖出果肉榨汁,發現果汁兌在藍波酒裏會變色,口味也變得有點酸酸甜甜,露露酒吧主要就是藍波酒,我想讓她嘗嘗。

露露今天穿得漂亮火辣,她搖曳多姿地朝我走過來,身上伴着一股奇異的甜香,我知道這是索拉星女人在求偶期釋放魅力的體息,暈乎乎地問她:“露露,你今晚跟人約會嗎?”

她目光望着外頭,漫不經心地說:“誰知道呢。”

我把果汁遞給她,調了幾杯藍波酒,随着果汁的沉澱,杯子裏的藍波酒呈現一種黃綠轉橙色的漸變,口感也變得微妙起來,露露嘗了幾口,總算把她那游離在外的思緒拽了回來,眼睛發亮,甩了甩秀發:“不錯,最近大家都喝膩了藍波酒,問我有沒有新花樣,可以試試,到時候賣個高價。”

我把果子的出處和老莫斯的貨源告訴她,坐了片刻,跟露露說晚安。

她今天的确有點心事,時不時望着窗戶外,細眉越皺越緊,連我走也只是點點頭,心不在焉的。

我攏攏鬥篷,走出了酒吧。

這時候路上已經空無一人,雷暴又強烈了起來,遠處的天幕有光斑拉扯,扭曲着被撕裂,下一瞬狂風卷動,電粒飛閃,酒吧門口有小型的銀色懸浮艦逆風降落——不是那種常見的民用艦,銀翼上獨有的标志,屬于帝國星盟軍隊的随行艦。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軍隊的旬假日,休假的軍将們習慣回到首府的酒吧喝一杯藍波酒。

怪不得露露今天那樣。

懸浮艦裏走出兩個青年,身材高大挺拔,同樣的黑色着裝,肩領的銀星熠熠生輝,我沒細看,裹緊鬥篷匆匆跑了幾步,想趕緊回到雜貨店。

擦肩的那一瞬——

“站住。”

喊住我的男人有如霰雪般冷冽的嗓音。

我頓住腳步,緊張地捏了捏衣角。

“圖加少将,您終于來了。”

身後響起露露驚喜交加的聲音,她腳步焦急,不顧雷暴,像鳥兒一樣飛出屋檐。

英俊和煦的黑發青年見到美人,帥氣地打開懷抱,笑意懶洋洋的:“露露小姐,我整日心神不寧地思念你,以至于違令駕駛軍艦也要來這見你一面。”

露露開心地撲進了黑發青年的懷抱:“圖加少将。”

“請叫我維塔斯。”

黑發青年生一雙桃花眼,溫柔地和美人相擁,互相親吻臉頰。

在此之外——黑發青年身邊的男人神色冷漠,全然無視好友的滿面春風。

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着我。

我慢吞吞擡頭,輕聲開口:“您好……海因曼少将。”

那時候,他的臉一如以往的冷淡,輪廓清傲的臉龐在扭曲的雷暴射線下透明如玉,白金色的短發整齊優雅,冷峻流暢的颌線和一絲不茍的衣領有種絕對的傲慢感,而他灰綠色的眼睛像冷森林的湖泊,毫無情緒地看着我,冷厲尖銳得讓人心驚肉跳。

珀伽索爾·海因曼。

也許是雷暴的影響,我面對着他,甚至有想發抖的感覺。

我始終記得初見他那日的情景,但卻已經忘記上一次見面是何時,也許是數月前我帶着賽賽在返回M城的飛船上接受緊急治安檢查時似乎瞥見他的身影,還是更早之前在星穹城的戰功慶典上隔着人群和他短暫地見過一面。

總之,這不是一個能和我有一丁點交集的人。

我冰冷的手指揪着鬥篷,緊張不安地看着他,小聲嗫嚅道:“請您吩咐……”

他的目光和聲音穿透晦暗的雷暴,冰冰冷冷:“根據星帶城市聯合安全法案細則,任何注冊在星帶之城的合法公民,若其精神能力在D級及以下,應該禁止在能量達到F級的超級天氣外出,以免成為能量爆炸載體危害治安。”

我心頭一驚:“抱歉……距離很近……我有佩戴安全智能環,鬥篷也能防止高粒子射線。”

“你沒有使用标準防禦服。”他語氣苛責,腳步定定地朝我走來。并不理會露露的幫我的解圍和圖加少将的笑問,直直地站在我面前,颀長身形幾乎要将我籠罩,字字清銳,“現在,立刻回到你的住所。”

相距很近的距離,身周四處跳躍的雷暴射線突然消失,擾亂耳膜的粒子瞬間退卻許遠,我覺得身體似乎好受了,但瞬間又意識到他的身形比我高大許多,我似乎弱小得只能平視他肩膀的銀星徽章,另一種幾乎不能承受的壓迫感,以及某種難以言說的羞愧又浮現出來。

我腳步後退,把頭垂得低低的:“是。”

不等我轉身往回走,他擋在我面前,先我一步邁動腳步,面色冷峻朝着雜貨店走去。

也許純種人的傲慢和冷漠都如出一轍,但也不妨礙他們居高臨下的伸以援手,或者說對弱者天生的憐憫顯露某種紳士态度,我只顧埋着頭,讪讪地跟在他身後。

距離其實很短,似乎又很漫長,我跟緊他,心裏默念着自己的腳步。

八十五,八十六……

“我在奧特姆星系遇見亞當先生的飛艦。”他背對着我,突然出聲,聲音依舊沒有溫度,“他當時駕駛私人飛艦在奧特姆星系持續跳躍,艦尾拖着能源塊。”

“爸爸?”

我老爸是個愛冒險的家夥,想找他很難——自然人的信仰理念就是絕不承認自己在這個太空毫無意義,也許我們無法勝任絕大部分工作,但總能找到自己的路,老爸最喜歡吹噓他那精明的中國和猶太人混血血統,發誓總會找到自己的事業,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太空失蹤,當星際掮客或者尋找一些有價值的無主物售賣,這是塊職業灰色地帶,只要不妨礙星際各個政治體,也沒有人會拿他怎麽樣。

“爸爸上個月和我接通了聲波通訊。”想到這件事,我不由得開心起來,腳步雀躍,“他說過段時間要回來看我,并且邀請了我母親和繼父,希望大家——”

他的腳步微不可察的放慢,我差點一股腦撞在他後背,又緊急剎住,想他應該沒有興趣聽我說這些,生生把後半截話咽回了肚子裏。

我的家庭關系相當的和睦——除了父母他倆每次見面都能吵起來,我爸爸可以拍拍我繼父的肩膀一起去酒吧喝酒,我媽也總對着我爸的女朋友和顏悅色。

後半段路程,我咬着舌尖悶悶走完,最後在他居高臨下的監視下,推開了雜貨店的門。

我在室內把鬥篷解下,因為雷暴的原因,滿腦袋的頭發微微飄起來,我的頭發很多,發質細軟,又是天然彎彎的卷發,不打理或者受影響的時候,會變成軟嘭嘭的一團。

應該很醜。

他說過我像朵發育不良的蘑菇,不是養在培養皿漂亮嬌貴的液能蘑菇,是那種生長在某個髒兮兮的星球,吸收垃圾礦料的醜陋蘑菇。

我快快伸手抓了抓,把頭發攏在手裏,瞥見他冷冽目光一晃而過,而後冷淡垂下。

“謝謝您。”我咬着唇,局促道,“您是否需要一杯熱茶?或者……”

雜貨店很寒酸,沒有什麽能拿的出手的東西,甚至坐的地方也很狹窄,我其實并不想在這兒招待他,“還是您……”

“不必了。”他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

“謝謝您,海因曼少将。”我站在他身後,輕輕呼出一口氣,再次感謝他。

他……他也許短暫地頓住了腳步,似乎微微撇過了頭,但那好像又是雷暴對我眼睛視線的擾亂,再定睛一看,他挺拔的背影已經融入了外頭的雷暴中。

雜貨店那一扇小小厚厚又模糊的窗總是隔絕着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窗邊喝了一杯熱茶,伸手擦了擦玻璃,看見對面的露露酒吧的霓虹燈依舊在雷暴中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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