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露露和維塔斯像團火一點就燃,酒吧的人們對他倆的熱情表示哄堂大笑,理所當然地,他們亟需一點單獨空間,而我替露露招待酒吧的看客們。
酒吧地方不大,但今晚氣氛絕佳,無論是酒水還是恰恰餅或者其他都半價供應,以此慶祝戰争的勝利和帝國的榮耀。
大家興致高昂,七嘴八舌地聊起各種話題,有說露露酒吧的藍波酒是全星際最好喝的,不知道是用什麽秘方調配,有說星穹城的绶帶慶典會在什麽時候舉行,更多人議論戰争,自由兵團的戰敗是不是意味着帝國會再度出征瓦解葛世曼星雲的所有勢力,還是就此達成和平不平等協議雲雲。
那些英姿勃勃的艦隊軍官此刻也松懈了軍隊的冷肅,坐在角落,姿勢随意地閑聊喝酒。不過即便是最的黯淡光線,那人一絲不茍的優雅和白金色的頭發冷峻如昔,卻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我當然不管這些。賽賽守在吧臺幹活,我忙得腳不沾地,連帶着艾文也跟着我團團轉。
艾文在我身畔,低聲問我:“霓娜。那位冷冰冰的上将……你知道他是誰嗎?”
“海因曼上将。”我沒擡頭,“他是圖加中将的好友,來過酒吧幾次。”
艾文聳聳肩膀:“他的目光……看起來不太喜歡這裏。”
“如果沒有圖加中将的話,他不會出現。”我不以為意,“即便出現,他也不會在這種地方逗留太久。”
也許是那時候太忙——我向來不随便給人下定論,也沒有意識到我的語氣是如此的篤定。我端着最好的藍波酒朝着那群自然人走過去,很希望他們能度過一個愉快輕松的夜晚。
我靜悄悄地給每個人倒酒,轉到海因曼身邊,他明明坐在人群之中,最英俊,最耀眼,甚至也淡聲參與同伴們的閑聊,但高傲凜冽的氣質又似乎游離、甚至是淩駕于群體之上。
即便在這樣熱鬧開懷的夜晚,他依舊無動于衷。
他并未看我,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俯身為他倒酒,再輕輕地把酒杯推到他手邊,腳步後撤,再悄無聲息地退走。
只是轉身的那一刻,他伸手握住了酒杯。
透明的玻璃杯和淡藍色的藍波酒被頭頂炫亂的燈光折射出波光粼粼的色彩投射在他雪白的手套上,不知道為什麽,那色彩讓人覺得溫柔。
似乎有低而冷的一聲道謝。
我動動嘴唇,本來想說點什麽,嗯,比如說戰争的勝利,或者很高興他們的平安歸來或者感激艦隊守護我們平靜而幸福的生活。
“霓娜,霓娜。”艾文在後面喊我。
我什麽都沒說,只是輕聲開口:“祝您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而後快快返回到人群中,朝着艾文走去。
這真是一個忙忙亂亂的夜晚,堪比熱火朝天,大家喝光了所有的酒,最後不得不把酒窖剩餘的酒都扛出來,放了電波音樂和虛拟舞曲,很多人端着酒杯在屋子裏扭動起來,甚至借着酒勁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比試。
我忙得久了,手腕覺得有些酸痛,稍稍扭着活動了下,卻被艾文抓住。
“累了嗎?你回去休息。”他把我的手握在掌心,溫熱的手指用适中的力道揉捏着我的手腕,“這裏交給我做就行。”
“沒事的,我經常在酒吧幫忙。”我朝他微笑,“抱歉,本來是來請你喝酒的,結果讓你忙了這麽久,還錯過了回去的飛船。”
“沒關系……”
“嘿!嘿!!”粗嘎的大嗓門突然插入,“瞧瞧我看見了什麽?”
“霓娜小姐。”一位熟客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所以這就是你不喜歡我們蟲族勇士們的原因?原來你喜歡這種弱不禁風,只能替你揉手腕的雄性小豆丁?”
他的嗓門可太大了,把半個酒吧的目光都吸引過來,被這麽多人瞧着,我臉上有點發熱,故作鎮靜:“這是我的朋友。”
“嘿!”他巨大的鐮臂揮舞,酒氣沖天地攬住艾文,“聽見沒,她說是朋友!!!小豆丁,你被霓娜小姐支使得團團轉,連個伴侶都不是,還是朋友哈哈哈哈……”
“您可能不太了解。”艾文很有風度地笑,“這是我們自然人的表達方式。”
“怪不得你們自然人都快滅絕了,身為一個雄性,一點男人氣概都沒有,我們蟲族稍微動動手指頭,就能把你們轟成炮灰。”這位喝醉的蟲族哥們嗓音洪亮,“連追求雌性都這麽磨磨唧唧。有這功夫,我們的雌蟲早就産出一群幼蟲,你還在握着她的手腕吹氣,什麽時候才能把她搞上床,讓她生一窩幼崽。”
“你喝醉了。”
我窘迫得要命,拉着艾文要走。
“噓,噓,霓娜小姐。你可是我見過最挑剔的雌性,整個M城都找不出你喜歡的男人,好不容易來了位小豆丁,還要眉來眼去這麽久。”
鋒利的鐮臂高高舉起,攔住我們的去路,醉醺醺的嗓音吸引大家的注意,“要我說,今天是露露的好日子,你倆也別那麽扭扭捏捏,當衆接個吻,我就讓你們過去。”
話音剛落,旁邊的人嘩然起哄,鼓掌的鼓掌,吹口哨的吹口哨,就等着看這個熱鬧。
接吻,這算是件司空見慣的小事,很多種族都是完全開放的伴侶關系,就在現在,酒吧角落處也有不少人公然地纏綿。
艾文眨眨眼,在歡呼鼓掌的人前看着我:“我尊重女士的意見。”
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我們的關系走到這一步,也再自然不過。
當下其實并未有難堪或者反感的情緒,我很明白,其實遲早也會到這一步,我并沒有反對的意思——只是在衆人的注視下有些微的窘迫和不适。
我的沉默和羞澀似乎是一種心知肚明的允許,艾文牽着我的手,他的手往上游離,撫着我的胳膊,最後攏住了我的肩膀,更靠近了一點兒,他的手指落在我栗色卷曲的頭發上,好像撫摸,也好像要擡起我的腦袋。
我站着沒動,心想,我在接受一個很好的男人的吻。
他會擁抱我,吻我,走進我。
艾文的呼吸湊近,臉龐放大在我眼前,我有點緊張,卻又翹了起唇角,緩慢地眨了下眼睫毛,眨眼那一瞬似乎很漫長,眼前似乎有什麽在定格——在擁擠人群的背景中,漂亮清冽的面孔像雪一樣冷凝,灰綠色的眼睛,從很高的位置,很淡漠地望着燈光下的我,深不可測,靜如沉冰。
他只是那麽平靜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淡藍色的酒液和碎渣突然失控淋在雪白的手套上,就好像在那一瞬,酒杯突然有無聲的“砰”的巨響——我的确聽到了那聲巨大又破碎的聲響,這聲響從我內心而來,挾着巨大的爆破音。
他好像捏碎了我的心。
我僵硬又恍惚,再眨眼,那個人影已經毫無痕跡地消失在我視線內,可我的心依舊砰砰作響,頸上的智能環似乎感應到我劇烈的心跳,發出“嘶”的低波警示音。
我眼前一黑,雙眼緊閉,已然暈倒在艾文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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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極少主動想起以前的事情,偶爾會夢見,從來不跟人說起。
老爸老媽向來秉承着一句“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遠古哲言,并未對我的成長有太多的期許和約束,如果忽略“優秀”這個詞,其實我的少女時代還算自由自在和無憂無慮。
我有一段時間,嗯……就是我被墨爾涅捏傷肩膀的那陣子,過了一段挺充實的日子。
受傷的事情需要守口如瓶,我不能去醫療中心,媽媽不喜歡看見我受傷,她平時是位溫和唠叨的女性,但對傷害甚至敏感到了有點神經質的地步,沒辦法,星際環境是如此混雜,自然人就是很脆弱,防範很重要,健康和安全是第一重要位。
我瞞得很好,珀伽索爾當然也不會把我受傷的事情說出去,每隔幾天,我會偷偷地請他幫我處理一下傷口。
他大部分時間會在書房,那間書房大得可怕,什麽東西都有,我來的次數多了,輕車熟路就能拐進來,彎彎繞繞總能找到他。
那時候隐形智能環還沒有被普及,或者說太昂貴不被普遍使用,我習慣穿一件皮膚衣在最裏面,敷藥的時候,我會解開皮膚衣,把肩膀露出來。
書房的光源被關閉,只有一束很窄的光線照着我的肩膀,我坐在暗暗的懸浮樓梯上,扭頭看着,這束光線把我的睫毛嘴巴側臉都照出絨絨的影子,我的肩膀細瘦單薄,浮着乳白色瓷片一樣的光。
珀伽索爾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眼睛只看着那束光,而後冷靜地在青紫的肩胛處塗上藥膏。
他的手很涼,骨骼漂亮得像藝術品,我不确定純種人的體溫和血液,有的時候會盯着他的手指看,他問我看什麽,我說,你的手什麽時候才會暖起來?好冷,我的肩膀都有點都凍麻了。
那是藥膏的抑制——他蹙起眉尖,似乎有點不悅,不知道是不悅我的無知還是因為我的顫抖使得他的手指滑蹭到我的皮膚。總之,跟他相比,我是個熱騰火燙的活動體,剛出爐的小面包。
但我沒有說錯,為了降低體內消耗,純種人的體溫的确很低,像冰塊一樣,他們為數不多的升溫時刻絕大都在情緒激動時,比如打鬥、恐懼、死亡、或者……□□。
當然,這些都是我學習到的新知識,為了不讓媽媽發現我的受傷,那段時間我經常躲窩在他的書房學習(美其名曰學習),他默許我自由出入,我可以随意閱讀那些浩瀚如海的知識,書房裏有很多古籍和無數虛拟學庫,跟花園一樣很好打發時間。
除去學校和室外訓練,珀伽索爾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這兒,書房有很多個不同空間,我不知道他具體在何處,但似乎總能微妙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也許是他的氣息太強大,也許是我感知過他的精神力,我總能準确無誤地走到他身邊。
有時候我們共處一室,也是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裏,珀伽索爾什麽都學,太過深奧的課程我不懂,我更喜歡文史自然探險類的知識。
我經常會在看書的時候睡着,自然人的大腦無法接受長時間的信息輸入,總要暫停休息。我為此苦惱過,覺得浪費太多的時間在睡眠上,純種人每天的睡眠時間極少,他們的生命似乎沒有浪費,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活動。
珀伽索爾允許我在書房睡覺,我睡着的時候呼吸比醒着更平和輕緩,很安靜,卻又存在,珀伽索爾似乎更喜歡我睡着的時候,姿勢不惹人厭,不會打攪到他,但我經常睡得好好地就換了地方,有時候還會被喊醒。
霓娜。
霓娜。
他會喊我的名字,聲調悅耳冷清,沒有任何的情緒。
我在做夢。
不知道是在書房接受太多的信息還是因為長身體的關系,我經常會做夢,有時候夢很好,但肯定也會有噩夢,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或者在下墜的飛艦上,被人和怪獸欺負和追趕。
被珀伽索爾喊醒之後,我迷朦地睜開眼睛——他明明離我很遠,低頭看着手中的東西,卻能探知我的情況。
“你的精神波很不穩定,眼珠轉得很快。”
“剛才……我看了一個星球的歷史。居然夢見了它,我夢見我在地上跑,有個渾身長滿刺的東西在後面追,它身上裂出一條縫,冒出幾縷黑色物質纏着我,我拼命地跑,最後跑不動,慢慢倒在地上死掉,我的頭發眼睛都沒有了……”
我捂臉回憶着我的噩夢。
他停止了翻動書頁,聲音聽不出情緒:“你不會死。”
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些悲傷:“如果那天墨爾涅揍我一拳,我肯定會死得很難看。”
他聲音變低了一點,“如果你害怕死亡,不妨讓自己變強大一點。”
“比如呢?”
“你可以選,自然人不會只有一種出路。”
這是一個被廣泛讨論的問題——想要從弱變強,官方給我們的選擇是花上一筆費用(可接受現金或者貸款),就可以走進實驗室改造自己的身體,從此之後憑借能力決定自己的身份。
我慢慢地垂下睫毛:“我很喜歡自己的身體,如果沒有非此不可的原因,我不想植入任何的芯片或者異體。”
我很喜歡自己的身體,喜歡彎彎卷卷的栗色頭發,喜歡柔軟的皮膚和自由活動的骨骼,喜歡用牙齒啃咬食物,喜歡我腦子裏的那些奇思妙想,我并不覺得它們無用,也不想丢掉它們。
珀伽索爾擡頭,灰綠色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他不再說話,只留給我一個冷清傲慢的背影。
即便他沒有說出口,我也知道,純種人的本能裏有對弱者的藐視。
墨爾涅沒有錯,錯的是我太弱了,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傷害都扛不住。
而且我還愚蠢,連變強大的信念和野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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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上的傷痊愈後,我又回到了花園。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去珀伽索爾那裏。
一來我不再是小女孩了,媽媽覺得是時候教我一些東西,比如她的廚藝和各種生活技能,學會這些我至少可以獨立生活。另外,海因曼夫人生病了,花園沉寂了一段時間,我也就老老實實地呆着。
我長高了不少,甚至比媽媽還要高一些,爸爸很高興我終于有了點大人的模樣,甚至把我接到他那艘破破爛爛的飛艦上,帶我出去玩了一圈。
我的頭發不知不覺垂到了腰,像卷曲的栗色瀑布,泛着健康的光澤,我學會了編好多種花樣的發辮,再插上花園裏花葉,等到海因曼夫人再次來到花園,連她都忍不住稱贊說漂亮,要知道純種人的相貌都很出色,能得到海因曼夫人的贊美,那就真的很不賴。
珀伽索爾陪着海因曼夫人一起來到花園,我好久沒看見他,當然他也仿佛沒看見我一般,眼睛裏什麽都放不下,我們倆離得很遠,也沒對彼此說話。
不過,不久之後,我就把自己的長發剪掉了。
我陪着媽媽出門買東西,有個商人看中了我的頭發,他說可以擺在櫥窗當藝術品,開的價格讓人拒絕不了,而且那個時候,媽媽已經在這幾年的工作中攢了一筆錢,她想帶着我離開星穹城,也許找個自然人聚集的地方,買個房子或者飛艦,過更熱鬧的生活,我也需要朋友,跟我年齡差不多大的自然人。
我對離開星穹城沒什麽特別的想法,也沒有特別珍視我的長發,能多攢一筆錢很好,如果要走的話應該會有很多花錢的地方,我很利索地把我的頭發賣給了那個商人。
所有人看見我的新發型都覺得有點惋惜——我倒沒覺得如何,頭發長度在耳朵旁邊,彎彎卷卷的很可愛。
那天我坐在花園的樹杈,鼓着腮幫子吹着樹上白色的花絮,紛紛揚揚像雪一樣飄落,珀伽索爾路過,他不知道為什麽頓住了腳步,而後擡頭看我。
我沖着他笑了笑,吹散一朵毛絨絨的白色花球。
漫天花雪飛揚,他身姿挺拔又冷清地站在纖細的落白裏。
我不确定他是否想跟我說話,但他的确是看着我,好一會才開口,語氣似乎有點別扭:“如果你從樹上摔下來……”
“抱歉。”我握着裙角,輕巧地從樹枝上跳下來,笑道,“好久不見,珀伽索爾。”
“我的确在樹上坐了好久,再看不見我,管家要不高興了。”我甩掉頭發上的花絮,“您來幫海因曼夫人取鮮花嗎?稍等,我去告訴媽媽。”
我一溜煙跑了。
媽媽正好要跟海因曼夫人提離開的事情,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爸爸會來星穹城接我們,再找個地方把我們安頓好,接下來我們就可以開啓新的生活。
海因曼夫人對我們的打算表示理解,遺憾又風趣地道:“以後客人們再也嘗不到美味的焦糖蘋果派。霓娜走之後,花園應該會很寂寞。”
珀伽索爾冷冷淡淡地坐在一旁,垂着眼睛,置身事外,毫不關心。
只是他獨自在花園裏散步,遇到我,語氣輕描淡寫又帶點奇怪的怒意:“你很想離開?”
我驚訝他會主動跟我聊天。
“也不是……我很喜歡花園。”我撓撓臉頰,“只是……媽媽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媽媽也說我需要朋友,總不能一直跟花花草草們說話。”
不過後來我們并沒有離開。
發生了一些麻煩事。比如爸爸喝醉酒後打賭把他的飛艦輸掉了,沒有辦法來接我們,而拖家帶口的星際旅行需要花費很大一筆路費。另外我們想定居的那一片星域最近有些政治摩擦,暫時還不太适合搬過去,而海因曼夫人也極力挽留媽媽,希望她能留下。
媽媽暫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跟我說晚一些再走,等我那該死的爸爸靠譜一點,等挑選一個完美的定居地,等我再長大些她再多攢點錢。
但我并不介意這些,我那時候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并沒有太多發愁或者操心的事情,花園的生活很完美,我喜歡這兒,沒有非離開不可的想法。
我依然每天在花園裏厮混,打理植物,和人聊天,學點感興趣的東西,在太陽底下做個美夢。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的懶散好像有冒犯到珀伽索爾。
他的日程安排好像并不包括消遣這一項,生活裏有很多有趣的活動可以消耗時間,而事實上他是個很受歡迎的少年,因為家世和自身優秀,有很多同伴主動趨近他,也有很多漂亮的女孩會跟着母親借口拜訪花園的機會來見他。
但他只顧沒完沒了地上課,要麽在訓練場揮動光劍,有一次我遠遠路過訓練場,他的光劍脫手飛竄,“叮”地一聲插進我面前的地上,我吓了一大跳,手裏的東西撒了一地。
他讓我把光劍送過去,我臉漲得通紅才把光劍拔起來,氣喘籲籲地遞到他面前,他卻不接,只是問我:“還記不記得隆多星系?”
以前我陪他在那上過幾次虛拟軍事課。
“記得。”我點頭。
“很好。”他冷酷地擡起下巴,“現在,把光劍對準我,啓動攻擊。”
我朝天瞪眼,無言以對——我為什麽要陪一個純種人練習防禦課?
那天珀伽索爾把光劍鎖在我手腕上,我在訓練場上累到手腳發抖,大汗淋漓,像條狼狽的毛毛蟲,他冷聲說我每天在花園偷懶,而海因曼家從來不允許有無用之人。
每過幾天我就要被珀伽索爾強迫着踏進訓練場,經歷生不如死的體驗。
我抱着光劍,臉頰爆紅,精疲力竭地跟在他身後哀求:“珀伽索爾。”
“珀,伽,索,爾——”
他沒有回頭,卻偏了偏首,露出一點眉眼輪廓:“嗯?”
“我,我明天可不可以休息?”
“理由。”
“我肚子疼。”我撒了個謊,“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肚子疼,需要安靜休息,不可以劇烈運動。”
他沒說什麽,只是不知道為何冷白的耳廓泛上微紅,步伐快快地走了。
第二天我躺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還是被珀伽索爾冷酷無比的聲波吵醒:“霓娜。今天的家庭老師對焦糖蘋果派很感興趣。”
自打上次書房的談話結束後,我就不再踏入這裏,也很久沒有旁聽過家庭課,當我端着一份蘋果派走進書房,忍不住哇了一聲。
一個全息投影的蔚藍星球出現在我面前,遙遠的銀河系,湮滅的星球,我那古老又素未謀面的母星。
今天上的是宇宙歷史課。
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坐下,認真聽完了這堂課,直到家庭教師離開也沒有挪動步子,仍然注視着眼前滑過的畫面。
很多字詞和畫面已經成為古老的傳說,有些又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面前,我指給珀伽索爾看:“這,還有這兒,是我本該生活的地方。我的祖先為了活下去,在迷霧裏走過了五百萬光年的路。”
宇宙浩瀚又神秘,生命短暫又漫長,我們都不知道最終會走向何方。
珀伽索爾什麽都沒有,在我身旁旁觀着眼前的一切,很難得的機會,我在書房待了好幾天,戀戀不舍地看完了母星的歷史。
我的興趣突然又卷土重來,我抿着嘴唇詢問珀伽索爾,能不能再度允許我來到書房。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後來我有空就會過來,點開宇宙中的任意一顆星星,走進去,閱讀它,了解它。
那無疑是一段很充實的日子,我有時和珀伽索爾共處一室,有時自己漫步在某個角落,如果我自己沉浸的時間太長,珀伽索爾會出現在我面前。
有次閱讀體驗很難忘,我把自己投影到一顆新生星球上,這顆星球很迷人,有着光怪陸離又神秘豐富的自然景觀和初級生命,我漂浮在半空中,用手指去觸碰那些夢幻一樣的雲彩和冰晶。
也許是我獨自呆的時間太長,那次我大概自己待了一整日,而且沒有睡着,等我回過神來,珀伽索爾不知何時坐在了我身邊。
我扭頭,後知後覺地看見他線條完美的側臉,他察覺,也偏首看向我。
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突然都有點怔住了,而星球上那些絢麗蓬勃的光線投染在我們身上,映在我們眼裏,是一樣的柔光潋滟。
後來,我和珀伽索爾的關系似乎更熟悉了些。
我們會揮着光劍站在訓練場上,也會一起坐在書房裏看點什麽,他會冷言冷語地為我解答疑惑,我也會跟在他身邊随意聊聊天。
我敏銳地感覺到他對我的寬容是——他允許我在閱讀的時候吃東西。
吃對自然人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絕不喝營養劑,我能吃的東西基本都來自花園,他鮮少吃這些,總是淡聲說讓我改改這個怪癖,不要和地上的蟲子搶食物。
我也會有點不服氣地告訴他,進食是興趣愛好和生存需要的統一結合,連海因曼夫人都會用這些花果做成食物贈送朋友,他為什麽會這麽抗拒。
我那時候咬着一種手指粗細、口感很絮紮的果實,努力向他安利,這棵樹來自遙遠的星系,還是個意識體,這個果子是第一次長出來,非常非常珍貴,并熱情邀請他嘗一嘗。
他還在看書,輕輕皺起了眉頭,也許是嫌我聒噪,也許是順手而為。
他拿走了我手中吃到一半的果實,優雅地塞進了自己嘴裏。
我愣愣地、呆呆地看着他——他毫無異樣,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不急不緩地消滅了被我啃了一半的零食。
我尤記得往昔他嫌棄我的種種,搓了搓手指殘留的黏膩感,抿唇:“那個……”
“如果這樣能堵住你的嘴的話。”他音調還是冷的,低頭注視着眼前的屏幕,可淡色柔軟的光線照着他,白金色的頭發似乎融化至滑落鬓角,完全遮擋了鋒利眉眼。
也許還有什麽東西在悄無聲息地改變。
至少我在疲倦睡着後不會再做噩夢,只是安靜舒适地陷入了一片黑暗,那是珀伽索爾的精神力,他用強大的精神力包裹住我,就好像貝殼包裹住珍珠,沒有聲音,不會有碎片記憶幹擾和活躍神經擾亂我的休憩,我覆蓋着如雲絮般的織物随波漂浮着,周圍是一種很安定的氣息,我也總是能神清氣爽,活力充沛地醒過來。
當然,珀伽索爾也有休息的時候。
純種人的睡眠期很短,但這時他們的意識和防禦力都很薄弱,所以大多數人習慣進入安全的睡眠艙。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珀伽索爾睡着,他坐在椅子內,手肘下墊着本厚厚的金箔書,手指撐着額頭,雙眼緊閉,睫毛濃長。
連我的腳步聲都沒有吵醒他。
發出的聲響似乎完全沒有喚醒他的可能,我好奇地湊近打量他,心想他為什麽不回房間的睡眠艙,再想強大的純種人也有一個很致命的弱點,最後我停住了胡思亂想,撐着下巴盯着他看。
他已經有趨近青年的外貌,身高可望而不可及,皮膚霜白,五官線條薄銳,棱角分明,氣質疏離冷淡。
我瞪着他看了一會,遲遲不見他醒過來,伸出手,在離他面龐很近很近的距離畫圈圈。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趁他睡着,在這種距離攻擊他會如何?而他如果突然睜眼醒來,會不會下意識開啓防禦,直接擰斷面前人的脖子。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哆嗦,就在我害怕的同時,就在那一瞬,那雙灰綠色的眸子猛然睜開,在我面前放大,定定地盯着我——
綠色的眼睛裏沒有塵埃,清清淩淩,只有我,只有我的影子。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睜眼吓得一聲尖叫,猛然後仰,第一反應就是要逃跑。
不能動,我完全動彈不得。珀伽索爾用精神力控制住我。
彼此的距離被定格,被凝固,很近很近的距離,從未有過的距離,那森林深潭一樣的眼睛靜靜地望着我。
我垂到肩膀的短發,細長的眉毛和圓圓的眼睛,紅潤的嘴唇和失措的表情在他淺色的瞳仁裏清晰可見。
他略微淩亂的金發,英氣的劍眉和高挺的鼻梁,漂亮的薄唇和倒影着我面龐的眼睛亦是近在咫尺。
珀伽索爾的嗓音帶着初醒的沙啞,回蕩在我的耳膜:“霓娜。你在幹什麽?”
“我,我正好走進來,看見你在休息。”
我咽了咽喉嚨,驚慌逐漸平息下來,只是有另一種微妙又難言的慌亂像蛛絲一樣爬上我的心,再蔓延着我的臉頰眼尾,讓我覺得發燙難受。
“看了多久?”
“忘記了……”
他默默地注視着我,綠色的眼睛用那種帶着研究性的柔和目光注視着我,一絲不茍地掃描着我的每一根發絲,每一寸皮膚和每一個表情。
那時的氣氛奇妙又古怪,偌大的書房,身邊漂浮着閃爍的虛拟畫面,彼此的呼吸輕灑在面頰,他的薄唇離我只有一個心跳的距離,撐垂的修長手指觸碰我卷曲的發絲,仿佛整理,也好像撫摸。
誰也沒有動,我們好像都在凝固,也像在迷茫,如塑像般定格在那一瞬。
或許不是一瞬,也可能是永遠。
當時好像有另外一種感覺,一種試探的安撫,有什麽東西絲絲縷縷地傳來,那些東西像無形的絲線一般,無孔不入地穿進我的皮膚,滲入我的每一寸血液肌骨,并不冷,涼絲絲的,舒緩而安定地撫慰我砰砰高漲的心跳,最後這些絲線将我密不透風地包圍,包裹,溫柔纏繞,完全放松我的身體,解除禁锢。
那瞬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只是同時身體軟綿綿地滑倒,往旁側歪去。
凝固的距離被訇然打破,兩個人都突然醒過來,珀伽索爾點怔忪地呆住,我迅捷地跳起來,只覺得臉紅如燙,渾身不自在,結結巴巴道:“我要回花園。”
他沒有喊住我,只是垂頭握緊着手中的書,不知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