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海因曼夫人舉辦的舞會會一直持續到天亮。

我昏昏沉沉偎在廚房的椅子裏睡覺,似乎迷迷糊糊聽見腳步聲趨近,他抽走了我手中的花,默不作聲地打量着我。

沒辦法睜眼,我努力了好久,試圖睜開黏重的眼皮,可我太困了,只能迷蒙地接受他的注視,最後他伸手,冰涼的觸覺落在我的眼睛上,突然眼前是一片寧靜波動的黑,我被包裹在其中,極其舒适地昏睡過去。

等我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昔年我花園的小床上,窗外天光大亮,花園的衣香鬓影已然散去。

海因曼上将早就離開,急着返回莫塔比克艦隊。

戰争來得令人措不及手,持續時間又讓人出乎意料,至少沒有人預見會有如此漫長的拉鋸戰,自由聯盟收買了星盜和那些活躍在外太空的雇傭兵團,野心勃勃想要吞并東南一角的礦星和能源區。

戰線的消息時時都有,有好消息的時候露露會喜氣洋洋,壞消息的時候她又苦悶難捱,但她對這次戰争表示樂觀,一群烏合之衆怎麽能抵擋帝國艦隊的炮火。

我覺得露露最近的情緒波動起伏很大,她守着酒吧有點難捱,跟我說她打算去找維塔斯,想要送給他一個驚喜。

我極力勸阻她留在M城,星穹城一帶是最安全的地方,實際上,最近有越來越多的星際流民湧入周邊各個星帶都市,M城的治安眼見着也不太好。

“霓娜你沒聽見昨日的聲波報道麽,帝國艦隊擊毀了自由聯盟三萬多艘飛艦,按照這個進度,我見到維塔斯的時候就是宣告戰争勝利之時。”

露露對戰争的預估很樂觀,維塔斯沒有輸過,他是帝國最優秀的将士,永遠翺翔的雄鷹。

“露露,你可以留在酒吧等他回來。”

“我可是等了他好多好多次,我不想等了。”露露情緒激動,斬釘截鐵,“霓娜,我已經有了維塔斯的孩子,我迫不及待地見到他,我想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也想回一趟索拉星。”

我驚呆了。

索拉星球是個雌性星球,女性以火辣貌美著稱,後代都會完全複制母親的基因,所以每一個嬰兒都被視為榮耀,但繁衍下一代也很困難,露露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立馬飛到維塔斯身邊。

她在某日悄悄離開了M城,告訴我她已經和維塔斯進行了聲波通訊,很快他們會一起回來。

起初我們還有聯系,後來她的飛艦靠近戰區,我只能斷斷續續地收到她的延時聲波。

誰也沒有料到那一天。

自由聯盟和雇傭軍團卷土重來,進行了一場聲東擊西的大突襲,連帶着摧毀了那一帶所有的游離星體,整片星雲陷入了戰火,隕雨不斷,前鋒戰線幾乎成了死寂之地,維塔斯帶着前鋒艦隊,不幸折翼在了星體沖擊碰撞的大爆炸中。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已經徹底地失去了露露的聲波。

英俊風流的維塔斯永遠地阖上了眼睛,他的遺體即将運回星穹城,我還不知道露露是死還是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她的蹤跡。

我只能請海因曼夫人幫忙——

我有了一次和海因曼上将通話的機會。

他還在遙遠的戰區,電波沙沙作響,不知道是風暴的幹擾還是戰火的轟炸。

“海因曼上将,我是霓娜。”

我深吸了一口氣,“您還好嗎?”

男人的嗓音低沉如磁,遙遙傳來:“一切尚好。”

“我聽說了圖加中将的噩耗。”我的嗓音禁不住哽咽起來,“在此之前,露露獨自駕着飛艦去找他,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見面,也不知道露露在哪裏,我和她失去了聯絡……”

“海因曼上将,您知道嗎?知道我的朋友現在……”

聲波那端有少許的空白,而後我聽見了智能的機械音。

露露和維塔斯死亡時間只相隔7秒。

他們在同一片爆炸星雲中死亡。

沒有和對方見面。

也許見過,也許在駕駛艙的屏幕上見過對方的飛艦,但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也許他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

我坐在無人的酒吧裏,只覺得悲傷和巨大的寒冷,禁不住環住了自己的肩膀,悲痛開口:“露露懷了維塔斯的孩子,她一定要趕去見他,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過了少頃,那邊有人開口。

“我會派艦隊把他們的遺體送回星穹城。但是……”海因曼的聲音冷靜又冷酷,“維塔斯·圖加。他的未婚妻已經表達意願,他的家族将安排生命研究所誕下繼承人,程序已在進行中。”

我只覺呼吸窒息,久久不能言。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緩慢回神,耳邊沙沙聲仍在持續,我意識到海因曼沒有切斷通信。

我失魂落魄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昨天去探望了海因曼夫人,她盼着你平安歸來。”

“好。”

“海因曼上将,我由衷希望戰争勝利,早日結束。”

“托你吉言。”

浩瀚宇宙無窮,星際戰争還在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裂變和融合,更先進的科技和能源拉長了戰争的陣線,普通人蟄伏在地表之下生活,頻繁的動蕩造就了無數的星際流民的遷徙,也為城市帶來難控的暴動。

露露已經枯萎離開,她的酒吧也頹敗至無人踏進,M城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大家似乎都憋着一股焦躁的情緒,吵鬧和争鬥時時發生,搶掠和偷盜也屢禁不止,所有物資的供應都嚴格把控,生活遠遠不如以往愉快,我和賽賽幾乎閉門不出,每天窩在雜貨店度日。

這種日子斷斷續續過了很久。

直到海因曼夫人的離世。

她容顏枯萎,但穿戴如新,平靜地在花園閉上了眼睛,結束了燦爛又曲折的一生,和亡夫相依沉睡永遠。

我去紀念塔送別她。

海因曼也在,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趕回了星穹城,只是看着他,覺得他的背影愈發高大冷靜,黑色軍裝完全裹不住身周的凜冽氣息,五官冷峻又淩厲,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和英俊的面孔讓人看着心驚肉跳。

我短暫地站在他身邊,和他說起海因曼夫人,她的笑容和憂愁,她對我說過的話,花園裏的那些回憶。

我音調柔和緩慢,而他只是靜靜地聽着,凝視着地上鋪滿的鮮花。

最後我按照禮儀,颔首告退,把空間留給他。

在我邁步的同時,身後有人說話。

“母親的花園需要人照料,而我一直在艦隊。”他背身對我,嗓音喑啞又平靜,“如果你願意的話,回到花園……”

手中白花的花刺戳進我的手指,我捏緊花柄,輕緩地眨了下眼睛:“我打算帶着賽賽離開M城。”

露露酒吧已經結束,沒有她,我的雜貨店生意也很慘淡,生活過得磕磕巴巴的,而星穹城到處擠滿了逃離戰争的人,來一趟也很不容易。

“和那個自然人一起?”他問。

我垂眼:“算是吧。”

海因曼沉默了很久很久:“你可以離開了。”

“請您節哀。”

我往前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回望那個黑色的高大身影,他的金發在太陽下閃耀,只是巋然不動地屹立在紀念塔前。

.

自由聯盟的戰争一直拖延着無法結束,星際帝國政治動蕩,很多流言悄然流動,而針對帝國的指責和抗議也是持續不斷。

民衆情緒被大肆挑撥和渲染,比如星際帝國表裏是平等寬容的多星族政策,實際上是以純種人為尊,其他星族都淪為帝國的廉價勞工和戰争武器,很多獸人和蟲族開始跳出來反對帝國和純種人壟斷政府,M城就發動了好幾次反對暴動。

數以萬計的星際難民被驅逐,紛紛都奔向了星穹城和附近的星帶之城,四周的太空停滿了流民的避難飛船,但準入通行證千金難求,武裝暴動和政治沖突也時時發生。

我和賽賽打算離開M城,找個平靜偏僻的星球避一避,等着這波戰亂的結束。

這個時間點,星際旅行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很多條星際航程都被迫切斷,未經政府認證的私人飛艦也被禁止進入交通區域。

艾文和我帶着賽賽離開一起離開,他邀請我回到他父母生活的星球,那兒位置偏僻,遠離戰争,環境也很适合,有不少自然人聚集生活。

我們相互陪伴了一段太空旅程,最後我和艾文在某個航空站的中轉樞紐告別。

他問:“真的不和我去?”

我考慮得很清楚,也許現在不太适合安定下來,也不适合一個陌生的地方。

“不用了,媽媽早就盼着我回去,我很想她。”我笑道,“艾文,祝你一路順風。”

“一路小心,霓娜。”他語氣遺憾,“下次見面還不知道何時。”

“我希望我們一直是朋友。”

“再見,艾文。”

我已經決定帶着賽賽回到媽媽身邊,她和繼父所在的那個礦星很安全,我想回去住段時間也很好,何況賽賽心智上還是個孩子,應該也很想念爸爸媽媽。

我獨自帶着賽賽繼續後半段旅程,動身之前我也聯系過老爸,他正窩在星際的某個角落在躲避戰火,如果行程順利的話,他會過來接應我。

不幸的是,我們第二航程段的載客飛船出了意外,半途有星盜截攔,飛船被迫偏航,那些星盜艦隊一直追擊,好不容易蟲洞逃生,飛船已經在茫茫宇宙中失去了方向。

飛船內人心惶惶,暴亂驟起,最後勝出者控制了飛船,飛往完全未知的去處,又因為鬥争和燃料的丢失滞留在一個星城。

那個星城已經被戰火摧毀了大半,殘餘的民衆已經被血洗過了一輪,看見飛船從天而降,簡直如血蛭一樣貼上來,什麽東西都被哄搶一空,物資短缺,都無力離開,所有人都萎地崩潰。

我和賽賽在這個星城熬了好久。

地面聲波已經被徹底摧毀,沒有任何飛行器降落,不知道外面是什麽情況。

要提防随身物品被搶掠,更要提防心懷不軌的壞人,慶幸有賽賽在我身邊,他的拳頭可以吓跑不少人,也慶幸我有智能環的保護和警戒,每次都讓我們有驚無險。

我的營養劑所剩不多,唯一一點也要擔心被人搶去,暴動還在持續,每天都有人死亡,不知道戰争什麽時候結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有飛船帶我們離開。

我經常會擡頭仰望天空,期待會有什麽東西來臨。

如果我死在這裏。

我是說如果我現在死掉的話,那我寧願死在海因曼夫人的花園裏。

很冷很冷的夜裏,外面又傳來尖叫和打鬥聲,我抱着賽賽躲在角落,突然聽見機械和羽翼的嗡嗡聲,後來這聲音越來越大,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兩艘銀色的飛艦在半空中懸浮,巨大的氣旋讓人睜不開眼。

沒等地面的振臂呼喊,高空中有量子槍直接對準掃射,瞬間擊斃了剛才作亂的暴徒,等所有人都戰戰兢兢不敢動,一艘飛艦緩緩降落地面,冷酷的機械音傳達命令。

“允許所有人登艦,機艙裏有營養劑和醫療艙,飛艦會把你們送往安全地帶,如果有人違背指令,地上的屍體就是你們的命運。”

所有人都自覺排隊上飛艦,我牽着賽賽的手,站在長長的隊伍的尾端。

黎明将至,隊伍裏的人都有序被安頓,活下來的人都松了一口氣,我解開了鬥篷,劫後餘生地望着冉冉升起的恒星融化地面的凍土。

“霓娜。”

賽賽晃晃我,指着半空中那艘未降落的飛艦:“霓娜,那裏好像有人看着我們。”

我擡起頭。

什麽也看不見,銀色的飛艦,圓形的舷窗,也許有人望着地面,但我看不見他,無論如何,我都看不見他。

飛艦的艙門緩緩在我面前阖上。

我和賽賽重新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後半段的旅程很順利,我安全地回到了媽媽身邊。

媽媽看見我,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激動得摟住我:“霓娜,謝天謝地,你們回來了,你爸爸一直沒有找到你,我們都快急瘋了。”

我在媽媽香甜的懷抱中閉上眼:“我很好。”

我們一家終于團聚,在這個荒涼偏僻、遠離紛争的礦區過着安安靜靜的生活,礦區的運礦艦很久都沒有降落,也不能給我們帶來什麽新鮮事情,我只能依靠着單調又延遲的公共聲波探聽外界的消息。

外面的戰争還在繼續,不知道M城變成了什麽樣子,不知道星穹城現在如何,不知道海因曼夫人離世後,那座花園是否依然欣欣向榮……

我搗鼓着斷斷續續的聲波頻道,後知後覺地知道自由聯盟還在負隅頑抗,帝國政府動蕩,調令頻繁,軍令混亂,很突然地聽到了莫塔比克艦隊的名字,維塔斯的失守讓海因曼遭受了質疑,他擅離戰線也讓人有了口誅筆伐的借口,海因曼被降職,成為一枚棄子。

誰也沒有料到世事變化如此迅速,好消息和壞消息總是交錯而來。帝國另一側星區又陷入了失守狀态,自由聯盟不惜一切代價要掀翻帝國的靴子,莫塔比克艦隊全殲了雇傭兵團,海因曼重新恢複了軍職,直接在戰火線上得到了晉升,中央政府已經出現了政治反叛,不少星族都被策反和自由聯盟勾結,聯盟集中炮火企圖殲滅帝國最重要的軍事力量,莫塔比克艦隊背負了中央政府所有的希望。

我不由自主地緊張,像露露當時一樣,守着聲波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訊息。

莫塔比克艦隊背負着巨大的壓力,不僅要面對內部叛變黨的施壓,也要對虎視眈眈的自由聯盟給予打擊,自由聯盟的艦隊不斷重組又壯大,幾乎以絕對性的力量壓倒了莫塔比克艦隊,誰知道海因曼要如何面對,昔年他父親的征戰如烙印般複刻在了他身上。

我既害怕聽到消息,又害怕錯過消息。

媽媽不讓我守着聲波頻道,她覺得我心神不寧日益消瘦,試圖拽着我離開那些紛擾,這些都跟自然人沒有關系,我們只是安靜地守着生活度日,不涉及其他星族和政治團體的紛紛擾擾。

天氣變冷,我們搬到了地下礦洞生活,地下礦洞沒有聲波,我暫時失去了世界的消息,但該發生的事情絕不會暫停。

那天我和賽賽在倉庫搬動家具,只是突然之間,我的智能環開始不穩定,像有重大外力一樣壓縮着我的身體,又突然有無形的邊界膨脹着要爆裂,脖頸上的能源芯片發出嘶嘶的聲音,它開始發燙,越來越燙,好像有什麽東西燃燒殆盡。

我呼吸不暢,猛然跪倒,蜷縮在地上,賽賽大聲呼喚我的名字,而我神志不清,只是覺得痛,好痛好痛,智能環在我身上失控,最後猛然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我昏迷在地,但海因曼的面孔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安靜得望着我,最後消失在黑色的最深處。

“霓娜,霓娜。”

朦胧間媽媽抓緊我的手,我聽見她喊繼父和賽賽,而後大吼:“霓娜的智能環出了問題。”

好像是爸爸的聲音——

“那時候海因曼死了。”

我短暫地昏迷,但很快又恢複過來。

我的智能環暫時失靈,那顆能量芯片在我脖子上燙出了一個紅痕,逐漸又恢複了正常功能,可芯片沒有冷卻回原先的冰涼,而是有着接近我體溫的溫度。

“智能環從來沒有出現過錯誤。”我怔怔地觸着我脖子上的傷口,“這是第一次。”

媽媽笑得很難看:“沒事的,一個小意外而已。”

“媽媽,智能環是哪兒來的?”

“不是說過了麽,你那不靠譜的爸爸賣了一艘新飛艦換來的。”

“那,還有什麽別的意外嗎?”

“還能有什麽。”

“莫塔比克艦隊呢?海因曼還活着嗎?”

.

星歷2024年,在自由聯盟無休止的激戰下,海因曼将莫塔比克艦隊分成了三隊護衛艦,交替僞裝作戰,引誘聯盟軍跳躍進入了奧締柏星雲,這是一顆早已死亡的恒星崩縮爆炸形成的死亡之境,無數的飛艦在密集危險的星雲屍體內部造成無數物質沖擊,所有的東西都被消滅吞噬,海因曼帶領三分之一的艦隊和聯盟軍一起消失在奧締柏星雲中,成為塵埃和焚燒殆盡的流星。

海因曼什麽都沒有留下。

奧締柏星戰的結束,意味着自由戰盟的慘敗和分崩離析。

搖搖欲墜的星際帝國陰霾蕩盡,第一時間向浩瀚的宇宙傳遞這振奮人心的消息,漫長又混亂的戰争尚未徹底結束,帝國軍艦還在對剩餘的自由軍團進行暴力鎮壓,又對戰區附近的游離星體城市進行焦土政策,企圖以最後的鐵血手腕挽回屬于帝國的榮耀。

戰争結束了,動蕩很快平息下來。

沒有人告訴我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我們的生活很快恢複了生機,礦區的運輸艦降落在地面,忙碌有序地拖走能源塊,再為地面上的人輸送物資、酒水和娛樂品。

我的頭發已經很長很長了,我一直沒有剪掉它,梳理頭發的時候,賽賽會湊過來:“霓娜的頭發真漂亮。”

我說:“謝謝。”

我在某天搭乘運輸艦離開了媽媽家,去往附近的交通樞紐中心,不久之後,媽媽焦急地聯系到我:“霓娜,你在哪兒?”

我報出了自己的坐标。

“寶貝女兒,你要去哪裏?”

“媽媽,我想出去一趟。”

“去哪兒?”

“去看一個朋友。”

“霓娜。”媽媽焦急嘆氣,“我很擔心你,霓娜,你不要一個人外出。”

“媽媽,我保證我會安全回來。”

我在交通樞紐中心買了一艘很好的飛艦和足夠的能源,獨自駕着飛艦踏上了旅行。

随即尋找我的人還有老爸,他幾乎要在那邊跳起來:“女兒,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奧締柏星雲,那片死亡之域。

“你和媽媽從沒有告訴過我,我脖子上的那顆智能環芯片,那裏面包裹的是海因曼凝聚的精神力。”

“霓娜。沒有人想告訴你,即便我和你媽媽,我們也答應過海因曼夫人,這枚智能環是珀伽索爾·海因曼唯一的要求,自然人和純種人的差距永遠都是鴻溝,我們只希望你過正常的生活,多一些快樂,少一些傷痛。”

“霓娜,你不要做傻事,奧締柏星雲很危險,沒有人能從那裏全身而退,海因曼死于勝利的榮耀,這是他的選擇,紀念塔上永遠都刻有他的名字。”

“爸爸,我沒打算去尋死,只是在家裏呆了很久,我想出去一趟,也許就在那附近,站在那裏告別,也許和他說幾句話,也許去看看他最後消失的那片地方。”

我身邊放着一盆潔白如雪的鮮花,我即将踏上遙遠的旅程。

漫長的星際旅途中,聯系我的還有一張陌生的面孔。

“霓娜小姐,我是海因曼家族的委托人,我已經聯系了您數月。”

是花園的事情。

“根據海因曼将軍生前的遺囑,海因曼家族所有的財富都将用來守護海因曼夫人的花園,與此同時,他将所有權贈與在這花園度過時間最長的人。”

那個人,是我。

“也許您可以聯系生命研究所,也許那兒有海因曼家族的繼承人。”

“海因曼将軍沒有任何有關婚姻的締約,也沒有在生命研究所留下基因标本,您是花園唯一的主人,霓娜小姐,我将派人把您接回星穹城,您有許多的財産文件需要簽署,我也會準備好府邸和花園迎接您的到來。”

我切斷了通訊系統。

浩瀚的宇宙,密布的群星,它們如此迷人,因為未知,因為無窮,因為孤獨,因為永遠變幻。

也因為擦肩的錯過,便是永恒的失去。

比如露露和維塔斯。

我和海因曼。

.

老爸在半路将我的飛艦攔截住,阻止我的飛艦再靠近奧締柏星雲。

“霓娜,我的小寶貝,你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你不能再靠近那裏。”他氣急敗壞地跳上了我的飛艦,“乖乖跟爸爸回家吧。”

“我也曾經駕駛飛艦穿過危險的隕石陣,我也握着光劍跟人拼命過,我的心髒也曾停止過跳動,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爸爸,只有這一次,我一定要去。”

我堅定地望着前方。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我抱着那盆即将凋謝的花。

爸爸帶着我上路,他是個頂有經驗的星際老油條,我們彎彎繞繞地花費了半年時間,我終于走進了那片星域。

吞噬了無數艦隊的死亡星雲。

沒有一點光亮,死一般的黑暗,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其中湮滅,時間、物質、維度。

我每走一步,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疼痛。

智能環有防禦感應,它仍然留在我身上盡職盡責地保護我,珀伽索爾剝離了一部分精神力在我身邊,這部分精神力足夠支撐到我生命的盡頭。

我的手撫摸上脖頸暗紅的傷疤,我撫摸着那顆包裹着他精神力的銀色芯片,輕聲念出他的名字。

“珀伽索爾·海因曼。”

無論如何,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安全地回來,而不是作為不朽的英雄被镌刻在紀念碑上,我想你活着,永遠地活下去,永遠當那個傲慢冷漠的海因曼。

我說過的,如果以後在宇宙的某個角落和你的艦隊相遇,如果真有見面的那天,我會摁亮飛艦上光源,一閃一閃地和你打招呼,希望你還認識我,希望你能喊出我的名字。

如果我的頭發再變長,希望你不要吝啬你的贊美,希望你誇獎我幾次,我知道你并不冷漠,而是溫柔。

“珀伽索爾·海因曼……”

智能環的芯片在微微發燙,這片黑暗的星域似乎感應到什麽,遙遠的遙遠閃現出微弱的一點光芒,而後這點光芒似乎被喚醒被感染,四周陸續有更多的光亮輕輕回應,最後此起彼伏的光點不斷閃爍,連綿不絕地發出微弱的光芒。

那些孤獨又虛無的閃爍圍繞着我、感應我,我站在宇宙的中心,我似乎被宇宙擁抱,我似乎在回歸,我試圖去觸碰那些渺茫的光亮,這光亮被吸引着跳躍在我指尖,擊透了我的身體。

一點一點,一幀一幀。

每一個都是霓娜。

頭發卷卷的我,咬着花蕾的我,瞪着圓溜溜眼睛的我。

露出纖弱雪白肩膀,好奇地翻着書頁,趴在他肩膀上睡覺。

……

倒在血泊睡覺的霓娜,昏睡在醫療艙裏的霓娜,搭乘飛艦離開的霓娜。

成年以後的霓娜,在遙遠星球生活的霓娜,花園偶遇的霓娜,和別的男人走在一起的霓娜。

全都是我的影子。

堅定離開留下背影的霓娜,在飛艦艙門前擡頭張望的霓娜。

我不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甚至沒有見到你,有很多很多次,我都沒有見過你,也不知道你默默地注視過我。

我什麽也不能說,唯有顫抖着張開雙臂,企圖将所有的光亮擁抱在懷裏,緊緊地擁抱,永遠地藏在懷裏,撿起來珍藏。

有虛無的聲音從最深處傳來。

“對不起……一旦錯過喊你的名字,就永遠失去了開口的機會。”

“霓娜。”這是來自星空的呢喃,來自記憶的呼喚,“我自始至終都愛着你。”

無盡的星空,那些微弱的光芒穿過虛空,他的金發垂落,灰綠色的眼睛如遙遠的夢,溫柔的唇落在我唇上,小心翼翼地親吻我。

那是虛無的吻,卻能感覺炙熱的溫度,肌膚的壓迫,許多無法言說的話語。

我知道那是虛幻,那是永恒冰冷的虛幻,散落的所有未消亡的碎片,被羁絆的感應,只是等一個人路過,将所有的心事傾述給她聽。

可我仍想緊緊地擁抱他,留住他,挽回他。

我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無盡的悲傷将我吞噬:“珀伽索爾……我也愛你。”

珀伽索爾·海因曼。

我也愛你。

自始至終都愛着你,從來沒有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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