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五日後。
林道逼仄,将将夠馬車駛過。
“還有三十裏路。”彌渚端着盞茶,飲罷又道:“地下城魚龍混雜,敢在人妖兩界處做買賣的盡數是亡命之徒,莫要大意了。”
話音漸低,歸于無聲。
那日相臨川來過之後,次日彌渚挾了卷宗上門,幾人圍在書房裏,絮絮低語響到半夜。
近半年,北昭忽起大旱,百姓生活多艱,鎮妖府奔走四方,雖是督察人間各處妖族,但終究未有精力探尋其緣由。
而妖界因換主起了數百年未有的大亂,諸方勢力蠢蠢欲動,趁着管束未嚴,大量湧入人界。
彌渚受相臨川指派,原本在過河尋相南之前就有部署,後來一路追查,又見相臨川準備親自去尋人,便将妖主護送過界。
不過後來因種種原因滞留在北昭江陵城,直到再回妖都,追查之事有了進展。
按理說,成周河分隔兩界,尋常小妖上了過河的渡船必然被削弱妖力,實力弱而喪命于對岸的數不勝數,不論如何不該有這麽大的過河潮。
但這事确實發生了。
他命人潛伏掩藏,順一衆妖族流向成周河,最終進了一座建築制式頗具人族風格的地下城。
人妖兩族自來有約定,彼此不相打攪,最初幾百年在成周河附近的駐守嚴厲,這地下城要建只能是近百年的事。
成周河有靈,其實就兩族而言,更多的限制都在妖族。
妖族以獸形生智化靈,加之本性難馴,常嗜血兇惡,人若遇之往往難有善果,因此除玄天橋之外,強行渡河勢必有損修為。
人族弱小,原有人能溝通天地靈力,但只是某些方面特長顯著,終究未成系統。
直到兩百年前人界皇帝暴斃死于佛堂,後天下易主,改國號為北昭,又十餘年,北昭國師橫空出世,辟靈師道設鎮妖府,人界才真正有了抗衡妖族的勢力。
人族雖有靈師,但多在鎮妖府管控之下,因此能過、敢過成周河的人族幾百年來怕是一只手都能數盡。
無人過界,偏偏又有一座規模堪稱宏偉的人族建築暗藏于地下,實在發人深省。
馬車漸漸停了。
衆人下車,彌渚畢竟是在相臨川面前的大紅人,妖族上下多少見過這張臉,再往前走恐怕出事。
彌渚沉吟道:“前面還有十裏路。越往前走遇到的妖族越多,你們做好準備,遇到那棵歪脖子樹便停下。”
該說的這幾日都來回說了數遍,北昭國師生殺在握,長居高位者自有定奪,哪輪得到他一遍遍碎嘴。
彌渚自覺閉了嘴,嘆了聲道:“殿下,臣下有話想單獨與你說。”
相南微頓,偏頭對拂涯道:“我去去就來。”
彌渚默了,但顯然見怪不怪,和相南往旁邊走。
“殿下。”樹林風聲蕭索,靠近成周河,連妖界屬地都染了秋意。
彌渚從懷裏摸出塊纂刻符文的瑩潤玉石,“這塊傳音石帶在身上,若是想與家中說說話也能有個方便。”
其實身上有,不過是直接與彌渚溝通的,使用次數也有限制,大約過完河便得作廢。
相南接過,“皇兄還有什麽話叫你帶?”
“你知是他?”彌渚笑了,“還有你那支妖兵,臣下一并帶來了。”
見相南一臉愣,他又道:“當初妖都生變,事發突然,陛下自顧不暇,這支妖兵功不可沒。你那妖兵數量本不多,還因此事折了半數,陛下後來替你又養了好些,此番特意命臣下帶來,往後都交還與你,會跟你去人界。”
相南垂眸,摸着玉石道:“有勞你,回去後替我同皇兄道謝。”
少年眉目俊郎,遠山流川都化作薄宣中渺遠水墨,當初嬉鬧奔跑的小貓轉眼長大,眸光柔軟而堅定,有了義無反顧要去的地方。
彌渚負手,望着秋風中卷落的銀杏,一柄柄小扇子在風中飛舞。
前路渺渺,有如晨間薄霧不散的成周河面。
“殿下,臣下會帶人逗留于三十裏外,平安過河後給陛下傳個音。”
相南颔首:“我記得的。”
彌渚嘆口氣,又含笑望着少年,“此去路途遙遠,萬望珍重。”
相南彎唇,忽然擡手,等他從愣怔中回神,靠近抱了他一下。
“又不是不回來,何況斐曳還在國師府,我瞧他是有幾分樂不思蜀了。有人陪着呢,你們別擔心我。”
“你小子,”彌渚拍兩下他的肩,“行了,叫你皇兄知道你如此,回去非得扒我一層皮。時候也不早了,何時想回來了傳個信,臣下來接殿下回家。”
樹林後退,落葉飄零。
馬車裏,相南攤着手心,玉石伸在拂涯面前,“彌渚給的傳音石。”
小貓對她從來毫無保留,拂涯默然,握住他的手指,“是傳給誰的?”
“皇兄吧?”相南略作思索,“不然試試好了。”說罷,妖力湧動,玉石亮起光來。
——若是對方接通,玉石光芒會更亮一些,泛出一道微弱的金邊。
兩人等了會兒,傳音石沒動靜,相南皺眉,“不應該啊?”
話音剛落,光芒閃動,傳出對面低沉略啞的嗓音,“有事?”
“……”脾氣這麽壞,被人踩貓尾巴了?相南耐心道:“和皇兄道個別,再道個謝。”
相臨川不敢置信,火氣顯然又蹿了一截,“就這?”
相南納悶,“那不然?”
相臨川不滿嗤他,“人還活着別随便找我。”
相南:“……”好嘞,剛走就被嫌棄,皇兄果然看他煩了。
對面傳來石頭落地的清脆聲音,相南朝拂涯委屈眨眼,正琢磨怎麽給這玩意兒關了,傳音石忽然傳來奇怪聲音,夾雜着兩聲細弱的……貓叫?
相南愣了愣,臉驀然紅了。
拂涯忍笑,勾着他的手指,三兩下把傳音石關了。
國師大人笑得身板輕顫,相南埋她肩上紅臉,“大中午的……太不像話了。”
相南恨不得鑽地縫,拂涯揉着他額角,緩聲循循善誘,“小貓昨日正午在做什麽?”
“……”有個國師大人,他能像話到哪去。
相南歪腦袋輕撞她,好半天才吭氣,“快到了吧,得換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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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散漫,暮色将深,遠黛吞吃最後一抹殘陽。
一架馬車被棄置于濃密野林,而四下悄無人聲。
“還有多遠啊?”
晚風吹來不遠處刻意壓低話音的對話。
小妖探頭探腦,少頃,脖子往回縮了下,“再走就到那條河了,應該在附近啊?”
“聽蛇妖說,地下每三日開一次,也不知咱們運氣如何,如今妖都裏那位可殘酷,若是碰見巡河守軍,別說出去,能在妖界活下來都是幸事。”
身邊的小妖打個寒噤,“不至于吧?罷了罷了,還是祈禱能順利過河。”
兩妖正嘀嘀咕咕,身後有草木沙沙的聲音由遠及近。
小妖警惕回頭,便見一隊人馬沉默往前。
護衛模樣的人手中牽繩,拽了三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人,見人磕絆,手裏握着鞭子不由分說打下去。
領隊的是一對夫婦。
男子身量颀長,墨發半束,冷冽中透着難掩的矜貴,瞧着不像是混跡無名的散妖。
月光映照下,那身衣料緞子柔軟順滑,似披了層銀色流光。
他身邊的女子身段纖細,衣料包裹嚴實,衣領很高,面上還扣了頂銀質半遮面。
小妖謹慎打量,忽見女子擡眸,只剎那的對視,忍不住脊背發寒。
他們退到路邊,背靠常青的松柏,等人走遠回神,這才驚覺出了一身冷汗。
小妖吞了口唾沫,“那是何人?”
“不知。”他身邊那壯碩小妖吓出一條光禿禿的豬尾巴,稀疏白毛在風中顫顫巍巍抖動。
豬妖喘着粗氣拍胸,“那三個被捆住的你瞧見沒有?我沒嗅到妖氣,他們是……人族?”
——妖族在妖界并不刻意收斂妖氣,尋常而言,嗅不到妖氣的,只有修為高強或身居高位者,這些人實力難測,自然不會露出軟肋和破綻。
可方才那三人顯然重傷,眼看着連尋常奴仆都不如,怎麽可能無一絲外露的妖氣?
細瘦小妖咯噔一激靈,反手捂着屁股上一團白毛,“人族?妖界哪來的人族?”
豬妖跟着哆嗦,“大戶人家,進地下城還帶這麽多護衛……怕是妖都來的,今日這趟,咱還走不走?”
兔子耳朵迎風招展,白兔精咬了咬牙,“走!幹嘛不走!回去也是死路,地下城多的是小妖,差我們兩個?有錢人能受委屈徒步至此?看那樣八成也是要過河的,咱們避着就行,等他們下去咱們再走!”
……
月落烏啼,寒鴉振翅而起。
一行人停在亂石間,不遠處枯樹枝桠在涼風中晃動,于月色下張牙舞爪雕刻暗影。
兩人支腿靠坐在一方青石上,月光流淌,相南瞄着那棵樹皮斑駁的歪脖子樹,手心按着拂涯的腰,歪頭湊近,小聲問:“冷不冷?”
拂涯面上挂着張花紋簡素的面具,假面下瞳色幽深,顯得人愈發高不可攀。他望進那雙眸子,冷泉幽寂,湖面無瀾,又似有無形引力,暗夜無光,都淪陷其中。
心跳怦然,相南抿了下唇,別開了視線,“別這樣看我。”
小貓莫名其妙臉紅,拂涯剛要開口,耳尖輕動,“來了。”
相南不動聲色斂了散漫之意,眉眼下壓,唇線平直,轉眼換了氣質。
腳下土地顫動,歪脖子樹後枯黃草坪移動,不多時,數名形容兇惡的壯漢握着狼牙棒從長寬各三尺的洞口鑽出。
為首之人腰帶上挂了一排鑰匙,擡手一揮,其餘壯漢四散将周遭等候的小妖團團圍住。
首領轉着狼牙棒,手叉水桶腰,眯着細眼,“都想入城?”
所有小妖都被驅趕近前,分散的壯漢搜身,男女無忌。
有小妖被吓得瑟瑟發抖,遞出一把妖幣,“給通行老爺的孝敬,求老爺方便則個!”
“倒是識相!”壯漢往女妖身前捏了把,不客氣奪了東西,轉身往下個人去了。
領頭之人叉腰看了這會兒,晃晃悠悠停在相南一行人面前。他扛着狼牙棒咧嘴笑,“哪來的?”
相南冷眼看他,壓低嗓音,“汜城。”
這話一落,周遭都靜了。
原本還在搜查的壯漢握緊棒子靠過來,頭領笑意危險,“給我搜!”
身後壯漢粗魯地搜查護衛,琉夏、石清、石影扮做人族跪在地上,頭領笑盯着相南,眸光一轉,落在帶銀面的女子身上。
壯漢拎着狼牙棒,突然朝她臉上的面具伸手。
“放肆!”相南側身半步,捏住那截腕骨,眉間湧上戾氣,“誰給你的膽子動我的人?!”
壯漢手指抽搐,另一只手的狼牙棒突如其來砸落,“就這态度要進地下城?!給老子松開!!”
相南忽勾唇,話音極冷,“舍俐,動手!”
白光閃動,矯健身姿滑過夜色,在一陣痛呼慘叫中落地化人。
相南往前一步,擡腳踩在那臉上抓痕見骨的領頭壯漢臉上,手裏晃出一塊玉牌,含笑道:“此城我進不進得,你還沒資格決定。你若敢攔,我不回汜城,來試試誰的命更硬,嗯?”
虛張聲勢的狼牙棒砸在地上,壯漢捂着被血糊滿的臉,視線模糊,看見男人身邊九尾張揚的侍衛。
壯漢變臉如翻書,囫囵爬起身捧住踩臉的腳,小心翼翼蹭幹淨鞋底,讪笑谄媚道:“敢問閣下是……”
“相無柯。”相南念了個被當衆鞭笞刑杖流放至汜城的、與他流着半條相同血脈的兄長的名字,學着此前國師大人的飒爽風姿,一腳踹開那雙手,“你算什麽東西,叫你們主子出來迎。”
“還不快去通知城主!”壯漢惡聲惡氣吩咐,旋即腆着臉笑,一骨碌爬起來,捏着手道:“原來是王爺大駕光臨,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冒犯了。只不過——”
他話音一轉,眸光飄飛落在那張面具上,“入城搜查是不得已,妖界什麽風氣王爺也了解,如今風聲緊查得嚴,王爺大人大量,別叫小人難做不是?”
相南冷臉盯着他,壯漢眸光閃躲卻堅持。
對峙半響,争議中心的女子擡手。
銀面之下,半張臉皮相晦澀,烈火灼傷的痕跡分明,一條刀疤劃過眉骨。
壯漢視線定住,只略微窺見大概,那半張臉便被一只手覆住。
相南将她的臉按入懷中,擡腳毫不收斂,壯漢猛然趔趄後摔,險些坐斷了尾骨。
“看過了?滿意了麽?”王爺冷笑,“敢在本王頭上動土,你最好祈禱有人護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