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石塊壘成逼仄甬道,濕潮的空氣湧入鼻腔。
接引入城小妖的首領一張臉血肉模糊,勉強擦了兩把便領着衆人往地下城中走。
石道越走越寬,逐漸能夠兩人并行,石壁上燭燈飄搖,散着行将就木但永遠欲斷不斷的弱光。
頭領卑躬屈膝将他們請進甬道,餘光見了那張和妖主相臨川三四分像的透着幾分陰鸷的臉,腦門上仍火辣辣地疼。
說多錯多,他見慣了臉色,自覺閉嘴不去礙眼。
寬袖之下,交握的手心都是熱汗。
拇指無意識安撫地蹭着,面具之下勾挑的眼眸淡漠,眸光不做停留,滑過石道中雕刻契合的工藝。
甬道平直延續,繼而低坡下行,光芒越弱,空氣稀薄了。
相南扣着拂涯的手,跟着人穿行許久,随口問道:“還有多久?”
“不遠了,”領頭的扭頭笑,幹涸的血跡粘在眼尾額角,幽微光線下像極地獄而來的惡鬼,“妖仆通傳過了,屆時直接引王爺去見城主?”
問是如此問,誰都清楚這一趟非走不可,何況他們本就沒打算避着。
琉夏石清石影身上無一絲妖氣,相南和相臨川眉眼輪廓又有幾分相似,拂涯作為北昭國師,早年畫像雖被人塗得面目全非,但見過她真面目的實不在少數,此行若不借相無柯的身份,要深入地下城恐怕是癡人說夢。
——相無柯此人與相臨川差不了多少歲數,兩人自出生後明争暗鬥不止,前任妖主死于天劫後,縱霄虎族試圖奪權,都是相無柯陰謀算盡為其大開宮門的結果。
虞後深陷後宮,相臨川被暗算重傷,所幸有相南暗地裏藏的那支妖兵,這才給他們反擊的機會。
相無柯勾結外族,相臨川掌勢後将之縛于曠野,以刺脊行刑,斷其七尾,抄家流放至汜城西北荒境。
說是流放守祖陵,其實是變相囚禁折磨——失了七尾的九尾靈貓不得診治,每日跪于皇陵前,黃沙漫天靈力稀薄,他茍延殘喘至今,早與殘廢無異。
只不過殘廢也是九尾靈貓族內部之事,外人所知淺表,真相被掩埋,何況妖界動蕩剛歇,誰有那閑心去狗拿耗子管遠在廟堂的叛族王爺的生死。
相無柯與相臨川可謂不共戴天,以他的身份踏入地下城,再合适不過。
只是相南慣來都是好脾氣,哪怕過往見過此人不少次數,扮演如此暴戾兇惡之人還是費力,若非有相臨川和國師大人的耳濡目染,怕是早就露餡了。
視線盡頭出現白光,甬道內隐約有聲音回蕩。
跟在後面的小妖唯唯諾諾一路,眼下見終于到頭,不由得松口氣,眸子發亮盯着前面。
随着距離更近,屬于地下城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光影變幻,人聲喧嚣,目之所及難見盡頭,城中最高建築屋檐斜飛,足足九層,上下銜接支撐,四周懸滿火紅燭燈,像極普世渡人的蓮花寶塔。
通行侍衛放行,小妖在身後一股腦散盡。
“王爺,這邊請。”甫一踏上地下城的石磚,人聲喧嚣撲面而來,早候在此處的妖仆身姿婀娜曼妙,輕紗似遮非遮,裙擺開到大腿根,走動時細踝上鈴铛叮呤作響。
拂涯隔着面具掃過城中建築——
寶塔為柱,地下城的房屋緊鄰,騰蛇飛鳥猛虎雄獅之類的圖騰目不暇接,此之外,飛檐鬥拱及布局朝向都和人族生活習慣極為吻合。
相南護着她往前走,拂涯垂眸感受周遭的靈力,前面路上忽起喧鬧。
“抓住他!”
熱鬧酒樓模樣的大門裏沖出一群握着刀劍的妖仆,再往前,一名粗布黑衫的男子面黃肌瘦,不斷撞翻路邊小攤奪路而逃。
此人生得極為瘦弱矮小,身後挂了條髒污得看不清原色的尾巴,腦門上的妖耳橫斷,剩一只隐約可猜知是犬類。
拂涯輕皺眉,便見此人被奔逃路上一條伸出來的腿絆倒,猛然朝前來了個張惶失控的五體投地。
哄笑聲四起,聚攏看熱鬧的人是更多了。
追他的人三兩步靠近,不由分說掐死他的後頸,“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輸不起也敢來義和莊?給我往死裏打!我看今後誰還敢跑!!”
亂棍之下,那小妖蜷縮在地,尾巴生生被踩斷,很快從嘴裏不斷湧出鮮血。
交扣的手被用力握緊。
相南明白她的意思,默然注視那場淩.虐,只是好奇般問:“怎麽回事?”
帶路的妖女回眸,帶兩分妖媚的笑意,“如王爺所見,義和莊是地下城的賭坊,那只半妖每日出入義和莊,前兩日輸得傾家蕩産,今日以命為賭,生死局中可不講情面呢。”
相南意外,“此處還有半妖?”
“不瞞王爺,”妖女伸手引路,領人上了空中浮橋,“地下城中人妖共居,有半妖并不足為奇。”
浮橋為侍衛把控,高樓之間彼此連接,妖女所領的這條能直通寶塔五層。
拂涯俯瞰着地下城中的風景。
屋宇林立,衆生走行,兇殺搶盜無所遁形,所有惡意不加掩飾,生存規則赤.裸而鮮血淋漓。
長路有盡,妖女引他們下浮橋,順廊道繞高樓過了兩扇雕刻森羅萬象的木門,妖女停步推門,略俯身道:“王爺請。”
拂涯和相南入內,其餘人都被阻攔在雅室外。
雅間茶香袅袅,屏風上映着人影,其後歌姬抱琴,舞女随韻律蹁跹。
有妖仆靠近,俯身引二人入內。
剛越過山水花鳥畫屏,便見一張雅致梨木椅內有男人笑握細腰,舞女薄紗清涼,瑰麗丹蔻拂過男人的臉,折腰俯首,去咬他唇齒間的紫晶葡萄。
兩人落座,妖仆上茶後便無聲退下。
歌舞未罷,男人暧昧逗弄完舞女,松手由着袖紗從指尖滑走,這才扶盞以瓷蓋撇茶中浮沫,勾唇擡眼,慢聲道:“王爺,好久不見。”
這話落得微妙。
相無柯與他見沒見過無從知曉,相南是真的沒見過此人。
皇族所處高遠,常人哪能随便見得着?
之前相無柯明面上大多時候都在妖都,旁的時間則無從查證,他與何人相交更是一無所知。
而相臨川兩百年四處游歷過,相南自出生多待在妖都,鮮少在人前露臉。親兄弟到底有幾分像,為杜絕被人撞破的風險,相南這才扮了相無柯入地下城。
這招呼不能随便打。
相南端着臉,眉眼陰沉,高深莫測地保持沉默。
駱宗偏頭,屈指敲了敲額角,笑道:“瞧我這記性,話都說不明白了。”
他握着茶盞擡手,宛如杯裏裝的是醇厚濃郁的玉液瓊漿,遙遙颔首道:“久聞永安王大名,今日得見,小人甚幸。”
他自飲自話,相南越過這話題,冷笑道:“好大的能耐,敢在老東西眼皮子底下建如此大的地下城。”
“過獎。”絲竹管弦兀自流暢演奏,駱宗笑得妖異橫生,“聽下人來報,方才有不懂事的蠢東西沖撞了王爺夫人?”
相南擡眼,“城主打算給本王個什麽交代?”
駱宗打了個響指,“去将人頭拎來給王爺接風洗塵。”
“……”能将地下城不動聲色開出這規模,這條好漢腦子果然非常人能揣度。
相南挂着冰冷笑意,眸光微錯,似不經意關注夫人,扭頭和拂涯對了一眼。
兩只手自始至終沒松過,這一眼倒也不突兀。
國師大人沒示意,相南便琢磨着節奏,面色不善道:“開條件吧。”
“王爺是個爽快人。”駱宗摟住摔進懷裏的舞女,捏着人下巴毫不見外地接吻,末了,拍着翹臀放人,“城中快活,王爺何不帶夫人多留幾日,也好叫小人盡地主之誼。”
說罷,他視線掃過兩人,“聽聞當初妖都生變,夫人在動亂中傷了臉,眼下看來,是落下印記了?”
“城主消息頗為靈通。”相南眯了下眼睛,“怎麽?你也要看我夫人的臉麽?”
“我看多不合适。”駱宗笑,拽住拂過身邊的紗,“女兒家愛美,翎兒,去替夫人瞧瞧,若能用藥替夫人去了,也是一件大功德。”
舞女挽着薄如蟬翼的披帛款步而來,巧笑嫣然福身道:“夫人。”
銀面下眸色淡漠,露在外的唇線不起弧度。視線無聲交彙,夫人失落難言,難堪地垂了眸子。
身邊忽然摔了一只茶盞,茶水濺在舞女腳邊,将人吓得猛地後退了一步。
相南支腮,彎唇睨着人,“本王護在心尖尖上的寶貝,什麽牛鬼蛇神也敢吓她?”
舞女哆嗦了下,立馬往地上跪,碎瓷劃開皮肉,頃刻被血染紅,“奴家該死!”
相南還要演,袖擺被拽了下,“王爺。”
拂涯放低聲音,聲線飄而微啞,“不妨事。”
說罷,她緩緩擡手摘了面具,露出那張被火燎傷的臉。
烈火灼傷的疤痕猙獰,眼尾到額角一片模糊,刀痕貫了兩邊臉,一邊劃斷眉峰,兇神惡煞不過如此,半夜走出門扮鬼不用別的裝點。
舞女直愣愣看着那張恐怖的臉,眸光掃過傷疤邊緣與正常肌膚的過渡處,還在細看,後頭城主發話了,“傳聞夫人貌美,今日一見果真如此,留了疤實為可惜。”
“……”相南面無表情将面具給人扣回去。
國師大人冰肌玉骨,眉眼如畫自有風情,她的骨相皮相都可圈可點,尤其那雙眼睛,很冷,但最勾人。
可此人對着這麽張能混進夜行百鬼的破相臉也能睜眼說瞎話,可見是鬼話說多了,不怕風大閃舌頭。